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云的手指在越飞白掌心上方悬停片刻，踟蹰再三后才将手搭了上去，不想转眼间就被越飞白拽出了窗外。
小贼手腕一翻，李晋云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青瓦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笨拙地跟着越飞白在屋脊间腾挪跳跃，好几次险些踩空，都被那只温暖的手牢牢拽住。
“晋云儿，看路呀！”
越飞白回头笑着，李晋云望着她飞扬的衣袂，忽然觉得胸口有甚么东西在轻轻颤动，脚步亦不知不觉放慢了，令得瓦片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好在越飞白恰到好处的发力一拉，让她不至于将别人家的房顶踩出个窟窿来。
起初，李晋云是紧张的，乘船会晕，攀爬会抖，浮水更是手足无措……诸如此类无法脚踏实地的行动她最是不安心，但是当越飞白领着她飞过好几个屋檐后，李晋云紧绷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轻笑，夜风灌进她的衣袖，带着武威郡特有的香料味。
原来这就是和心上人月下同行的滋味——粗拙却自由，危险却快意，她偷偷握紧了越飞白的手，任由对方带着自己在星夜之下飞奔。
不过一刻，二人就落在了那乐馆的屋檐上，李晋云虽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松开了手，问道：“是此处么？”
越飞白狡黠地晃了晃脑袋，“我回客栈之前就已经过来打探一圈啦，只是舍不得晋云儿一个人留在客栈里，难得来趟武威郡，来这乐馆白吃白喝一顿岂不快意？”
“白吃白喝？”
李晋云尚在疑惑，越飞白已纵身跃下，她俯身一看，原来小贼从翻身进了一扇雕花木窗，正笑盈盈地抬头望向自己，得意地招手道：“晋云儿快下来，我来接着你。”
刀客循言一跳，便被越飞白稳稳拉住了手腕，她略施了一个巧劲，李晋云就被她拽进了屋子里。
原来这是乐馆的后室，摆放了许多杂物，越飞白稍稍翻找片刻，就寻到了两顶垂纱帷帽，二人用这帷帽遮挡住了自己面貌，就似西域商队中的神秘女眷一般。
此刻，不远处传来了琵琶转调的声音，随即激起满堂喝彩，越飞白悄悄推开了通往大厅的侧门，霎时鼎沸人声混着酒香扑面而来，李晋云最讨厌酒气，猛地后退半步，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鼻子，蹙眉道：“倒不必在此处白吃白喝了，很臭。”
“那晋云儿再忍耐一会儿，我们寻到线索就走。”过于强烈的脂粉香气亦是惹的越飞白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皱着鼻头嘟囔道：“这里人那么多，香味还这般重，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待得下去。”
琵琶的余韵尚未消散，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又骤然响起，仿佛点燃了整个乐馆，高台中央，那位蒙着面纱的西域舞姬堪堪旋身起舞。
她的舞姿狂放炽热，赤足踏着密集的鼓点，缀满细小铃铛的脚踝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系在腰间的金链饰随着她的律动铮铮作响。
她旋转时，面纱下的眼眸偶尔会扫过全场，那双眼睛在浓墨重彩的妆容下格外明亮。
越飞白原本正凝神寻找线索，目光却不自觉地被这充满生命力的舞姿牢牢吸引，她透过帷帽垂下的薄纱，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当舞姬一个急速的回旋后，她忽地定住了身姿，越飞白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舞姬的那双眼睛——尽管覆着面纱，尽管妆容艳丽，但那眼型，那道微微上挑的眼尾弧度，还有眼神流转间似曾相识的神韵……
越飞白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身边的李晋云，此刻，刀客亦是定定地看着台上，似乎若有所思，而越飞白的视线在李晋云和台上舞姬之间飞快地往复扫过。
像！
真有两分像，尤其是那双藏着星河的浓烈眉眼！
西域之地辽阔，部族林立，面貌特征差异不小，越飞白见过各种深邃或柔和的面孔，但像李晋云这般，面貌和言行几乎与中原人无异，偏偏眉眼轮廓却隐隐透出西域风情的，实属罕见。
她一直觉得李晋云的眉眼生得极妙，既有中原的秀逸，又比寻常中原女子的杏眼多了几分深邃，此刻与那西域舞姬一比，这份特质竟显得尤为突出。
越飞白心想：也许……晋云儿的父母或是祖父母会是这西域舞姬的同族？
