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晚间从书房过来,林蕴珠正卧在榻上翻了一本书卷。他过来,将书抽走,淡淡道:“这样卧着看书,有损眼力。”
林蕴珠笑说:“郎君是把我当成允熙了?”
“我已是成年了,这样也无事的。”
裴琰坐到她身旁,“我年长你两岁,你在眼中就还是小孩。就算到了八十岁,也是一样。”
林蕴珠心蓦然一沉。
他们不会白首了。
周遭的侍女退了下去,林蕴珠牵住裴琰的手,和他来到梳妆台前,要他坐下,“成婚这么久了,还未曾替六哥梳过发。”
铜镜之中映出他之剑眉、星目,高挺鼻梁,如玉般的冠面轮廓分明,透着一股冷峻的英气,昔日卫阶之姿当也不过如此了。
林蕴珠握着他的发,缓缓用梳篦梳到尾。
不知待这黑发成白,须待多少年。不过,这已是与她无关了。那时,他的身边已有了自己倾慕多年的薛道宜。
他们是如此的登对。
他定会比现下高兴百倍。
恍然,她惊觉与他成婚已有五年,在那样漫长的时光流淌中,她对他也生出了不舍与依赖。
只是六哥从来都不属于她。
肃王妃说得不错,她是走了天大的运道才能嫁给他。可是人不能走运一辈子,眼下,到了该将他还给薛道宜的时候了。
“在想什么?”
裴琰侧目过来问道。
林蕴珠微微含笑,“在想六哥是有福之貌,定能一生顺遂无忧。”
他取走她手心的梳篦,凝眸看着她。
“眼下我事忙,不曾多陪你几日。待我稍空了些,你想何处游玩?我都带你去。”
“你我成婚了这么久,好似都不曾好好陪过你,实在不是一个好夫君。”
说完,他将她腰身抱住,将她放在膝上。
林蕴珠眼眶灼热,“六哥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裴琰皱眉道:“难道音娘没有想去的地方吗?总得说一个,教我好去准备。”
林蕴珠恍然间摇了摇头。
他笑说:“那音娘便慢慢想,还有这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告诉我。”
她心口一窒,竟起了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没有了,再不会有了。
……
过了几日的一夜,起了一夜寒风,又落了骤雨,林蕴珠起了热,卧病在床。
裴琰请了医,她喝了汤药却总不见好。
丰嬷嬷却是道:“少爷去朔州的那月,少夫人也是如此,病情反复总是不见好,是不是招了什么邪祟,我听闻民间常有请道士过来驱鬼的。”
裴琰这才知道那月她生了病,顿时便发怒了下去。
“你们这么多人竟都照顾不好少夫人吗?”
“为何她生了病也没有人过来禀告我一声 !”
丰嬷嬷这才知祸从口出,连连认罚,“少夫人这个性子,少爷又不是不知道,老奴要是多嘴,她反倒不愿意……”
裴琰愠怒不已,“正是因为她性子温顺,你们便都欺负她,是吗?”
闻言,一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嬷嬷更是老泪纵横,“老奴绝没有那个意思 ! 求少爷明察 !”
裴琰冷道:“所有人都罚三个月俸禄,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全都不要干了 ! 从王府过来的回王府去 ! 从外面来的卷铺盖走人 !”
沈桐闻及这么大的阵仗越发胆战心惊,见身旁的侍卫侍女皆是小心翼翼,忙是打听,“音姐姐究竟是什么病?厉害吗?”
下人们皆是闭口不言。
沈桐便溜进了厨房,询问煎药的婢女,“这药一日要喝几顿?”
婢女道:“一日两顿。”
沈桐只觉得裴琰关心则乱,大惊小怪,“都喝了快七日了,应也快好了。我从小便很少生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不必喝药,去外头跑一跑便好了 ! 音姐姐就是太娇气了 !”
婢女瞥了她一眼,忍不住道:“沈姑娘与我们少夫人怎比得?”
“少夫人是大家闺秀,端的是淑敏静贤。”
此话不知怎么就触了沈桐的逆鳞,她愤然之下将药碗打翻,怒火中烧,“我兄长说我也就罢了,连你也敢这么说我 ! 我就是泥腿子怎么了 ! 你们少夫人好到哪里去?别以为我是外乡来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 她的爹娘早就没了,还是犯了大事,畏罪饮鸩 ! 也就裴大哥还把她当作宝 !”
婢女不服气地顶嘴,“你怎能这样说话,少夫人待你这样好 !”
闻言,沈桐倒也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过来帮她取另一只干净的药碗,“你在这歇着,我送过去吧。”
婢女怎放心她办事,可沈桐已经端起了药碗,一溜烟便跑了出去。任她如何叫唤也是不听。
琉盏闻及过来的侍女禀告,皱了眉,“你们怎么不知拦着沈桐?”
侍女低着头道:“这沈姑娘有如风驰电掣一般,我们实在是没那个本事。”
沈桐在旁,还伸着脖,等着去见林蕴珠,催着琉盏,“音姐姐什么时候肯见我?”
