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你看看，现在的手艺不比我差喽…！”
“太夸张啦，那么多年我也只学会了和面、包饺子而已，离您还差的很远呢。”
刘秀娟形容枯槁，已经吃不下去一口饭，只能勉强喝一点水。
“孩子，你过来…过来，我交代你几句…”
黎镜悲从心起，勉强笑着点点头。刘秀娟坐在沙发上，虚弱地靠着，她乖乖走过去曲腿坐在沙发前，坐在刘秀娟脚边。
“您说，我听着的。”
刘秀娟扬起手，轻轻搭在她头顶。
“以后的路啊，你要一个人走了。我就是担心，怕你孤身一个，被欺负了，受委屈了，也只能吞进肚子里…”
黎镜摇摇头：“不会，如果别人欺负我，我就还回去，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以前我总是盼着你找个知冷知热，在困难时候能帮衬着的人，但我大概看不到了。就是惋惜…惋惜你以后结婚，没有妈妈牵着你的手进入礼堂…”
“我…”
“对不住了，孩子。要不是因为我这几年断断续续的病，你本可以飞得更远，做你想做的事，也不会一直被栓在临姚。”
黎镜把头靠在刘秀娟小腿上，两人谁也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她道：“不是，我现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您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疏忽了，如果我能多多注意，不一个劲儿地忙着往上爬，您的病也能发现得早些…”
“傻孩子，女人嘛，就是应该爬得高点儿。要是当年我留在蓝溪镇，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说到蓝溪镇，她的神色突然黯淡无光，把手从黎镜头顶抽走，足足沉默了五分钟。黎镜似乎听不见她的呼吸声，心里大惊，急忙扭头看了一眼。
刘秀娟的嘴巴一开一合，犹犹豫豫，一声沉闷地叹息过后，终于问道：“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问吧，日记本…我看过了…”
看过了？什么时候？那…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松了口气，刘秀娟既然明白，黎镜也就问了：“当年，您真的打算要带我一起去死吗？没有问问我的意愿，问问我想不想活，就擅自决定我的生死么？”
这话，她是替当年的苏陌问的。
在她的日记本里，那年，夜晚，溪湖边，刘秀娟拉着小苏陌往水里走，要不是苏陌的朋友安安突然出现，想必当时她们母女俩已经溺毙了吧。
刘秀娟闭着眼睛，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当晚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包括小苏陌的挣扎和恐惧的眼神。
回想当时，她是趁夜晚无人，用一根棒棒糖哄着骗着小苏陌出来的，她告诉小苏陌：妈妈前天在湖里下了地笼，你帮我拉着另一头，把地笼取上来，把里边儿的虾子啊螃蟹啊倒出来，妈妈回家炸给你吃。
于是，小苏陌就稀里糊涂地站在水里。
她说：“妈妈，你怎么不拿手电筒？水里好凉。”
可妈妈已经不是妈妈了。她虽然小，也能预感到接下来的不妙。因为妈妈从不下地笼，家里根本没见过地笼，而且邻居的叔叔都是清晨起床取地笼的，她经常去凑热闹。
刘秀娟的眼角噙着泪，她告诉黎镜：“当时，我用一根棒棒糖就把你骗着走，还没走到湖边糖就吃完了，你问我还有没有，我说没有了，你跟我一起到湖里取个地笼，妈妈倒出鱼虾做给你吃。”
“你肯定知道了，我都是骗你的。”
黎镜很是感慨。因为她并不是太了解苏陌和刘秀娟的过去，她认识刘秀娟时，觉得她人不错，随着慢慢相处，也生出母女情分来了，刘秀娟在她眼里、在别人眼里，是勤劳能干的坚韧妇女。
当然了，至少站在黎镜自己的角度上看，刘秀娟确实是。
可对于苏陌而言，她并不是位合格的母亲。
黎镜问她：“为什么？想死肯定有理由的。”
是什么事情让她痛苦到非要带着幼小的女儿一起去死？
她心里有些自己的猜测，只等刘秀娟来证明。
刘秀娟本来以前不太愿意回想，但时隔多年，往事如尘，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她道：“我妈妈，也就是你外婆，她死的早，我从小就只能依靠我爸爸这一个亲人讨生活。你外公啊，他不愿意供我继续上学，所以我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回家干农活了。蓝溪镇那个地方，偏远，在那个年代很穷，女孩们都早早嫁人。我爸呢就看中村头老苏家土地多，刚好苏家的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两家人一拍即合，苏家答应给我爸一块田，然后他就把我嫁过去了…不过嘛，他有命拿田没命耕种，过了两年就心梗死了。”
“苏志强啊苏志强，就是我那个丈夫…”提到苏陌的爸爸，刘秀娟咬牙切齿的模样是黎镜从未见过的，“他不学无术，喜欢和他的那些朋友赌博、喝酒。一赌博啊就几天几夜不回家，一回家就一身酒气，脑子糊了屎，把…动手打我、使唤我…当成家常便饭。”