“我想和她说几句话，你可有办法？”李晋云沉思了许久，忽而开口。
小贼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她朝着李晋云那儿贴近了几分，轻触着那人的手背，嘴角牵起一个安抚的笑，“好，二楼有雅间，我们找个角落的地方先琢磨琢磨。”
说罢，越飞白径直将李晋云领上了二楼，有小厮拦路，就被她扔到手里的银子打发了去，这钱银自是从堂下某些个倒霉蛋的荷包里摸来的。
“此次又麻烦你了。”李晋云垂眸歉然道。
越飞白寻了一处颇为隐蔽的雅间堪堪坐下，莞尔一笑道：“我不怕你麻烦我。”
李晋云心底一软，泛起了许多感动，可是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亦不知晓应当如何述说，正当她苦恼着应当如何表达这份感激之时，堂下忽生变故——
原来是有几个酒醉的登徒子趁着酒兴歪歪倒倒地爬上了台，试图对那舞姬行不轨之事，却被舞姬冷眼扇了一巴掌，登徒子瞬时大怒，反手就打了舞姬一拳，李晋云登时气愤不已，正准备拔刀跃下堂去，却被越飞白轻轻拦住。
“晋云儿莫慌，你看——”
顺着越飞白目光望去，厅堂中涌入十几个打手，将那些个撒泼登徒子齐齐扔了出去，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子似是管事，狠狠瞪了舞姬一眼，便指使着两个打手将她拖向后堂。
越飞白惯会浑水摸鱼，趁着厅堂中还在一片混乱，她便拉着李晋云的袖子悄声摸进了后堂之中。
此间混着血腥味和脂粉气，那舞姬被按在凳上，藤条抽在脊背，连连发出闷响。
那些打手很懂门道，专挑被衣裳遮住的地方下手，疼得舞姬不住哭叫，而越飞白连发数石，堂中打手全数瞬间晕死了过去，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姑娘，你想必不是自愿留在此处的吧？”越飞白蹲着身笑问道。
“是……求求你们……救我。”舞姬的汉话说得不利索，混着西域腔调，好在也勉强能听得明白。
李晋云沉默着替她解开了腕间的绳索，舞姬见着她的面貌，忽地眼中噙泪，一下子就整个人扑在了李晋云怀中，她一面呜咽地大哭，一面急促地说着二人全然听不懂的异域语言，刀客霎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只能求援地看向越飞白。
“嗨呀，姑娘，这可不能乱抱。”越飞白倒也不是小气之人，虽不会乱吃味，但也不会任由别的姑娘死死抱着自己的倾慕之人，“我们江湖儿女可不兴这个！”
她连忙将舞姬扶了起来，又剥掉了一名打手的衣服，吩咐那姑娘换上后，她带着李晋云和舞姬顺着另一条路行去，好在前堂还有人在闹事，那些摔碗砸凳的动静刚好掩过了她们的脚步声，即便偶有人注意到她们，不是被李晋云用刀背打晕了去，就是被越飞白点了昏睡穴。
最后，拦路的只有后门那把黄铜大锁，不过眨眼间就被越飞白顺手解开了去，“咔哒”一声，三人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走出了乐馆。
此地并不安全，越飞白领着二人找了一处僻静的私人马厩，才停下脚步。
“你从何处来？”李晋云急声问道，向来平静的面色多出了不少焦急之色。
西域舞姬听着这字正腔圆的汉话，又再仔细端详了李晋云的脸庞，才摇头道：“我是……是龟兹人，我的家乡，是在龟兹的一个小部落，你……长得像我的族人，但你不是。”
越飞白自是好奇心上人的身世的，追问道：“姑娘不妨详细说上一说？”
“我的族人……都是绿眼睛，她是黑眼睛。”舞姬说着说着，指尖就触上了李晋云的眉眼，“但是，这些地方很像。”
小贼笑呵呵地抓住了舞姬的手腕，往她的手背上轻拍数下，似是在安慰，但实则手上却暗暗使劲将人带开，她着实不愿意李晋云再被旁人多摸几下了。
她眼中满是真诚地发问：“姑娘，其实我们还有几件事想问问你，你可知道凉州大牙的来路？这人究竟叫甚么名字？平日里住哪儿？有甚么亲戚朋友？”
舞姬闻言浑身一颤，眼中登时就燃起了怒火，她急道：“我就是被他的，他的手下抢来的！他的营地……营地里还有好些个族里的姐妹，求你们……求你们救她们！”
“此人果然是在做略卖的勾当，恶女人所言不虚。”越飞白眼中寒光一闪，与李晋云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对着舞姬笑了笑，“我们不光会救走你的姐妹，还要顺便要带走那大牙的人头，只是他藏得太深，姑娘可有些线索？譬如说那营地在哪儿，你还记得吗？”
“营地的位置，每个月都在变，但是营地里的女人……”说到此处，舞姬咬着下唇，声音发颤，似是回忆起了许多痛苦过往，但她还是勉强稳住了心神，沉声道：“大家都要先被……先被送到张掖郡的……妓馆，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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