琉盏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少夫人拒不见客,沈姑娘请回吧。”
说罢,端了药碗便进门去了。
……
这夜,沈桐在院中百无聊赖,将筒中的几只蛐蛐放出来玩。正在兴头上,忽然,房门被一脚踹开。
紧接着,只见裴琰一脸怒容地闯了进来,攥住她的衣领,“你究竟对我夫人做了什么 ! 她为什么病情突然加重 !”
“赶紧将解药交出来 !”
说罢,便将她丢到了地上。
沈桐回神过来,替自己叫屈,“我什么也没做 ! 药是你们府上婢女煎的,我只不过是帮忙送过去了而已 !”
裴琰盛怒道:“我府上这么多人,何须你操心 ! 快将解药交出来,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
“你怀疑我下毒?”
沈桐艰难地仰面,难以置信,“我要下毒害她? 裴大哥,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 我是大将军的妹妹 ! 等我哥回来,我就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了 ! 我害她做什么? 她有哪一点值得我去妒忌的 ! ”
裴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耐着性子道:“不要说是你了,就算是沈戢,也不上我夫人来的重要 ! 你要是不把解药交出来,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 往后沈戢回来,我们兄弟也不必做了,大理寺见 !”
沈桐恨意四起,急道:“你敢? 我兄长赫赫战功,他必不会放过你 !”
裴琰悲从中来,恨极自己当初引狼入室,若是林蕴珠有个三长两短,他将沈桐千刀万剐也是无济于事。良久,他闭了闭眸,只道:“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将解药交出来,只要你说,我必会竭尽全力以满足 !”
沈桐惊异于他竟以如此情绪待她说话,那双深眸之中满是柔情与悲悸,仿佛痛苦到了极致。
她的心蓦然跳得厉害,只觉林蕴珠能得如此一郎君,真是三生有幸。
然而,此刻在他如此对峙之下,沈桐只能道:“裴大哥,我真的没有下毒 ! 你把我杀了,我也拿不出解药给你 ! 我沈桐别的不好,可我不会说半句假话 ! 今日也是一样,如若有假,我必不得好死 !”
闻言,裴琰海识一空,心中坠胀下去,很快,他叫来身后的下人,“将她关禁在此,不能出门半步 !”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见少爷过来,嬷嬷急忙迎了过去,“那沈桐如何说的?”
裴琰静默不语,薄唇紧抿,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之感。他丝毫未理,立即向床边大步而去。
宫中的太医已是过来了,他看向林蕴珠手臂上初起的红疹,摇了摇头,过来拦住裴琰,“公子不要过去了 !”
“我有话与你交代 !”
裴琰静顿一刻,瞥了眼榻上面色发白的林蕴珠,随他挪步过去。
刘太医低道:“我已是确诊无误,眼下说的话,还请公子听好。少夫人得的病乃是天花,不是普通的风寒,眼下已进入了热疹期,药石无医,公子还是节哀,趁少夫人眼下人还在,多尽尽心意。”
裴琰脑中一片发白,疑心自己听错了,竟气笑了起来。
“这怎可能 ! 我早上出门她还好好的,她怎可能得了这样的病 ! ”
刘太医说:“少夫人体弱,还诞过两子,体有亏虚,也不是不能,眼下事已至此,便还是尽快下决断。此病传染性极强,此处是住不得了,公子想个办法,是送少夫人去疫站还是别处宅子?”
裴琰听不进去半个字,“她哪也不去 ! 她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发妻 ! 你一定要治好她 ! 听清了没有 !”
“公子怎么就听不进去 !”
刘太医重重叹了一声,“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此为急症,我须得向太医院禀报。眼下便要告辞了。”
“你哪也不许去 !”
裴琰眼眸猩红,攥着他的领口,凶狠至极,“她还这样年轻,连双十的生辰都没过 ! 她怎么能这样死去 !”
刘太医一双浑浊老眼直直凝视着他,“老夫无能,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好,你回去将你们太医院之首叫过来。若做不到,我拿你是问 !”
他丢下这句话,便大步走去榻边,看向榻上的妻子,只觉得她虚弱至极,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不禁已落了满脸的泪。
林蕴珠不想看见他哭,她的六哥这样英姿焕发,天纵英才,怎能为她哭成这样呢?
她缓缓将他的手挪开,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六哥,此生有你做伴,我已是无憾。往后,便要盼望你多多照顾一双儿女。”
裴琰又将她的手握住,忍痛道:“音娘,六哥一定会将你治好 ! 你不要离开我,你要活下去 ! 我还没陪你过今年的生辰 ! 我哪也不去了,真的……”
林蕴珠的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相聚终有离别之时,我明白的……六哥也是,更加要多珍惜眼前人。”
裴琰只是摇头,哽咽道:“你信我,我一定会将你医治好 ! 太医院不行,还有别的地方的郎中 ! 总有人会治好你的病 !”
林蕴珠眼眶湿润,却是心知,不会好的。
她的“病”是绝不会好的了……
他也只是眼下不舍而已,等薛道宜来了,他也会将她忘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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