张老太不在意儿媳妇的看法,但儿子是他们一家之主,儿子的意愿那是必须要满足的。
她立马答应了:“行,娘这就给你炖鸡吃!”
她又看向扶姬衣摆里兜着的蘑菇:“放下吧,竟然用衣服兜这些不值钱的蘑菇,衣服又得洗,越洗衣服越薄,个憨子!”
她显然已经看出了扶姬身上是李二花的衣服,但也许是看在野鸡野兔的份上,并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
扶姬将蘑菇放在李二花拿来的竹筐里,张老太一把抢过去挑挑拣拣,嘴上嘟囔着:“有毒的也捡!”
她从筐里面扔出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蘑菇。
扶姬只认识蘑菇的部分品种,一路把觉得能吃的都摘了,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有毒的。
张老太嘴上不饶人,手艺却很好。
兔子被剥了皮悬挂在房檐下,一只鸡被她分成两半,一半不知道藏在哪里去了,一半和蘑菇一起炖鸡汤,只放了一点盐汤的味道就很鲜美。
李二花故意不去看婆婆的脸色,硬着头皮夹起一块鸡肉,飞快放进扶姬碗里。
张老太筷子重重往碗上一摔,眉毛一竖就要骂人。
就在这时张树生从大海碗里夹了块鸡肉放进张老太碗里,又给李二花也夹了块:“大家一起吃。”
他稚气尚存的脸上露出和事佬的笑容。
张老太一口气顿时消了大半,又要把肉夹回张树生碗里:“啧,你吃你吃,给娘干嘛,娘不爱吃这个,塞牙缝!”
张树生连忙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碗:“娘,你吃!”
李二花看着自己碗里的鸡肉感动地看向周树生。
三人气氛一时间也算得上别扭但和融的一家。
扶姬没关注这些,他一心干饭。
等三人回过神来时,短短十几息的功夫,一大海碗的蘑菇炖鸡只剩了一个底。
扶姬连饱嗝都没打一个,放下筷子,他的饭碗已经干干净净,眼神无辜地看着望向他的众人。
李二花和张树生都有些震惊地看着扶姬。
张老太则是直接炸了:“你个冤孽!一个女子你怎么敢这么吃——”
李二花和张树生连忙拦住张老太:“娘!扶姬肯定是太久没吃东西饿了!”
“娘,这个女子是客,你别拿扫帚!”
……
从这天开始,扶姬在张家住下了,和李二花一起劳作。
大多时候是李二花在劳动,扶姬跟在她身边发呆,顺便被周围女人不带恶意的指指点点。
她们看见这个外来“女人”跟看见西洋景似的。
扶姬自称娘家是猎户,隔三岔五就从山里带下来一只野鸡、野兔或者竹鼠之类的小动物。
这年头看起来还没有不吃野味的习惯,也没有动物保护法。
因为这些猎物,张老太对扶姬虽然依旧没个好脸色,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一点,现在张家饭桌上开饭大家既不客气推诿,也不互相夹菜了。
完完全全专注自身,下筷如有神。
毕竟要是慢了一点,菜就全进扶姬肚子里了。
这天早上扶姬又提着两只生死不知的野鸡从山上下来,路过村头那条河时,远远就看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站在木桥上,满脸干涸的泪痕,总是顺滑的两条麻花辫异常凌乱。
她稚嫩的脸上充斥着麻木的痛苦,原本又大又亮的眼睛因为哭太久肿得不成样子。
桥下的河流因为连着十几天下雨的缘故,分外汹涌湍急,打在木桥上的每一股浪花都好像要将瘦弱的女孩卷下去一般。
扶姬记得前几天看见她时,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明明自己也才十岁出头,抱着婴孩极其费劲,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却满是喜悦,大大方方地和李二花还有扶姬分享自己的喜悦,给他们看自己怀里的孩子。
她说:“娘给我生了丈夫,二花姐,我有丈夫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发自内心的喜悦,李二花很为她高兴,摸着她乌黑的辫子道:“真好!招郎,你熬出头了!”
招郎很开心:“我再也不用被娘打了,等我把宝郎养大我们就成亲!二花姐,成亲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当家了?”
二花眼神暗淡了一瞬,但还是坚定而鼓励地点头:“对,成亲之后就好了,招郎你要好好照顾宝郎。”
“嗯!我知道!我一定照顾好宝郎,他比我重要多了!”
李二花给招郎传授照顾小娃娃的经验,扶姬知道,李二花并没有生过小孩,但是她带大了张树生。
可短短三天,再次见到这个招郎她却憔悴了许多,面色青白、 眼下黑紫,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她身后跟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面有苦相,极为消瘦的妇人,妇人不过比李二花大几岁,看起来却像张老太一辈的人。
妇人凄厉地哭着,口中却发出沙哑怨毒的嘶喊:“让这个小贱人死!要不是她贪玩,我的宝郎怎么会风寒夭折?那是我怀胎十月才生下的孩子!是我们老马家的根啊!都是这个小贱人克死了我儿子,她要给我儿子赔命!她该下去好好照顾我们家宝郎,给宝郎当牛做马来偿还!”
