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蔓延在御书房里,案桌后,当今天子谢允半倚在龙椅上,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摊开的奏折,眼眸半垂的落在下首端坐的堂弟谢奕身上。
“玄英难得主动入宫,竟是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谢允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润。
谢奕垂眸,盯着茶盏中倒映着的他平静无波的脸。
他轻抿一口,放下茶盏,缓缓开口:“皇兄明鉴。”他顿了一下,声音故意装出病弱之气,“鹿宁一案疑点重重,鹿家世代忠良,骤然倾覆,本就引人怀疑。如今鹿宁假死脱逃,因衙役滥用私刑,只为求生也情有可原。”
他抬起眼,目光坦然迎向谢允的审视:“臣弟并非为其开脱,如今皇兄重启调查之事,只求一个公允审讯。若她真有罪,依律处置便是。若其中真有冤屈,皇兄岂非错杀忠良之后,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谢允脸上的温和笑意淡了些许,身体微微前倾,问道:“朕倒是好奇,玄英你与这鹿家之女,何时有了这般深的牵扯?竟不惜拖着病体,亲自入宫为她求情?”
他刻意加重了“病体”二字,语带深意。
谢奕深知皇兄对自己的忌惮,才会在之前宫宴中毒后装作“病弱”。今日为鹿宁出头,无异于主动将软肋递到对方眼前。
他面上装出一丝无奈,坦言道:“皇兄说笑了,臣弟与她,不过数面之缘。鹿老将军在世时,于臣弟幼时曾有救命之恩。臣弟此番前来,一是念及旧恩,二则,鹿家一案牵涉甚广,留她一命,或许能钓出更大的鱼,皇兄以为如何?”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将自己放在了感念旧情与为国分忧的位置上,无可挑剔。
谢允沉默了。
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
谢奕的手在袖子里攥紧,面上却平静无比,耐心等待。
终于,谢允放下了茶盏,脸上重新挂上温润的笑容:“玄英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鹿家一案,确需彻查。鹿宁既是关键人证,暂且收押大理寺,待审明一切再做定夺。”
他语气平淡的敲打谢奕:“不过你也要记住,朕允的是公允审讯。大理寺自有法,你身为亲王,更当以身作则。”
“臣弟明白。”谢奕起身,深深一揖,“谢皇兄恩典,臣弟告退。”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御书房内的龙涎香几乎闻不到,谢奕才感觉胸中那股闷气散开。
外面暴雨已停,皇宫里安静无比,只有偶尔从树枝上滴落的水滴发出轻响。他微微眯起眼,快步走下御书房外台阶。
*
马车缓慢向着王府而去,谢奕坐在车厢里,靠在柔软的锦垫上疲惫地闭上眼。方才御前应对步步惊心,耗费的心力不亚于一场战争。
“鹿宁……”
谢奕默念着这个名字。
前世的她愚蠢冲动,满脑子情爱,最终被向南予和宋柔玩弄于股掌,成了刺向他最锋利的一把刀。他至今记得,自己临死前看到鹿宁手握龙袍,看向自己的眼神。
可这一世呢?
破庙外拦马的狠厉,王府里智破虎符陷害的机敏,酒楼里面对陷阱的运筹帷幄,还有昨日在王府内那主动走向囚笼的背影。
那份冷静坚韧,以及面对陷害的筹谋,与记忆中那个空有美貌却头脑简单的鹿宁判若两人。
还有她看向南予时眼中的冷漠,也是转变的如此突然。
“重生……”
谢奕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边缘,不由得小声嘟囔道。
若非同样经历过死亡,知晓未来发展的轨迹,她怎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一次次精准地避开陷阱?
这念头让谢奕心中升起异样。
若她也是重生者,那她前世的“背叛”,是否也另有隐情?
而这一世她主动接近自己,屡次示好,究竟是真心改过,还是更深的算计?
谢奕微微皱眉,眼眸闪过万千情绪。无论她是否重生,鹿宁身上谜团太多,他必须弄清楚。
“影子。”他沉声唤道。
车帘微动,影子的声音传入:“王爷。”
“这几日王府可有异动?”
