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的窄路由白石铺成,时不时会出现松动的石子,如果不慎踩到,身体会被定格几秒。不过,多踩几次就会发现,这种石子一般比周边的石子圆一些亮一些,只要尽量避开它们就好。
过了白石路,便是鱼骨桥。由不同大鱼的鱼骨拼成的桥虽然足够坚硬,但七扭八歪,立体交错,哪怕一直盯着箭头的指示走,也难免要迷几次路。樊谷的空间感不太好,难免多迷了几次路,走到最后,她总是觉得那些面无表情的鱼脸在背后嘲讽她。
过了鱼骨桥,便是珊瑚林。珊瑚林之间的路稍微开阔些,大概是为了方便让玩家舒展手臂游过去。一些几近透明,骨骼毕现的小鱼,在宝光华彩的珊瑚树丛间睁大眼蛰伏,静默,偶尔对视,偶尔仰头,如同沉思的智者。可是,当这些小鱼眨三次眼之后,开始游动之后,它们旁边的珊瑚林便会剧烈摆动,要想安全通过,必须一直观察附近小鱼的行踪,在它们静止时快游,在它们准备游动时赶紧后退或静止。
幽暗的路上,除了水流的轻微响动,偶尔闪过的鬼影,偶尔出现的叹息,没有任何杂音。
没有任何NPC,没有任何剧情,不需要进行任何交际,只要聚精会神地看路过路,这让樊谷觉得非常放松,甚至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比如跟两个密友一起沉默地在冬天空旷的枯树林里一圈圈地骑自行车,天气微凉,日光高远,车铃格外清脆;比如独自坐在水族馆对着五颜六色的水母发呆,并且在发呆的间隙,随意在存稿箱里记录一些超现实主义文字。
她喜欢能让她在寂静中放空自我或者陷入冥想的时刻。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会短暂地觉得生命完全属于自己。
过了珊瑚林,是一个沼泽。引路蝶在此时说话,让她赶紧跳下去。樊谷看着那棕色冒泡的锅状沼泽,回想起了三四年级那会儿天天靠苦药续命的恐惧。她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些没用的回忆,闭上眼跳了下去。
幸好,那沼泽只是看起来恶心,实际跳进去并没有什么不适感,也没有让自己沾上污泥——大概这也只是一个伪装成淤泥的法阵。
下到沼泽之下,她看见一个破败的宫殿。
她从摇晃的软梯,爬过开裂的七重高墙;她从摇晃的渔网,爬过七重生锈的栏杆;她穿过七重化为石像的奏乐诵经队,踏过七重倒塌的金枝玉叶宝石果树,终于来到了那座被水草包围的宫殿。
她把门上的水草拨开,挤进一只手,把手中的玉扳指嵌进门上大小一致的环形凹槽中。
玉扳指很快便严丝合缝地融进了门中,在那一刻,纠缠着的水草纷纷开道,一层层厚重暗沉的墨绿色逐渐撤离,辉煌的宫殿重现明亮金光,高大的拱门也向她缓缓打开。
樊谷走进拱门,穿过长廊,触碰两边的浮雕,看见了阎蜜的记忆。
阎蜜的神生,充满了戏剧色彩。
阎蜜曾经是哥哥阎摩最忠实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也是他最热情的恋慕者,后来还成为了他的妻子。在阎摩通过死亡领悟生死的真谛后,他成为了地府之王,为了和他同在,从美丽的天宫下到可怖的地府,放弃悠闲的生活,投入繁重的工作。
可是,当她在地府历经了越来越多人情鬼蜮,处理了越来越多复杂纠纷,她发现自己和阎摩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政治分歧,逐渐从他的附和者变成了他的反叛者。阎摩不满她的改变,想尽办法削弱她,剥夺她掌权的资格,她也不愿再被他摆布,于是暗中积蓄力量,将他谋杀。
“我曾经把你视作我的一切,为你献上我所有的爱,直到我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我醒悟了,我自己,我的愿望,我的权力,比你更值得爱!阎摩,我受够了当你的附庸,被你不断压制了!今天,要么就是我杀了你,要么就是我跟你同归于尽,我绝不会让你独自活着走出这座宫殿,践踏我的尊严!”