“我本来想着女儿出生了他能收敛点儿，事实证明狗改不了吃屎！”
她顿了顿，开始诡异地笑：“我忍不了。正好，我在城里的饭店打过工，哪些食物搭配长期能伤身能致死我都清楚，所以…”
黎镜道：“所以你就长期把相克的食物让他吃，然后日积月累，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直到他死了，在别人看来是病死的。”
她想了想，接着问：“应该…没有被人发现，那个年代那种地方，也没有法医鉴定的条件，既然他死了，你为什么…”
刘秀娟垂着眼：“毕竟我杀了人，当时很害怕，又崩溃，想想自己前半生活成那样，还不如死了…再看看当时的…你…孩子，我恨苏志强，也亏待了你啊…！”
她没有看向黎镜，而是看向窗边，静静等待审判。
“你很厉害。”黎镜双手环抱膝盖，“虽然开局不好，但还是靠自己杀出一条路，从蓝溪镇走到临姚，从苏家走到应家。”话锋一转，“可父母生育儿女，儿女的命却不能被父母任意掌控，想让他们生就生，想让他们死就死，掌权者都要犹豫的事，靠父母子女的关系就能做到，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今天的事，明明八年前就在苏陌的日记本上看过，她想问，但彼时的刘秀娟慢性病复发，她没好意思问。
如今，在刘秀娟油尽灯枯时，终于有机会能说出口了。
如释重负。
就是再怎么样她也是旁观者，拙劣地扮演苏陌，拙劣地评判着她们的恩怨。
就是不知道苏陌要是听到这番话会怎么想？
黎镜见刘秀娟半天没反应，连忙转身，只见靠在沙发靠背上的“老人”安详地闭着眼睛。她颤颤巍巍地试了试鼻息——还好还好，只是睡过去了。
于是，她也安安静静地守在刘秀娟身边，把毯子盖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
或许是这几天忧心忡忡的缘故，近来她总是多梦，但还是头一次梦到苏陌。
她见苏陌，早走熟悉感，像一对相识多年的朋友，能自然地坐在彼此身边畅谈。
只是这次，苏陌背对着她，一句话也没讲。
黎镜走上前，问她：“你听见刘秀娟讲述当年的事情了吗？”
苏陌没反应。
黎镜又问：“你…恨她，对不对？”
苏陌还是没转身，她淡淡反问：“你心疼她？”
黎镜摇摇头：“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我心疼她命运坎坷，更心疼你身不由己。”
突然，苏陌面向她，脸上带着十分诡异的笑，像一层假面，让人心里发毛。
黎镜被吓得一激灵，猛然睁眼。
斜斜昏黄的光从防盗窗的栏杆里射进来，看看时间，天呐！竟然已经傍晚了！明明感觉才闭眼来着…
还有…刘秀娟呢？
沙发上那么大个人怎么不见了？！
凭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能走哪去？
虽然睡得很不踏实，脑子也像填了铅块一样沉重发懵，但没看见刘秀娟，黎镜的意识立马清醒无比。
“孩子，我在的，别担心。”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病恹恹的女人竟然打扮得齐整利索，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焦糖色，还是一个月前黎镜新买给她的，连裤子鞋子也是新的。
刘秀娟摸了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问她：“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精神？”
精神！特别精神！
黎镜看得出她有专门给自己化了妆，还涂上显气色的口红。
“您什么时候醒的？”
刘秀娟道：“一个小时前吧，看你累，就没惊动你喽。”
看见她精神矍铄的模样，黎镜并不高兴，也不欣慰。因为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弥留之人回光返照的情形。
而刘秀娟当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体，她也看出黎镜的担忧，也不难过，反而笑道：“走吧，陪我出去拍张好看的遗照，虽然这几年你带我出去旅游拍了不少，但毕竟涉及生死大事，我想要正式一点儿。”
就算心是石头做的，八年多的母女情分也是真的，足以让她在听见“遗照”二字和看见刘秀娟那副“坦然”模样时心里悲伤成河。
黎镜不禁回忆起当初自己坠崖落海后借苏陌的身体重生，然后闯进殡仪馆看见黎家给自己选的那张遗照——黑白、无情绪、淡烟疏雨。
像个假人。
好像自己从前真是这样的。
而刘秀娟刚刚还说：“遗照嘛，身后大事，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选一张彩色的，别人看了也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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