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照相馆,黎镜和摄影师详细地沟通着拍摄细节。
她希望照片中的刘秀娟能看起来接近正常状态。
摄影师是个温柔的中年女人,她还是头一次遇见专门来照相馆拍遗照的,居然会有人专门到这儿拍摄遗照?
看着母女俩,眼中闪过一丝同情,没有晦气,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微笑着说道:“放心吧,我会尽力让照片完美。”
刘秀娟坐在摄影棚的椅子上,这次黎镜没有站在她身边。
随着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刘秀娟微微一笑,似乎正在进行的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寻常拍照。
黎镜强忍着泪水,回以一个微笑。
拍摄结束后,黎镜搀着她慢慢走出照相馆。
阳光依旧温暖,不,是难得温暖。正值临姚初冬之际,前几天接连阴雨绵绵,今天竟然破天荒地放晴!
刚好刘秀娟想到处走走,黎镜就搀扶她到处走走。
毕竟身体不好,才没有两步,刘秀娟就没了力气,差点儿瘫在地上,连连叹息:“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从前在饺子铺,我能拎起一桶水,从早忙到晚也不累…”
“我来背您走一段。”她屈下身子,背对着刘秀娟,招招手:“上来。”
没有拒绝,刘秀娟今天特别乖,她像一片羽毛似地落在黎镜背上,轻飘飘,没感到有多少重量。
初冬的傍晚,天空出奇地澄澈,一抹橘红色的落日悬挂在天边,将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晚霞。城市的天际线在夕阳的映照下,轮廓分明,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仿佛一幅精美的画卷。
“等我死后,骨灰别埋在苏志强旁边,我不稀罕跟他挨在一块儿。临姚很好,但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我总要回蓝溪镇去的。你就把我…洒在溪湖里,滋养水草啊、被小鱼小虾吃啊、随水漂荡啊…我都不在乎。”
“以溪湖为生,死了还给溪湖也是应该的。”
黎镜说:“好,我要选风和日丽的时候,选一片最干净的水域。”
江水在夕阳的余晖中波光粼粼,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
落日的余晖洒在她俩身上,为她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黎镜的头发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她不时地回头看看刘秀娟,见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乎也增添了几分暖意。她微微闭着眼睛,靠在自己的背上,偶尔睁开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背上之人喃喃道。
黎镜心中不禁打了个踉跄:“明明刚刚已经说过很多次,怎么又提起了?”
“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她突然问。
嗯…?您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竟然开始说胡话了?竟然连人也认不清了?
黎镜担忧:“您是不是头晕?意识还清醒吗?还能认出我吗?”
迎接她的三连问的是背上刘秀娟虚弱又坚定地笑声:“你那么优秀,一步步走到今天,敢闯敢做,想必你的父母一定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他们这些年应该很着急吧…”
雾江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故事。
城市天际线在远方静静地矗立着,显得那么高大而冷漠,与她们母女的温暖背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女儿背着妈妈,一步步向前走着,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与时间赛跑,留住这最后的温暖时光。
她的步伐不曾停歇,即使刚刚刘秀娟的几句话如同巨石坠水,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好像,刘秀娟已经不常叫自己“小陌”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到底…是怎么发觉的?
为什么…从未捅破?
此时此刻,她只想到这三个问题。
见她沉默不语,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刘秀娟道:“对不起啊孩子,你不想说,我也不追问。只是你这些年,凭借奖学金,连学费、生活费都不用我付,我还沾了你的光,能够玩遍国内,还能出国看看更大的世界,但我有愧,做你八年的妈妈,也没能给予你多少支持,只能眼睁睁看你单打独斗…”
“我有愧,因为虚荣心,干脆一错再错,强行维系母女关系,其实我真是个虚荣的人…害了你,也害了…苏陌…”
“她…我连她在哪里都不晓得…”
“我刘秀娟罪孽深重,受病痛折磨是我活该…!”
“……!”原来…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刘秀娟自己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了解。
自从听说苏陌在老家溺水昏迷,把她接到临姚的大医院救治,医生下病危通知书那刻,她就已经后悔了。
苏陌…女儿…世界上唯一的她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人,还那么小…
刘秀娟害怕了,后悔了。
就算这个一直在老家的女儿能力平平,不跟自己亲密,她这次也要把她留在临姚照顾,让她好好上学。
万幸,苏陌醒了!