当阎摩震惊地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看着用甜言和蜜酒麻醉他,在婚床上突袭他的妹妹兼妻子时,阎蜜一边给他补刀,一边发狠地如此说道。
谋杀阎摩,对阎蜜来说,是一件伤敌一千自损九百的事。阎摩力量强大,身经百战,且伤愈速度极快。他在短暂的错愕后,便开始了凶狠的反击。和他的漫长对战,让阎蜜自己也身受重伤。阎摩死前,还用最后的力气爬到阎蜜身边,把自己的神血涂到她身上,给她下了恶咒:只要她身体里还流着跟他同出一源的血,她就会永远背负弑亲、弑夫和弑神的三重罪孽,五脏六腑在冰冻,火烧,刀割的疼痛间交替受苦,生不如死。
阎蜜在恶咒的折磨下,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愈发衰弱,眼看就要命不久矣。她的女官们四处奔走,寻医问药,终于从忘川守护神那里为她求得一线生机。忘川守护神要她发誓,得到灵药,力量恢复后,会拯救已然怨念过载,濒临决堤的忘川,阻止它冲破地府,祸及三界,她照做了。
恢复力量,成为地府唯一王者的阎蜜,废寝忘食地改造了许多她不满的地府旧制,剥夺了很多废物贵族的政权,让德才兼备的平民顶替,并大力扩充女官队伍,同时尽心尽力地推行了一系列净化忘川怨念的新政,还亲自造了五扇守护忘川秩序的法门。
但好景不长,她还没来得及培养出能挑大梁的接班人,便因为过度消耗神力,在某次巡游忘川时,陷入沉眠。她的亲信担忧她独自沉眠遭遇不测,便把她的整座宫殿搬到忘川河底,自己则化为护法石像,在宫殿内外陪伴着她,阻拦不轨的入侵者。
根据忘川守护神的预言,阎蜜将在某一天被有缘之人唤醒,届时,她弑神的罪孽,也已然在漫长的噩梦折磨中被赎清,不必担忧恶咒会重临于身。她的亲信得了神谕,便在她的宫殿长廊上造了这些记忆浮雕,让有缘人能够知晓阎蜜沉眠于此的因缘。
后面的事情,浮雕上没有刻,但樊谷也能根据在其他地方获得的有关片段猜到七七八八:阎蜜沉眠后,她用来制约阎摩旧部的恶咒力量衰退,他们联手毁了阎蜜的心血,把地府变成了比阎摩统治时代更专/制残暴的地方。他们还篡改历史,把被谋杀的阎摩说成殉道而死,用咒术让阎蜜的名字成为禁忌,让她被遗忘,让她不能从信徒的虔诚呼唤中获得力量。
但是现在,属于她的时代回来了——她会把她唤醒,让她重新登上女王宝座。
樊谷走到长廊尽头,来到阎蜜寝殿的大门。
两扇高大的玉门上,刻绘着八位女神的神像,悠长的岁月并未让它们有分毫磨损失色,它们依旧清明鲜亮,目光炯炯,就像女神本尊在注视着她一样。
每个神像下都有相应女神的名字提示和生平简介,樊谷根据记忆和猜测,一一把这些女神的名字念出:
摩利支天雪山神女
辩才天女吉祥天女
难近母鬼子母
白度母绿度母
她每念一个名字,相应女神的眼睛便放出金光。
看来是都答对了。
辩才天女率先开口,对她温声说道:“我们是神佛的化身,是忘川的守护神。我们在此守护忘川,也守护着沉睡的冥府女王。我们曾许诺,要给历经险阻来到这里的人丰厚的福报,那个人便是你。智慧过人,勇气可嘉的你,不仅通过了五道考验,还称颂了我们的神名,理应得到额外的恩赏。现在,告诉我,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赐福?你可以随意从我们这里,挑选两样法器。”
她话音刚落,八位女神的数十样法器也发出了金光,每束金光之上,都浮现出对应法器的简介。
樊谷仔细研读了这些简介,最终把目光定格在最下方一左一右的白绿度母身上,对她们发出请求:
“两位敬爱的度母啊,你们都是由观世音菩萨的慈悲之泪所化,专为救度浊世众生而生。你们能够观照一切,随时救度。你们是以女身成佛者,开示无数女身脱离苦海,斩断轮回之根。”
“我恳请你们将一束慧眼之光赐予我,让我能透过万物虚妄的色相窥见其法相,不被蒙蔽,不被欺瞒。我恳请你们将一束救度之光赐予我,让我能继承你们的意志,拯救受苦受难的孤魂,了断她们的轮回之根。”
白度母微笑着朝她点头,说道:
“我们赞赏你的善意,但依旧要请你再三考虑,因为你一旦做出选择,便不可变更。”
“摩利支天会让你获得自由如风的隐身、消灾之力。雪山神女、吉祥天女、辩才天女,可以让你获得人人折服的美丽、财富、智慧。难近母、鬼子母,可以给予你人人畏惧的强大力量。你若是选择了她们,即刻就能让自己脱胎换骨,冲破冥府的束缚,回到人间,安享余生。”
绿度母接着说道:
“但是,若你选择了我们,你只能获得救度别人的力量。要想获得自己的解脱,你还需要走很远的路。”
樊谷知道,她现在面临的选择,或许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但是有唯一通往true end的答案。一切都是对现实的隐喻——她可以选择只顾自己,独善其身,也可以选择尽力去兼顾更多泥潭里的人。后者必定更艰难,更挣扎,更危险,但是这样会让她更加心安。
