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天光初透，云海翻涌如潮。无烬雪静立九霄之巅，身后众弟子按星位肃立，衣袂猎猎。
晨光为他银白的长发镀上一层淡金，那发丝仅以素白冰蚕丝带松松束起，在罡风中扬起细碎的霜花。
雪色法衣流转着月华清冷光辉，衣袂翻飞时，似有细雪簌簌飘落，在晨光中泛着晶莹的光芒。
每月一次的天阙试炼，本该由各殿神君派遣天灵官随行考校弟子，但因司法神君无烬雪罕见亲临，天机阁、天医殿、天道宫三位神君亦破例同行，各自携本届得甲弟子前来试炼。
说是观摩，倒更像是仙家盛会，毕竟，能得司法神君亲自指点，纵是上界仙君，亦觉机缘难得。
此时恰逢人间端午佳节，长街两侧菖蒲悬门，艾香氤氲，龙舟竞渡的鼓点自远处河面传来，与市集喧嚣糅成独特的韵律。
垂髫小儿腕系五彩长命缕，在人群中追逐嬉闹，一个不慎，险些撞上李然宗绣着云纹的衣摆。
那孩子仰头，见一众仙君衣袂飘然，不由怔住，手中糖葫芦“啪嗒”一声坠地。
“诸位，暂别。”无烬雪眸光微垂，冰袖轻拂，朝其余三位神君略一颔首，声如昆山玉，清冷而疏离，“三日后，隐墟幻境见。”
碧元星君与灵霄上仙未多言，领着各自门生转身离去，很快淹没在熙攘人潮中。
唯有天官神君仍立于原地，眉间朱砂印记隐隐泛着忧色，目光沉沉地望着无烬雪，似有未尽之言。
“四大神宫齐出，天尊竟启用了隐墟幻境……”天官传音入密，视线掠过那群跃跃欲试的弟子，最终定格在沈灼渊身上。
那人正懒散倚在糖画摊前，不知说了什么浑话，惹得老摊主连连摆手，皱纹里都堆满无奈。
“这些孩子当真担得起？”天官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
无烬雪眸光微动，亦望向沈灼渊。那人察觉到视线，竟还笑着冲他扬了扬手中的糖人，琥珀色的糖浆在晨光中晶莹剔透，映得他眉眼愈发张扬。
“隐墟幻境，乃上古大能陨落后的记忆碎片所化。”天官声音又低了三分，“它会吞噬闯入者的灵力，甚至……情感。”
“幻中三日，尘世一炷香，然魂魄损耗却是实打实的。”他顿了顿，袖中手指微微收紧，“其中试炼皆悖常理。救人需杀，信人需叛，珍爱之物需亲手毁弃……更要同心协力方能破局。”
此番随行弟子，除却已证仙道者，多是考核得甲的翘楚，足有百人之众。若生变故……
“他二人虽未达升仙之境，但根基稳固。”无烬雪的语气反而平静如寒潭。
天官仍是皱着眉：“幻境内一切皆虚，却也能让他们真真切切地受伤，不如让他们去附近除妖，何必……”
“修仙之道，何来坦途？”无烬雪打断，眸底冷漠微闪，“若连这点劫难都畏首畏尾，谈什么白日飞升？”
天官一时语塞，苦笑着摇头：“司法神君教训得是。”他岂会不知，无烬雪这是在与天尊赌气。
沉默片刻，无烬雪指尖微抬，一道结界悄然笼罩二人。他声音低了几分，仿佛寒冰下暗涌的流水：“天官兄，我知轻重。”
天官一愣，随即失笑：“哟，白莲主何时与我这般客套了？”
无烬雪未应，目光掠过远处嬉闹的弟子，最终与天官四目相对。
“我不瞒你。”他声音极轻，“此次随行，我是想……”
“我知。”天官忽而打断，眼底闪过一丝明悟，“其实我早有所疑，只是，始终寻不得实证。”
无烬雪眸中万霜雪顷刻凝结，连周遭温度都陡然下降。檐下艾叶瞬间覆上一层白霜，惊得路过孩童连声呼冷。
天官见状，手中玉骨折扇“啪”地一收，摇头轻笑：“我不阻你，但需应我一事。莫要与天尊正面相抗。”
无烬雪静立不动，银睫微垂，在眼下投落一片浅淡阴影。良久，他侧首望向远处喧嚣的街市：“我从未想过，与他为敌。”
“你与红莲主，虽同是混沌青莲所化，性情却判若云泥。”天官叹息，目光穿过熙攘人群，目光再度落向那白色身影。
沈灼渊正咬碎糖人，琥珀色的糖渣沾在唇边，他却浑不在意，仰头大笑的模样，仿佛连天道枷锁都困不住这缕逍遥魂。
天官垂眸，玉骨扇柄在指间轻转，如执棋落子，一息间便是万载春秋。他声音低缓，似叹似谶：“三界这盘棋，总要有人执黑子。”
扇面微展，映出九霄云外一抹残霞，恰似红莲业火将熄未熄。
“天尊落子时，红莲主注定是枚弃子。”他指尖一顿，扇骨轻叩掌心，“此乃天道至理，原就不分善恶。”
无烬雪静立阶下，广袖中的指尖蓦地一颤，犹如寒潭映雪，乍破复平。
“……我知。”
这二字轻若飞雪坠潭，未及涟漪，已化虚无。
可他必须查清楚，沈灼渊为何会走火入魔？如今的酆都帝君，又究竟是谁？
天官的弦外之音，他岂会不解？
九霄之上，何来是非曲直？不过是诸天神佛执子对弈，以苍生为枰，以因果为筹。
他私心想着，沈灼渊未必非死不可。
可若要以三界为枰，苍生为筹。那人的性命，便如风中残烛，似劫火焚天，终究难逃陨落。
是了，这九天十地，容得下千万个“不该死”，却容不得一个“不能活”的变数。
