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朝南,一整面落地窗以极窄的铝框固定,玻璃透得像不存在。阳光落进来,先被半透的百叶帘切成精确的几何条,再在深灰色石灰地面上折出冰冷的光斑。地面干净得看不出接缝,像一泊静止的水。
黎镜拂过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接着是一支黑色签字笔,最后是一支削到只剩木质原色的铅笔,笔尖朝左,与桌沿平行。
她记得她最爱用铅笔写数学题,那种随意涂写的感觉实在美妙。
“为什么要维持原状呢?”她喃喃道。
书桌右侧是床,尺寸恰好是房间宽度的三分之一。床架低矮,黑色胡桃木,被褥纯浅灰,没有褶皱,像尚未拆封的样品。枕头一只,居中放置,边缘与床头板平行。
“苏…苏小姐,”黎曦本来想叫苏陌姐姐,但一想到沈曼心的态度,急忙改口,“黎镜的房间一直没动过,连物品陈设的位置也原模原样。”
黎镜当然知道,所有物品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像被写进一段无声的代码。房间主人从未留下任何即时痕迹——没有翻开的书页,没有脱下的外套,没有喝了一半的水杯。
好像崭新如初。
但是她在的时候,屋里总会用橙花香薰熏染一遍。
现在,空气里几乎没有气味。来自墙角的黑色扩香石,挥发速度被调至最低,仿佛只是礼貌地提示:此处曾经有人居住。
床头没有阅读灯,只有一条极细的LED灯带嵌在墙面,色温4000K,记得夜里亮起时,冷得像月光。
她主动打开,哦豁,还能亮,似乎没记忆里那么亮了。
黎曦心情忐忑,告诉她:“不是我要找你…”
黎镜没有情绪波动,淡淡说:“嗯,我知道的。”
她又问:“应忱哥哥跟你一起来,他来干什么?妈妈正在跟他谈话,是不是又要说我们结婚的事?”
黎镜道:“不太可能。”忽然想到些什么,瞬间笑了,“他这次来,沈女士应该不会给他好脸色,不知道是他厉害,还是沈女士更胜一筹。”
……
“沈总,别来无恙?”应忱主动用她家的茶具,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推到沈曼心面前,抬眼,“诶?黎总和黎曜呢?怎么不来迎接客人?”
沈曼心原本还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一听这话,瞬间阴沉着脸:“阿曜的事,你找人曝的?”
应忱挑眉,漫不经心地也给自己倒了水,应了一句“嗯”。
“你倒是应松澜和李若微的好儿子,他们知道你私下里做了这些事吗?”
他不在意:“不确定。沈总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们。”应忱摊开手掌指向她,示意她“随你便”。
“应忱,”沈曼心也不装了,“你一直是个清醒的人,自然懂得哪些有益于你,哪些一文不值。你毫不避讳地在我们黎家背后使绊子,我想不通,你图谋什么?”
“我图黎镜。”
“什么?”
“我说,我图黎镜。”他强调了一遍。
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黎…镜。截止今年冬天,她已经走了九年。”沈曼心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一遍,“你图黎镜?”
沈曼心恍然大悟,眼底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所以你不满和阿曦结婚,还一直在背后针对我们,我以为你丧心病狂到抓着任何竞争对手都攻击…”笑道:“你真是疯了。”
应忱只是笑笑,就是觉得可笑罢了:“您为什么那么震惊?难道您的女儿黎镜不值得我一直惦记着吗?”
“我的女儿…”她愣了片刻,“你都已经清楚她的身世了,有什么话就直说,一直阴阳怪气很没意思。”
既然她明牌,他自然不客气:“沈总,因为黎镜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所以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么?”
“咚——”
黎曦一时分心,踩空了一个台阶,差点摔了一跤,虽然下意识抓住了扶手,但还是重重地踩在木制楼梯上,发出一声闷响。
“咚咚咚咚咚咚…”
黎曦快步跑下来。
“妈妈,黎镜真的不是亲生的,你们也是因为这个而见死不救吗?”