——也会让她感觉到自己更有价值。
哪怕是怀着“想要当救世主”的私心和虚荣,又怎么样呢?
想要让自己显得更重要,想要摆脱脆弱的受保护者的形象,想要挑战自己天赋的上限和叛逆的极限,想要让自己成为更多人眼中“不可替代”的存在,这并不是什么应该感到羞愧的心思啊。
她曾经一直害怕被人冠上自我标榜之名,直到不久前还在害怕……但是痛快地发了一次疯,又冷静了一阵之后,她忽然想通了。
她没有必要去苛求自己做一个无私的人。
如果男人的野心总是被赞赏,如果男人总是可以大方自豪地承认自己的自我中心,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为什么她要因为自己有一点名利心而感到羞愧?
因为她也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女人应该更无私奉献”这种屁话吗?因为她也会下意识地认为,如果她不能表现得更温和,更柔软,更妥协,就败坏了女人的名声?
让那些屁话见鬼去吧。
樊谷坚定地朝她们点头道:
“我想好了,我要选择你们。”
两位度母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度母摇曳着手中的白莲花,绿度母摇曳着手中的蓝莲花,灿烂的光芒自莲花中散发出来,落到她的星河镜之上,让镜子变得更加明亮。
“我们已经用慧眼之光加持了你的星河镜,现在,你可以用它照见一切被法术隐藏的本相,看见真相。”
接着,她们又联合结印,将她们的救度之光化为一把小巧的金刚锤,浮现在她面前。
“只要你有足够的愿力,挥舞这把金刚锤,便可得四两拨千斤之神效,斩断无量劫中千万亿枉死者的轮回之根。”
樊谷道过谢,欣喜地收下了她们的两样馈赠。
她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替她把通往阎蜜寝殿的门打开。
樊谷踩着金光闪闪的地毯,一路走到那张铺着柔软羽毛褥子的白玉床。出乎意料的是,床前还有一个人,虽然她侧着身,但樊谷立刻便认出,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莲?”她忍不住惊叫出来。
这不是白蛇副本里和鸠摩罗什一直相爱相杀的龟兹王女吗?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和你表哥……”
美丽的王女打断了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来地府很久很久了……不记得从何时起,我忽然厌倦了复仇。我不想再和我表哥绑在一起了。爱也好,恨也罢,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王女崇敬地凝视着沉睡女王,继续说道:“原本,我确实和他在地狱纠缠着……纠缠了很久……我一直折磨着他,确实感受到了快乐,但这样的快乐却不能让我满足,时间越久,我越是空虚。我开始回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他绑在一起的?在遇见他之前,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有怎样的愿望呢?”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曾经梦想过,当一个王。可是,尽管我比我的兄弟们都聪慧,尽管我是人人喜爱的王女,我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女人是不能当王的,一个女人最好的成就是去成为一个伟大男人的贤妻良母。所以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的愿望,我爱上了一个人人称颂的男人,把他当成我的一切。”
“再后来,我偶然知道阎蜜女王沉睡在忘川河底。一个冲动,就来找她了。我不知道我见到她后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我只是不顾一切地想见到她……”
“我只是想着,即便我自己不能成为女王,至少我可以看看,女王是什么样子的。”
王女笑了起来,满是释然。
“我克服万难,终于见到了她,也看到了她的记忆。她果然是那般光彩夺目,是我想要活成的模样。虽然我没能唤醒她,但我已经满足了。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她,等她醒来。”
樊谷也笑了,真心为王女开心。
她问道:“要怎样才能唤醒沉睡的阎蜜女王?”