正如雪原上燃起的火，终究……要由执黑子的人，亲手掐灭。
……
端午的烈日灼得青石板发烫，沈灼渊站在糖画摊前却觉得指尖寒意刺骨。他盯着老人手中缓缓倾泻的金色糖浆，琥珀色的蜜丝在阳光下流转着蜜色光华。
恍惚间，那流淌的糖浆竟与三千年前穿透胸膛的冰晶箭矢重叠。终雪鉴的寒芒彻骨，而此刻的糖浆暖融，冰火两重，撕扯着他每一寸神经。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殷红的血珠从指缝渗出，又瞬间被灵力蒸干。
卖糖翁的檀木推车前，七彩糖丝正在琥珀光里舒展筋骨，刚凝成的糖龙爪牙间还缠着缕缕金霞。
“这位仙君也想来一个？”老人笑呵呵地举起刚画好的糖龙，每一片龙鳞都盛着半盏晨光熔金，“端午佳节，图个吉利。”
沈灼渊指节轻叩琉璃案，案面霎时绽开数朵三昧火。那火舌舔过糖龙尾鳍，龙须便化作一缕带着焦香的青烟。
“老头，给我画条应龙。”他掏出一袋碎银扔在摊上，“不要你画的这种，我要踩着九幽业火的那种，须得是裂天角、逆鳞戟，尾上缠着八万冤魂锁。”
卖糖翁的山羊须惊得翘起三寸：“仙君哎！”他慌忙去捂将将融化的糖浆，“这糖稀遇着阴火，比雪见真阳化得还快……”
沈灼渊唇角勾起微扬，正要开口再逗逗老人家，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老人家，麻烦给三个。”
那声音一出，周遭空气都像降了温，沈灼渊后颈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
他的眼睫微颤，再抬眼时，眸中血色已尽数敛去，化作一潭春水。
沈灼渊转身，歪着头看向不知何时走近的无烬雪，墨发从肩头滑落，语调拖得悠长：“司雪大人也爱吃甜啊？”
他说话时总带着几分轻佻，尾音上扬，像是羽毛挠过耳畔。知道的，晓得他是在同神君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调戏哪家的清冷公子。
无烬雪连眼神都未多给他一个，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静静盯着老人手中翻飞的糖勺。
记忆如糖浆拉出金丝。
上一世的红莲主下界归来时，净寰云殿的玉阶上总是多出几道糖渍脚印。
无烬雪垂眸扫过那串黏腻的痕迹，霜白的靴尖微微一顿。他不必抬头也知道，此刻殿内定是狼藉一片。
那人总爱把人间搜罗来的甜食随处乱丢，仿佛故意要污了这清净之地。
果然，推门便见案头镇纸下压着半块芝麻酥，糖霜簌簌落进《天规律典》的夹缝里；青玉笔山上挂着一串冰糖葫芦，琥珀色的糖衣正往他前日批阅的卷宗上滴落黏浆。
最可气的是，连终雪鉴的弓弦上都卡着枚歪歪扭扭的玫瑰糖，糖浆滴滴答答，似是被谁硬塞了份甜腻的降书
“司雪大人连块糖都要审？”带笑的声音从梁上传来。
沈灼渊倒悬着探下身子，指尖捏着个油纸包，里头桂花糕的甜香混着他袖间未散的业火气，熏得无烬雪蹙眉后退半步。
纸包晃了晃，糖粉雪花般扑簌簌落上他银白的睫毛。
“尝尝。”沈灼渊忽然贴近，鼻尖几乎蹭到他耳垂，“我在南疆学了新做法，用忘川水熬糖浆……”
无烬雪倏然抬袖，一道霜风将糖糕掀翻在地。
沈灼渊大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摸出个琉璃罐，里头七彩的饴糖正撞得叮当响：“早知道你要摔。这罐是北冥冰晶糖，专克你的净世莲火……”
话音未落，无烬雪已并指斩来。沈灼渊旋身避过，玄色劲装翻飞间糖罐脱手，晶亮的糖块天女散花一样迸溅满殿。
后来打扫云殿的小仙童说，那日捡到的糖全化了水，唯有司法神君座垫下藏着的松子糖完好如初。
裹着一层极薄的冰壳，应该是被谁悄悄用灵力护住了。
上一世的沈灼渊，也极嗜甜。
每每下界归来，总能搜罗人间各式糖品，变着花样往天道宫里塞。
净寰云殿的玉案上、书卷旁，甚至床榻枕畔，处处可见他随手丢下的糖糕蜜饯，甜香经久不散，连殿中缭绕的仙雾都染上一丝蜜意。
可惜……无烬雪从不嗜甜。
沈灼渊：没人能拒绝甜
无烬雪：我不吃甜
酆都君：除非他是一朵小白莲
无烬雪：[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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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嗜甜酆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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