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巧星又梦见了那个女人,醒来时却忘了大半。
她睡眼朦胧,起身,去外头掬水泼在脸上,寒意刺骨,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努力回想,却只记得天空碧色如洗,透亮得触目惊心。柔软绿草高至膝盖,女人安静坐在山丘上,好似陷了下去,风一吹,露出她的衣角。有年幼孩童呼喊着,从山下跑来,扑在女人怀里,紧随其后的侍从,面露紧张,顿在不远处,恭敬地对女人行礼。
而至于那些人谈论了什么,许巧星一概记不清了。
自从穿越后,印象中,少说也梦见了这陌生人五六次,或有更多。许巧星不能再坦荡地认为这梦境是单纯巧合。见过她施法种树,挑灯批改文书,立于乌泱泱人群中发号施令,踱步行走于湖光山色之中,以及最初的那次梦中相遇,陌生女人坠落漆黑深渊。
然而,每当她试图接近,这场梦境顷刻间支离破碎。
二人从未交谈过一句话,不如说,许巧星在梦里是位旁观者,伸手一触及水中月,水面卷起层层波澜,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此人不知何方神圣,此梦更不知是吉凶征兆。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气,正思索,是不是该找人问个究竟,心里却有另一种声音告诉她,胡乱行事会有不妥。
许巧星洗漱过后,去用蓝叶遣人送来的汤汤水水。瑜桐经昨晚一事,堪称谨小慎微,再验过一遍,才端上桌。
气氛阴郁,云霞与郝乐宁下棋也兴致缺缺。月薇泡了许久的冰凉井水,着了凉,后半夜高烧不断。虽云霞施法令她好受了点,可她依旧浑身疲乏,便躺在床上暂歇。
佳泽面露担忧,忧的是,若蓝叶无需他帮忙做事,他不好去求她寻师保治病。许巧星听见他找上瑜桐,声音隐约传来:“她若旁些事,要我去……”
瑜桐有些惊讶,却摇了摇头。不多时,似乎外头有事,将她喊了出去。
佳泽沮丧坐回位置,沉思半晌,又问身旁的鹤然:“请教你一些事。”
“请说。”
佳泽莫名有点难以启齿,嘴巴张张合合,在鹤然逐渐疑惑的眼神中,道:“你家里,有没有,认识的师保?”
“家中没有,却有认识的人。”鹤然问,“怎么了?”
在山上逃亡时,鹤然曾不经意间,说出学宫人与旁人截然不同,类似言语,十余年辛酸往事历历在目,佳泽便忍不住刺了他一句,闹了不快。
更何况,佳泽这些日极少主动与他们攀谈。若有事求人才主动开口,未免显得势利了些。
佳泽忽觉自己说不出来:“没什么。好奇。”神情几番变化,又苦苦做了一番挣扎,转过头,声音紧绷,对鹤然道:“我是有事……我想求你些事。”
鹤然愣了一下,不知他所言为何,道:“你说。”
佳泽一股气说完,见对面的鹤然神情略微惊讶,没说行与不行,只是颔首:“我去问一下我娘。”
佳泽心里不抱希望,说完话便没什么力气,垂头道了声谢。
门前有一棵被暴雨打得歪斜厉害的小树,晒了一两日的光,依旧半死不活,树枝耷拉至地。
许巧星盯着地上的败叶看了一会儿,找到扫帚,将院中几日未曾清理的断枝杂叶,一同扫干净了。她专心扫地,郝乐宁端详了一会儿,朝她走了过来,问得突兀:“你这些天不怕吗?”
“啊?”许巧星闻声抬头,面色有点迷茫,没反应过来。
郝乐宁叹了一口气:“碰到这些事,你不怕吗?还有心思出来扫地。”未免眼中太能看见活了。
“没什么事要做。”许巧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教我练字吧?我不会毛笔字,总觉得以后用得上。”不会写字已给她造成数次不便了。
郝乐宁自然满口答应:“好啊,要现在吗?”
许巧星忙不迭补充:“不急于一时。我不想借用这户人家的书房和纸笔,不问就取,怪难为情的。”
“嗯。”郝乐宁盯着她,在心中又叹息。多日朝夕相处,她能察觉到,许巧星独立内敛,心思较重,可以说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与她同龄的普通人,遇见穿越一事,慌张却不失分寸,已属难得可见。然而,经历绑架与谋杀,使出计谋周旋,九死一生,许巧星从没在人前喊过一声累,更没掉过一滴眼泪,行事作风有条不紊。
要是换做常人,已自顾不暇,惊慌失措。可郝乐宁见她仍有心思跑来院子里扫地,不光是教养好,谨记为客之道,更能看出她处事沉稳,顾虑周全。
这是件好事。
若不是许巧星胸有城府,她早就横尸山上,活不到现在,无法立足此地与郝乐宁交谈闲聊。可许巧星过于谨慎小心,会让郝乐宁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超乎常人的聪慧机敏,不该是用在颠沛流离的逃命之上。这不是许巧星这一年纪所该经历的。
“怎么了?”许巧星见她半天不出声。
“等闲来无事,我去替你把东西备好。”郝乐宁收回思绪,脸上没了笑容,“我确有事要同你说。”
“先前,我私下去问过云霞,可惜她未曾听闻过能使人凭空出现在另一地的法术。闻所未闻。”郝乐宁又警惕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轻轻开口,“她家几代习得法术,说这话时言之凿凿。我们先前预想这是学宫**术,全猜错了。也无需再去求蓝叶的人情办事,这条道行不通。我们得另想别法。”
郝乐宁从云霞口里问出的消息,彻底打乱了往后的计划。
许巧星心往下沉了沉。
难不成,他们一直以来的努力方向,错了吗?是缘木求鱼的无用功?