沈曼心唇上点的是哑光的正红,却因干纹而微微起屑,像久旱的河床,再厚的脂色也遮不住裂缝。
她没有回答,只是命令她:“回你房间去。”
“这就是真相…”黎曦喃喃自语。
家里的相册从来不见一张关于黎镜五岁前的照片,她早该想到的。
“可是黎镜不可怜吗?”黎曦情绪不太稳定,“她连个尸体都没留下,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消息像一枚带倒刺的子弹,从黎曦嘴里里直贯耳膜。
——“她连个尸体都没留下…”
那一瞬,他整个人像被抽掉脊椎,瞳孔急缩,耳膜里嗡鸣成潮,连呼吸都被拧成一根烧红的铁丝,一寸寸勒进肺管。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横冲直撞,撞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应忱…”
突然,冰凉的手覆在手背,应忱抬眸,只见本该难过的受害者本人反而正在担心地看着自己。
黎镜怕他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赶紧凑近安慰:“因为…因为坠落的那片海域虽然是内海,但暗流汹涌,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她赶紧解释道:“我也是上次听黎曦说了才知道。不过不要紧,”黎镜强挤出一个笑,“我不在乎。你想,即使尸体被打捞上来,最后还是要烧成灰烬的,还不如…留在自然,也比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好。”
怎么会不要紧?
覆在他手背上,黎镜能感觉那只手青筋直冒,攥得极紧。
她趁机坐到他身边,和沈曼心面对面坐着。
“沈女士,久违了。”她道。
沈曼心今日穿一袭黛青薄绉套装,滚边仍是极细的银线,像一道不肯褪色的冷光。珍珠排扣扣到最顶,却把锁骨勒得有些支离,仿佛那圈温润的珠子正在暗暗收紧。
依旧如自己记忆里那般优雅。
她的眉峰依旧挑得锋利,可眉尾却失了力,像一柄磨钝的剑,再不能干净利落地切开旁人的窥探。
好久不见,黎镜眼里的她,模样和衣着一如从前,但沈女士再厉害也敌不过时间,再怎么华丽的蝴蝶也有褪色的那一天。
沈女士,你老了。
不知为何,黎镜不自觉地端坐着,脱口而出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当这句话问出口,她能感受到震惊的不仅是沈曼心,还有身边的应忱。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想在沈女士面前摆明身份。
但他想错了,自己不会的,只是刚刚忍不住…或许是抱着一丝丝微小的期待,想问问沈女士就问了。
“苏陌,收购案里是你带领森风的团队赢了阿曜一次。”沈曼心正眼看她,用她犀利的眼睛震慑她。
“嗯,是我。”黎镜很高兴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让自己的名字在沈曼心那儿印象深刻。但对于刚刚的问题,她最想要的回答不是这个。
不过没关系,沈曼心不可能一眼就看出自己是谁,如果能,一定是在梦里。
沈曼心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她:“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黎镜不紧不慢:“诶?黎总和黎曜怎么不在?”她真的有温和地笑笑,“嗯…他们两个不在家里的原因就是您想见我的原因。”
听说,因为民众舆论不断,董事会正在召开质询会,打算逼黎承辉辞去ceo职位。
沈曼心骄傲惯了,从来没有谁敢这么跟她说话,即便是应忱那样家世的后生今天口不择言,她也无法容忍。更别提一个无家世背景,刚有所作为的小丫头。
“沈女士,您先冷静。”她说,“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找黎家的不痛快呢?”
沈曼心憋着一口气,表示愿闻其详。
她道:“我来自蓝溪镇。”
蓝溪镇?蓝溪镇…
一说蓝溪镇,沈曼心刚开始还疑惑,突然,很多年前的记忆猛然苏醒,她顿时诧异道:“你们两个,都是因为黎镜,才做出这些事!”
“是的呀。”黎镜相当坦然。她接着装作苏陌的立场讲述道:“在蓝溪镇的时候,黎镜是我的好朋友。后来她被你们带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装得再怎么无所谓,说着说着,她也不免感伤。
“虽然她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可在福利院里,也算各个老师眼里的宝贝。”顿了顿,红了眼眶,“既然决定把别人家的女儿接到家里,就该好好对待啊!”
每每想到当年通过劫匪电话听见道那句“不救”,语气平淡得好像是有生命危险的只不过路边摊野花野草…黎镜心里很不甘。
沈曼心自知理亏,暂时没什么好说的。她就是不理解,两个小女孩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真能建立如此深厚情谊?感情能好到让这个苏陌为了旧时朋友不惜跋涉千里来讨个公道?
黎镜深吸一口气:“您不知道吧,从前,黎镜在福利院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跟正常孩子不一样。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边,看着来来往往的父母子女,看他们或是抱着或是牵着手,明明很羡慕,但是她不想别人看低她,所以永远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说到底,您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妈妈,是她记事以来的第一个陪伴并长久教导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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