王女说道:“我曾修习法术,获得了窥人梦境的能力。女王被噩梦困住,唯有将解噩的甘露给她饮下,才能让她苏醒。可是充满怨气的江水之中哪有甘露呢?我试着用水下的一些草药灵物来替代,但还是无效。”
樊谷知道,这里肯定有甘露,只不过被隐藏了。
这好办啊!她刚升级了星河镜,可以看见被隐藏之物,正好拿出来试试!
说干就干,她迅速拿出星河镜,然后发现……甘露竟然就直接摆在床底的一个大箱子里。
只不过,它的位置比较刁钻——谁能想到那个箱子里最闪耀的红宝石项链是空心的,里面就是甘露,要敲碎了才能用啊?
……
这可真是……灯下黑啊。
樊谷当即趴下,摸索出那个箱子,拿出那串闪耀的红宝石项链,用坚硬的床沿小心地将它敲碎一角,又小心地将它悬到沉睡的女王嘴边,让甘露流进她口中。
得了甘露的女王,逐渐舒展了紧皱的眉眼,消隐了痛苦的神色,最终缓缓睁开了黑亮双眼,一片平和,一片清明。
她从沉睡已久的床褥上坐起,久违地催动了自己的神力,让门上的玉扳指回到了自己拇指上。她又拍了拍双手,让隐藏在烛台、灯盏、墙壁、柱子等地的权杖、王冠、法衣和法器回到自己身上。
转眼前,这个刚摆脱噩梦,还穿着寝衣的女人,就变回了全副武装,意气风发的王者模样。她的身上有种岁月沉淀的优雅,有种久居上位的威严,还有种慈母一般的亲和,比任何青春娇美的女子,都让人心折。
女王深深地凝望两人许久,朗声道:“我回来了,善女子们。你们的等待不会白费,你们的愿望必将达成。待我彻底恢复力量,这地府,便再也没有可以阻拦我们的东西。”
王女迫切问道:“如何才能让您彻底恢复力量呢?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它。”
这也是樊谷想问的。
阎蜜女王说道:“办法有许多,最快的一种,是收服那只桀骜不驯的神鸟。我在醒来的那一刻,便了知了她的因缘……她虽然因长久被囚而怨念丛生,但本性未失,只要加以净化,便能成为我们的强大助力。”
“我知道如何解救她,我知道如何净化她。你们只需要协助我,去弄到一点她爱吃的食粮即可。”
樊谷燃了。
要出现了!剧情主线一直在铺垫的迷之火鸟!
要出现了!谁都畏惧,谁都不敢直呼其名的超级金大腿!
要出现了,期待已久的强强联合,称王称霸,大杀四方,颠覆现状!
白度母和绿度母是所有度母里最有名的。她们的职能稍有不同,但都是为救度而生,以女身成佛者。曾有人劝她们以男身成佛,这样能被更多人接受,但是为了救度更多女子,她们坚持选择以女身成佛。
区分她们的职能会让选择变得复杂,我懒得分了,直接把她们合一了……
印度史诗记载阎蜜曾向哥哥阎摩热情求爱(真的很直接,“在一处,在一床……结合不分如车轮在车里”这种话把我看惊了),但是阎摩拒绝了。根据人类学家的说法,这是族内婚向族外婚过渡在文学上留下的痕迹。阎蜜的大胆态度或许可以视作早期人类女性在求偶上具有主动权的写照,可以对比一下日本的古事记,创世女神也是主动向哥哥求爱的。
至于后来阎蜜是否和阎摩结合,说法不一。
不唤醒阎蜜,也有别的方法可以找到神鸟驯服神鸟,但是会比较复杂,阎蜜醒了,驯服神鸟就会变得很简单,称霸地府指日可待。
这几天出差,没带电脑,不方便看屏蔽词,如果有,下次再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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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英台要改命(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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