有人安慰妇人:“招郎也不是故意的,马大嫂,现在你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再生一个男仔给老马家传宗接代。”
马大嫂听见这话却更激动:“我怎么生?我生了五个才得了这么一个男仔!你要我怎么生?再生五个吗?!”
周围的人听见都沉默了,不禁有人感同身受。
“马大嫂你是太不容易了,招郎也真是的,连自己丈夫都看顾不好。”
“招郎是三岁来我们村的吧?都来九年了,好不容易有了丈夫,不好好守着丈夫只知道贪玩,我看她就是个没福气的。”
“这样的女子来福都守不住,我看马大嫂你们家当初就不应该买她,要是你们家当初买的是娟子,现在宝郎说不定都会喊娘了……”
说话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和男人,她们的声音一点没有收敛。
招郎听见了,瘦弱的身子一抖,肩背比山上的落叶厚不了多少
女孩抬起头,空洞的目光和扶姬对上,然后毫不迟疑跳进了河里。
扶姬下意识往前几步,可他们之间距离太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翻涌的浪花迅速将她淹没,周围顿时一片惊呼。
有人不忍地转头,也有人欲上前,却被身边人拦住,低声劝解:“都是命!你能救她一次还能给她改命不成?”
扶姬脚步不停,湍急的河水一下淹没他的脚背,冰冷的水让他打了个寒战,这触感让他想起了张家村村尾的烂泥塘,他整个人僵硬片刻。
但下一瞬毫不犹豫就要下水,手肘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拉住他。
扶姬扭头看去,是张树生。
他抿着厚厚的唇,用力扯着扶姬的衣服:“你别下去,这水太急了,招郎救不回来了。”
暗红色的春衫迅速被河水裹挟,一眨眼的工夫就离木桥数十米。
而扶姬,他其实水性很不好。
张树生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扶姬头顶浇下,他脑子嗡的一声,忽然回过神,转回头看见河对面被张老太死死拉住,泣不成声的李二花。
李二花不远处有一个和招郎一样大的女孩,手上牵着三岁稚童。
那是招郎最好的朋友娟子,和招郎一前一后被家里人送到上河村。
娟子迷茫地看着奔流的河水吞没了招郎的身影,手里紧紧攥着自己小丈夫的手,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落叶归于尘土,女孩溺于人言。
这是一场谋杀,一场光明正大、毫不遮掩的暴行。
可岸边这些人没人觉得自己不对,他们只是感叹招郎福薄,说这就是命。
一个女孩为了一个不死于她手的夭折婴孩赔命。
过了许久,木桥边的人都散去了,张老太也拉着张树生回去:“最近都别来河边了,这里不干净!”
又对愣愣坐在河边大石头上的李二花说:“你也早点回家,你跟招郎不一样,你是有福气的。”
很快,河边只剩下李二花、扶姬和娟子。
娟子的小丈夫被她娘抱走了,走之前还狠狠掐了娟子一把:“你个不懂事的,也不看是什么场合你就把富贵儿带过来!”
娟子脸上都是泪,被掐了也不敢叫出声,咬着唇默默忍受,视线却死死看着木桥墩上被卡住的半褪色的红头绳。
等人都走了,她才对李二花说:“二花姐,那根红头绳是我给招郎的,那年我娘生了富贵儿,她说我是有福气的,一高兴就给我买了两根红头绳,我送了一根给招郎,我想让她沾沾福气,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依旧流着泪的眼睛很迷茫,掺杂着自己不解的难过。
她还太小了,十岁出头的年纪,只觉得难过,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
这里的女人都是这样,她们经常很痛苦,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
或许是她们没有丈夫,或许是她们的丈夫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只能守着儿子,再给自己儿子买个童养媳,转嫁这份苦难。
可苦难并不会因此减少,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如这条河下埋的尸骨和山上那座白塔里的魂灵。
马大嫂生了五胎,可在她婆母死后,家里只有招郎一个,后来才多了宝郎,其他的孩子都送上了山上那座白塔。
那座白塔正对着这条奔涌的河流,塔与河遥遥相望。
娟子说:“宝郎不是因为招郎才得风寒的,是那天晚上太冷了,他们家的屋顶又漏水,招郎一整晚都把宝郎护在怀里,没让他淋一滴雨,可宝郎还是病了……”
“马大叔去年出去打工了,现在都还没回来,他们家的房顶就一直没人修。”
她说:“二花姐,招郎冒雨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去请郎中,可郎中来开了药宝郎也没好。招郎也得了风寒,但她没病死,宝郎病死了,马大嫂说是她命太硬克死了宝郎。”
她问:“二花姐,这怪招郎吗?”
二花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她一把搂过娟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们相拥而泣,眼中都是茫然、痛苦和些许绝望。
而不远处的扶姬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掌心是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圆盘,圆盘中心一直缓慢转动的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竟然静止了。
太河盘上其他十三圈包括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和四十八星宿全部静止。
太河盘在此地无法使用。
在这里,他无法更改任何人的命运,包括被河水带走的招郎和面前眉心间凝聚出一缕死气的李二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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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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