可是。
天地之大,除却玄乎其玄的法术,还能有什么方法可以使得他们回到原本世界?
她握着扫帚杆,顿感千斤重般,想了想,问出口的话有些发涩:“会不会,确有其事,不过云霞毫不知情。”
郝乐宁苦笑:“是有可能的。”
然而,云霞作为修炼者,虽不是学宫的人,但在此方面博闻强识,最起码比许巧星几人强上太多。她对此一概不知,即便真有这法术,许巧星几个门外人想要去寻觅,前路茫茫,又从何谈起?
许巧星垂下眼,她没再继续往下问,却道:“云霞对这问题,起疑了吗?”
“没有。”郝乐宁道,“我假装好奇,找好时机,掺杂在数个关于**术的问题里。”她见许巧星低头,“我听见时,也缓了好一会。这件事我还没告知他们,只同你讲了。”
许巧星思忖,眼神复杂,问:“虽然羽冠城的学宫师保没接触过这种法术,孚安那些人呢……我知道我们得避开他们,没事,你当我没说过这话。”
“我知道你想回去。”郝乐宁心怀担忧,“可是,万一我们回不去,只能留下来,这件事是有可能发生的。不一定是在羽冠城,或许是旁的你喜欢的地方,人来人往的大城市或避人耳目的偏僻村庄,日子总要继续下去的。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只是你也该为自己寻一个后路。”
郝乐宁的话没错,可许巧星不愿多想。
何婉慈能承受晚年失去孩子的打击吗?白发苍苍,辛苦养育她多年,不提回报,得到的就是一张填写人口失踪的登记单吗?
她鼻子忽然有点酸意,将扫帚杆抱在怀里,腾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她的声音从手掌后面传来,闷闷的:“我知道的,谢谢你提醒。”
她原本以为,虽**术是普通人难以触及的,珍稀昂贵的,她厚着脸皮问蓝叶寻一位能救几人于水火的师保,作为交换,无论是需付钱或是需她干活,以身涉险协助城卫,去抓获侯景归案。就算危险至极,她都愿去做。
尽管卷入考生绑架一案让她吃尽苦头,可总归在最后阴差阳错得到了点好处。
在王城下发的捉拿榜文挂满大街小巷之前,见到了回家的曙光。这条道,虽艰难险阻,可脚下有路已然幸运。
亲眼目睹见师保施展生白骨法术时,许巧星心中渺茫的希望一下子亮了起来。
不过转眼间,许巧星设想中,那条仿佛触手可及的回家之路,没等她踏足,就崩塌成灰。
前途堪称茫无头绪。
前功尽弃,一切要从头再来。
“我们几人会在一起的。”郝乐宁搭上许巧星的肩膀,“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可以相互支撑。不要急,走一步算一步。”
“谢谢你……”许巧星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稍纵片刻的惊疑很快隐去,神情恢复了平淡。
她是不会放弃的。
只要她活着,她就应该走向回家的路。好人有好报,何婉慈行好事,她许巧星承蒙多年照顾,留下的,不该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欲绝。
“你总是,”郝乐宁顿了顿,后半句还没说出口,许巧星便插话:“我记得,我们当初讨论过,孚安他们遇上那等紧急之事,依旧驾兽车奔波。大抵,他们也是做不到一日千里的,更没所谓传送法术。”
她声音是意外的冷静:“当时,我们便想过了。后面心存侥幸罢了。”
郝乐宁定定地看向她,听许巧星继续缓道:“还有方法。通过海洋原路返回,是我们预计的另一个主意。”
她那日,愿意陪佳泽去帝休林,全因动了打听出海一事的念头,才引起后头种种诸事。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许巧星与郝乐宁一同转头望去,正是佳泽。
佳泽紧锁眉毛,本欲绕过拐角,无意察觉到二人的视线,停了一下:“怎么了?这样看我做什么?”
四周隔着距离,先前二人交谈声极小,近乎耳语,不会有旁人能听见。
许巧星放下心,若无其事地摇头,反道:“瞧你脸色不太好。”
佳泽无意把家事拿出来再说一遍,寥寥数语含糊过去。他欲再去见瑜桐一面,被许巧星从身后喊住:“我有点事请你帮忙。”
出海实属违法。许巧星绝不会轻易这般问出口,一是太过突兀,二是即便她救过佳泽一命,两人虽共患难一遭,但归根到底不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况且,她仍困于四四方方的院落之间,乱灵症一日不解决,她一日不便出门,探究再多也无济于事。
她道:“你记得上次,我问你找亲戚的事吗?”
“记得。”
“你认识人多,日后能不能帮我去城里寻人?”
佳泽应允了。
待佳泽远去,许巧星瞥见郝乐宁略带疑惑的眼神,三言两语,说完佳泽与丰香楼的纠纷往事,低语:“他屡次欠我人情,我想借此机会找他打探出海相关事宜。”
“好,那你小心些。”
佳泽见到瑜桐时,她就站在门外的巷里,与两位城卫交谈。其中一人似匆匆赶来,两颊通红,仍喘着粗气。
三人面色严肃,佳泽脚下踌躇,不知是否要上前打扰。
他已打好腹稿,该如何见蓝叶的面,又该如何请蓝叶帮忙。咽了一口唾沫,想站近些等待,却听见了一句格外刺耳的话,如坠冰窟,将当下所有念头冻碎了。
“城里出现乱灵症了。”城卫语气中难掩惊慌,拔高音量,“递消息来的人说,似三四个人已有异变。怕是要出大事!”
“哪儿?”
“我不知,来人给我看了名单,有一对兄弟,名叫顺心和顺意。还有……”
再往后的话,佳泽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手脚冰凉。
就在他家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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