“回王爷,鹿姑娘被带走前一个时辰,曾在侧门附近徘徊。”影子的语调带着一贯的冷静,“属下本想去探查,奈何向将军突然搜府,便一直搁浅了。”
果然如此。
谢奕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鹿宁并非会坐以待毙,而是会提前安排后手。
“回去调查一下。”
“是。”影子应声,身形再次隐没。
*
与此同时,白清月敏捷的身影悄然接近了荣亲王府。
刚下过雨,京城内行人渐稀。
白清月一身粗布衣裳,挎着个半空的竹篮,扮作寻常进城买菜的农妇,悄然而至王府后巷。
她刚刚接到线人信息,得知鹿宁被大理寺带走了。
之前鹿宁也叮嘱过,如若自己被大理寺带走,务必立刻到王府西侧角门第三块松动的墙砖下取物。
白清月假装随意地蹲着整理篮中蔫了的菜叶,眼角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王府侧门紧闭,只有两个卫兵矗立。
她借着起身的动作,身体自然地侧向墙壁,宽大的袖子遮挡下,手指探向记忆中那块略微凸起的砖石。
“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
她的指尖刚刚触到砖缝边缘的松动,正要发力时,却听到一声厉喝自头顶响起。
白清月心头一紧,动作却丝毫未停。她指力发力,一下子抽出那块松动的石砖。随后她看也不看,反手就将砖块下藏着的东西一把抓入袖中。
“站住!” 卫兵见她不答,反而加快手中动作,顿时快步冲来!
白清月将手中竹篮一抛,将篮里的菜叶撒向冲来的卫兵,阻挡住他们的视线。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她朝着与卫兵相反的小巷深处疾掠而去。
卫兵气急败坏地拨开菜叶,怒吼着带人急追。
只是,白清月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转过几个街巷,便轻松甩开了追兵,回到肉铺之中。
等进入后院,她才将袖中之物掏出。
一个是雕刻着鹿首祥云的羊脂玉佩,她认出来是鹿家的信物。另一个是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一封信。
【鹿家被陷害之证,劳请荣王查明。荣王装病药方,归还其,告知对其再无威胁。】
“请荣王帮忙?”白清月默念着信上的内容,“归还药方?”
她微微皱眉,收起了锦囊。
她不理解鹿宁此举所为何。
*
大理寺天牢,血腥气弥漫其中。
鹿宁背对着牢门,身上穿着干净的灰色囚衣,头发简单地挽起,正在用一颗捡来的小石子,在冰冷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刻划着诗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墙壁粗糙冰凉的触感,与记忆中另一种触感奇异地重叠了。
那是许多年前,在鹿府书房。
哥哥鹿安站在她身后,宽厚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她握着毛笔的小手,带着她在铺开的宣纸上缓缓移动:“兰时,握笔要稳,手腕放松。” 他清朗带笑的声音温暖无比,带着少年将军特有的意气风发,“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写字如做人,要有风骨。”
她那时才多大?七岁?八岁?
小手笨拙,写出的字总是歪歪扭扭,一点儿也不好看。
她生气地撅着嘴,耍脾气。哥哥却从不生气,只是耐心地一遍遍教。
他会给她讲颜筋柳骨,讲字如其人,讲那些忠臣良将在绝境中写下铮铮铁句的故事。
那些话语深深埋进她懵懂的心田。
鹿宁握着石子的手指缓缓收紧,指尖传来的刺痛感,让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哥哥已经不在了,鹿家也只剩下了她。可哥哥教给她的东西,早已融入骨血,成为她在这绝境中支撑的力量。
她眼底闪过坚定,手腕再次用力,用石子狠狠划过石壁,在“海”字的末尾,用力刻下一个深深的顿点。力道之大,甚至崩飞了一点细碎的石屑。
然后,她的手臂缓缓垂下,石子却没有离手。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悄无声息接近的谢奕。
他穿着黑色斗篷,此刻正注视着她身后墙壁上的字。他的身后跟着牢头,微微躬身用提灯为他照亮。
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觉到鹿宁的视线,他缓缓的转过眼眸。
二人对视,没有任何话语。
鹿宁背挺直,眼神中似乎有什么在燃烧。仿佛她身处的不是牢房,而是沙场。
谢奕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本以为看到的是蓬头垢面、怨天尤人的鹿宁,却不曾想她居然如此悠然自得。
所有的担忧在此刻仿佛不再有意义。
“好好照看她。”谢奕的声音在阴暗的牢狱中响起。
他目光深沉地再次看了一眼鹿宁,再次叮嘱牢头道:“饮食起居,不得苛待。”
“王爷放心,小的明白!”牢头应诺。
说完这句话,谢奕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鹿宁才缓缓转回头。
她抬起头,望向高处那透入天光的小窗。一缕微弱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映得她眼中光芒闪烁。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冰冷的石壁,拂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
鹿宁写下的诗,与其说是抒怀,不如说是写给谢奕看的战书,也是试探。而他留下的叮嘱,无疑是一种回应。
看来,她在这位重生王爷的心里,暂时还有些分量。
她轻轻摩挲着石子,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一切准备就绪,下一步,就看白清月的行动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