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双手朝内扣住天空，漆黑一团，无月无星，仅从云层缝隙中透出一抹光，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一座烧塌大半的房屋藏在林子深处，残余的缕缕黑烟，愈升愈高。
今日所关押许巧星的房间已烧成灰烬，波及四遭。这屋子处处是木头，火苗卷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幸亏墙面是以泥掺了糯米砌成，厨房又备了好些止火符，否则整栋房子怕是要全都付之一炬。
如今这样，满目疮痍，屋子已成危楼，暂且没塌的另半边也是不敢住人的。
待许巧星被推搡着回去时，这就是映入眼帘的一幕。
近十人或挽袖擦汗，或往外搬物什，一件件、一箱箱，垒在屋前的空地上。有一精瘦的男人发号施令，指挥人干活，有一年轻人跟在他后头，二人样貌相似了七八分。
劭熊灰头土脸，衣物上沾满灰尘，呛了不少烟，想朝他爹诉苦抱怨。可由于刚闯下大祸，不敢闹，只是在一旁时不时装腔作势咳嗽两声。
坛主听得心烦，转过身，一巴掌呼在劭熊头上：“熏了两口烟，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在这丢人现眼，还嫌麻烦不够多的？滚去干活。”他瞧见许巧星被抓回来，不知缘由竟无心处理，随手一挥让他们把许巧星跟其余人绑在一起，“先关着，我一会儿就来。”
劭熊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坛主见他就烦，索性移开目光，又问旁人，“药仙师怎么还不出来？”
一属下刚从屋内出来，答：“是，药仙师在整他的药籍。虽然在这之前就收拾了大半，但仍剩不少。”
坛主急道：“你们手都断了，不会去帮忙吗？”
属下止不住苦笑：“您也知道，药仙师不让我们碰他的东西。我们不敢擅作主张。”
“可都这个时候了。”坛主不由得皱了皱眉，把走远的劭熊喊了回来，“孽障，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去帮你林叔。”
劭熊穿过整理包裹行囊的人群，其余人侧目而视，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他知晓有人瞧不起他，在私底下议论他，这让他憋屈且恼火，牙痒痒的，可抓不到现行又不好发作，怕又挨一顿痛骂。
他想，等这事风波过去，我依旧是少坛主，你们还不是要对我前呼后拥？这些日子若有人敢冒犯我，被我给知道了，我可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
劭熊思及，便仰起头，挺直了腰杆。他用袖子遮住口鼻，拧着眉毛往里走。那块地板上有一打开的大铁板门，本是有其余遮挡物，可已经被烧成了灰，就被丢了出去。
劭熊朝黑漆漆的暗道里面喊了一声，铁板门下方无人回他，仅有微弱的空洞回声。他也不当一回事，沿着楼梯爬了下去。
他往下爬，腹诽道，他爹和药仙师皆是观念腐朽的老古板，对外面搞出来的东西大多嗤之以鼻，若早把那些蜡烛油灯换掉，这场大火可不就烧不起来了？
他脚踩到了实地。
这房子下方别有玄机，暗道通往一连串洞穴，不知是天然形成，抑或是人力一点一点开凿出，洞穴连着洞穴，里面竟有大大小小近十个，高的有数丈，矮的不过齐腰。山里的房子只是掩饰的空壳，对外宣称林叔一家闲散野居于此，而真正要紧的东西皆在下头。
石壁上插着油灯，劭熊往里走去，路过数个洞口才到药仙师所在之地。
一整面墙的古籍陈卷，另一个架子上则堆满大小不一的坛罐，地上杂乱无章。一个看似而立之年的男人在箱箧里摆他的书，见劭熊来了，脸色极冷，撇开目光，重重哼了一声。
劭熊知道自己这次惹出祸来，其实最为怒火滔天的当属此人。
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横行霸道惯了，却对药仙师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连带着，恶其余胥，对读书人皆没什么好感。
他想起自己刚被带到山上，父亲就私下嘱咐多次：“你平时少往他身边烦人，但该有的礼数不可少，隔三岔五要去面前孝敬一下。”
他才不会平白无事去药仙师跟前晃悠。
这人不苟言笑，看人的眼神极为淡漠，与看一块肉别无二致。所谓的暗室里时不时会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使人心中一寒。这让年幼时的劭熊连做几天噩梦，他躲都躲不及，哪会凑上去？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何？”
坛主本想含糊过去，又怕自己儿子不懂事，不放在心上，冒犯此人。他思忖一会儿，道：“你猜他今年多大？”
“三十出头？”
“他今年快八十了。一个不能学习法术的人能做到这点，那是相当了不起。他是有真本事的”坛主道，“你也知道咱们平日生意，没药仙师是做不下去的。你虽知晓你爹是一个小坛主，在羽冠城独霸一地，但你不知道的是，他说定的事，我也是不好改的。 ”
为了讨好套近乎，劭熊打十岁起就喊他林叔，这称呼叫到了二十多岁，更过些年，指不定谁更像对方的叔。
听说教主曾喊药仙师去他那儿，可药仙师对这久待之地有了感情，不愿搬离。可劭熊不太相信这人能有感情，他暗自揣测，教主那边人才济济，要几个药仙师就有几个，想找个精通法术的不难，哪瞧得起这个？这林叔或许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不如留下来，羽冠城这边上下自然对他言听计从，只差呼风唤雨了。