但是…醒来的苏陌…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一场意外的缘故,从前的苏陌眼神怯怯的,看向自己的眼里是埋怨。现在的她眼神很茫然,看向自己的眼里尽是陌生。
还有,她竟然口味变了,还能在青藤高中考第一?!
听应忱说啊,她还会跳舞、弹钢琴?!
明明从没学过呢!
她也不会主动谈从前,也没有表露出半分对自己的埋怨,好像自己从未亏待过她一样。
这种感觉似乎是…女儿不是女儿了。
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天空的颜色从橘红变为深蓝,城市天际线的灯光开始闪烁。
“您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她说,“要不是您,我当初就无家可归了。我很感谢您,很感谢能成为您的女儿。”
黎镜心里五味陈杂:“我心疼您,更心疼苏陌。您对不起的应该是她,不是我…从前啊,我看了她编造的那本日记,觉得她挺幸福,可是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假的,她捏造的,也是内心憧憬的。”
她道:“苏陌,她其实很期盼有亲人陪伴,有家,有幸福。”
黎镜感到脖子里有断断续续的温热——刘秀娟哭了。
“孩子,你看啊,今天的夕阳真好看。”
她看着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消散,城市的灯光一点点亮起,眼里的光也像落日一般渐渐消散。
刘秀娟趴在黎镜肩头,附在她耳边喃喃道:“银行卡在梳妆台抽屉的钱包里,密码是你…小陌她的生日…”
“我对不起小陌…可惜…这辈子没办法…再弥补。如果我见到她…一定要……”
风轻轻,水静静。
落日完全沉没,不见天光,最后一丝阳光的消失带走了陨落的生命,接踵而至的夜晚又迎来无数星辰。
黎镜站在河堤旁的路上,左边是一排排的银杏,右边是雾江。
大部分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掉落,只剩下少量的黄叶还挂在枝头,树干依然挺拔,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由于树叶的减少,树冠的轮廓更加清晰。
良久,她笑了笑,背上的人轻飘飘,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是哪家的孩子…我的父母…他们,没有着急…也不会着急…”
“嗯,要是您见到苏陌,你们要好好谈一谈,也替我道声谢。”
在燃烧的火焰里,人变成尘,变成块儿,变成一堆没有意识的物质。完整的人进去,破碎的灰出来。
第一次来蓝溪镇,是八年多前刘秀娟带自己回来,她们在湖边的农家乐里吃了特色美食,还去看望了在冷库捡鱼的渔女阿姨们。
第二次来蓝溪镇,也是八年前回来高考,发现了苏陌留下的日记本。
最后一次来蓝溪镇,她也没想到是送刘秀娟的骨灰回乡。
黎镜问过刘秀娟:为什么不在最后的时间里回蓝溪镇呢?
刘秀娟告诉她:“因为我恨它。”
在临姚买墓地,对黎镜而言并不难,可刘秀娟依旧坚持回来,回到她恨着的地方。
黎镜清楚,她恨蓝溪镇的贫瘠、迂腐,恨它曾葬送了她的青春,也因为它是故乡而爱它。
听说因为环保治理政策,限制捕鱼,冷库早就倒闭了,渔女阿姨们也各自回老家继续工作,打打零工。
苏陌家的小院好破败,石板上布满了苔藓,院里那棵大柿子树竟然断了。邻居说半年前接连几天下暴雨,电闪雷鸣,柿子树是被雷劈断了,断口处依稀可见焦黑的痕迹。
还好蓝溪镇四季温和,天朗气清,即便是初冬也不缺好天气。
黎镜找了个天空碧蓝澄澈的日子,风和日丽的日子,照刘秀娟的吩咐将其骨灰洒在一片垂柳生长的水域。
垂柳像浓密的头发,当叶子落完后,只剩光秃秃滑溜溜的青褐色枝条。
钙色的骨灰漂浮在湖面,随着水波荡漾,过了一会儿就无影无踪,好像刘秀娟这个女人,默默无闻地出生,默默无闻地死去,到头来送别的只有自己。
不知为何,黎镜觉得有些熟悉。比方说,那片垂柳,好像生来就是该给孩子们编花环戴在头上、编秋千吊在水上的。
倒不是她有妄想症,就是脑子里突然会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些场景,似曾相识,可自己根本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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