不过这话他不敢说。
而当年教主都没让药仙师从这阴森寒气的山洞里挪出来，劭熊不过平平发挥就大获全胜，还做得轰轰烈烈，风风火火。
他低下头，投其所好，夸张地深揖到地：“……有什么是晚辈可以帮忙的吗？”
“我可不敢劳烦。”药仙师阴森森道，“再让你一折腾，命都要没了。”
劭熊心知父亲是让自己来请罪的，夹肩缩脖，等着挨骂，听药仙师说完，才敢抬头，再三道歉。
他见那人不理自己，一味地搬书搬罐子，上前两步作势搭把手，却被药仙师抄起的书简劈头盖脸地打了出来。
“你爹盘踞了羽冠城多年，与我有些交情，你算得上是我看着长大的，要不然我可没这么轻易饶过你。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滚。”
书简砸到身上，劭熊见药仙师动了怒火，吓了一跳，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再说那命运多舛的许巧星，目光越过堆积的货物箱，院子另一隅插着根火把，有三人正被五花大绑，或坐或躺。躺着的人似是从泥巴坑里滚过般，勉强能认出是书生打扮，想必是失踪考生。
而另外一人正是佳泽。许巧星和佳泽见到对方狼狈不堪，彼此心中那逃离的希望像一个皂泡，轻轻一戳，彻底破空。大眼瞪小眼，眼神都黯淡下来。
她重新被绑好，养鼠人朝她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才扬长而去。
许巧星坐在佳泽旁边，有气无力：“你不是跑我前面去了吗？怎么先被抓来了？”
佳泽面如死灰，不得不承认：“人倒霉起来就连喝凉水都塞牙，这话我是信了……我跑歪了方向，没料到径直撞他们跟前去。你又怎么被抓的？”
“有人养了会追味道的老鼠。”
佳泽停顿了一下：“这么厉害？怪少见的。我只听过城卫有，大街上还没见过呢。”
“我逃跑时想杀他的鼠，失败了。不过，听起来，他有一个很大的鼠窝。”许巧星道，“若无法解决它们，逃不出去的。”
佳泽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几丈开外，看守人端着个瓷碗，蹲在地上扒饭。他不悦地扔了一块石头，砸在佳泽的腿旁，厉声警告：“少费力气，别交头接耳的。”
他指了指旁边。
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斜斜地插在泥土中。
两人只得一齐闭上了嘴。
佳泽给了她一个眼神。你看，这下插翅难飞了。
许巧星见那人目光时不时飘过来，吃饭之余监视动静。她仍不敢把头转向佳泽，仅用气音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佳泽也微弱答：“等死吧。”
“那两人大抵是失踪考生，若城内的人能及时找过来，我们也可跟着被救出去。”
佳泽没吱声了。
许巧星自然明白佳泽心灰意冷，她又何尝不是？不过她一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肯束手待死。纵使她是砧板上的鱼，那也是一条临死前要甩着尾巴抽人一巴掌的鱼。她不会坐在原地等死。
她留意看守人一举一动，轻声道：“若要跑，先把老鼠杀了。”
“怎么杀？”佳泽只觉得她异想天开，“我们连鼠窝在哪都不知道。”
旁边传来一道幽幽声音：“……我知道。”
二人皆被吓得舌头发直，汗毛竖起。
那看守人在原地吃得津津有味，许巧星以为听岔了脚步音，以至于劫匪中有谁突然冒出来听见了他们正商议逃跑大计。她心脏直打鼓得跳，在寒冷夜林中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咬住下唇。
“咳，在房子烧起来时，我听见他们说要去柴房边的鼠窝，再出去抓人……鼠擅打洞，若要养，必然是用石板搭建的窝。柴房在厨房边，也便是这屋子的东南角。不过，我猜火势并没蔓延过去，那边应该是有人的。”
说话的竟是考生中的一人，无人回他。
鹤然缓了片刻，自报家门，三言两语解释了当下状况，又道：“旁边是我的友人茂生，是被绑架来的另一人。我贸然插话惊扰了二位，眼下要紧关头，只好躺着回话，有无礼之处还望海涵，此刻当共同商量出对策才好。”
许巧星僵着脖子，稳了稳心神，吁出一口长气：“只是惊讶你们醒着，多两人出主意最好不过。你有什么想法吗？”
“如今时时刻刻有劫匪来去行走，虎狼环伺，我实在没主意。此外，茂生他仍昏迷不醒，我先前与他分开关押，是二位好手段，烧了房子，才得以与各位见面。”
佳泽悲道：“烧了房子，恐怕我们下场更惨。指不定等会儿就有人来宰了我们去做下酒菜。”
许巧星没理佳泽，回鹤然：“你有办法使你朋友醒来吗？即便我们能逃跑，他昏迷不醒，我们也没人可以扛他啊。”
“我略通奇经八脉，或许可帮忙将药逼出体外。只是……我不好动，略有动作就会引起注意，故而需二位掩护。”鹤然道。他早有打算，听见这二人敢于一搏，左右权衡后才开的口，免得遭人出卖。
每过十二时辰喂一次药，清晨空腹服用。而当下大致是亥时，体内的药效消散不少，若换作刚灌药的时刻，恐怕他无济于事。
他不知这两人愿不愿帮忙，又加了一句：“茂生从小在山中长大，认得明白方位，知晓如何躲藏脱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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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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