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叶熬了一宿没睡。
她眼底疲劳,搁下笔,呷了一口醒神茶,推门而出。天边露白,她对站在外头的城卫说道:“去请师保同颐来。”
等城卫领命远去,蓝叶回头,望向自己辛劳整夜的成果——摆在桌上的是,她仓促间,依葫芦画瓢制出的一沓测话真伪的符纸。
她脸色很冷,彻夜未灭的灯悬在身后,将人分成明暗两部分,脚下影子狭长至门槛。
一块石头压在胸口,沉甸甸得难受。她想到衙门中的细作,朝夕相处,亲热面孔下暗藏杀机,心里颇不是滋味。
多年前,珪源刚把蓝叶带回家,初来乍到的蓝叶固执又粘人,怕自己刚认的娘丢了,非要整日跟在她身后。
蓝叶年幼却身手灵活,寻常高墙关不住她,也不愿去私塾上学,珪源管了几番,可蓝叶我行我素,嘴上应得快,第二日一切照旧翻墙去衙门找她。珪源无可奈何,见她初到无助,动了恻隐之心,向大城尉求了个通融,便带着蓝叶一同上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二人熟稔后,蓝叶越发活泼好动,去后厨偷吃,在练兵教场搬各式兵器。其余人见她虽调皮但不会捣乱,也随她在衙门里撒欢,闲来无事还带着她一起玩。
待她更大些,珪源才严厉拘束她去习武念书。顺其自然,蓝叶之后又进了衙门当城卫。
曾经眼中和睦友善的衙门一家人,不知不觉中,各有心思,明媚阳光之下暗生间隙。抑或是她从前看不出来,自以为其乐融融。
珪源上任大城尉,为政清肃,惹一些人不满,几位资历老的人相约,明知故犯无故旷工,试探一番。没料到珪源当真不顾颜面,罚俸数月,后又把人降了职位。
有人以多年前与蓝叶相处不错的情谊,想哄蓝叶从旁求情,逃离责罚。被拒后,三四日后就四处传珪源带蓝叶上衙之事实属徇私,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纵使城卫不少人如此做过,无人帮衬照看孩子时放在衙门内,约定俗成设了一空屋特用,也并无明令禁止此事。
可有人以此事为由,要珪源须放人一马,这给初上任的珪源惹了个小麻烦。
这称得上珪源唯二可遭人议论的点,另一件事则是珪源与上任大城尉两家有交情。事因蓝叶而起,虽珪源从未出言责怪过她半句,却仍然使她憋屈气恼了许久。
想到那长辈翻脸之快,蓝叶年幼时的美好回忆仿佛落在地上,沾了灰。
她松松肩膀,活动了一下关节,抬腿走向桌子。
这细作,无论是何人,她都要逮出来。
同颐被喊来时,虽不明究竟为何,却恃才傲物,笃定万事无误。
过了昨夜,蓝叶再寻自己,说明她不得不信赖依靠自己,即便她心有芥蒂,也不好与学宫起冲突。乱灵症在前,生死攸关,众人如履薄冰,全仰仗学宫师保一展神通,哪能不惟命是从呢?
他思及,愈发狂妄自大,脸上依旧是一片故作谦虚的从容。
城卫客客气气地请他去见蓝叶,同颐亦客客气气地回礼。一转身,寒意嗖的一下爬上脊椎,淡笑僵在脸上。
蓝叶坐于椅后,面前摆着一沓符纸,手里抓着一张端详,听见同颐进门动静,目光移到他身上。
“你来了。”蓝叶停顿了一下,忽然扬起笑容,“你昨日说一时三刻画不出新的,我寻思你们师保白日替人疗伤,不能再累着,便连夜寻来空符纸,自己画了一些。一会儿,我们再去将所有人询问一遍,我才能彻底安心。”
同颐听见她全然没把自己所言听进去,一心彻查,背上顿时汗津津的。
这蓝叶有这等本事?闻所未闻!
可他定睛一瞧,蓝叶手上所持的,正是一张画得中规中矩的测谎符纸,货真价实。他缩了缩瞳孔,来不及多想,苦笑应付:“我说过,你也知晓。此时更是要紧关头,我们不宜自乱阵脚……”
蓝叶懒得废话,打断道:“无妨。乱了阵脚也有乱了阵脚的做法。还是说,师保你忧心学宫不堪所查呢?”
同颐震惊地瞪大眼睛,好似蓝叶所说折损学宫威严,过了半晌,他沉声点头:“那便按照你的意思来吧。只不过,日后若出了岔子……”
“对对对,我担责。”蓝叶耸肩,嘴角是一抹嘲讽,“师保没这个自信,那必然得有人能撑得起场面,我自然义不容辞。”
同颐不知为何蓝叶一概作风,行事激烈,敢对他出言不逊。他实在摸不着头脑,被呛得回不了嘴,心烦意乱,强忍着:“我只不过望主簿三思而后行。”
“放心,我先查我衙门的人,这样学宫无话可说了。”
同颐绞尽脑汁,见她心意已决,无力回转。不如先假意顺从,再在旁的地方设些阻碍,闹点风波出来,蓝叶就知难而退了。他张了张嘴,没等他开口,蓝叶拍了拍手,对外喊了一声:“昨日询问过的人,劳烦再来一回。”
听闻此话,同颐的心猛地缩紧,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蓝叶一片冰凉的眼神。
“师保,一起去吧。请。”
与此同时,城内。
因羽冠城高空悬有封灵阵法,波光流动,持续不断,鸟雀一时间分不清黎明将至,趴在窝里的公鸡半睁眼半瞌睡,晃了晃头冠,不知何时该鸣叫。
犹豫时,裂了大半的木门被推响。
两个男人相互搀扶,步履蹒跚,走了进来。
如同以往彻夜不在家,浑身醉醺酒气,东倒西歪,直至清晨才归来。而与以往又有一些不同,公鸡伸长脖子,想了一下,可惜凭借它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是想不明白的。
它意识到,是时候打鸣了。
屋舍俨然齐整,走街串巷的商贩仍没挑担出门,公鸡高昂刺耳的鸣叫声越升越高,却戛然而止。
砰——
它被骤然摔倒在地的人吓了一大跳,扑腾着翅膀,钻回它干燥温暖的杂草窝。
它的主人,面朝下,趴在地上。
其中一人因醉酒而头晕脑胀,不觉疼痛,口中发出一串嘟囔声,胳膊支撑着,缓缓爬了起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被他哥扯倒了。
他强撑眼皮,想用力将人从地上拉起,却使不上劲。
疲乏困顿。
要不,就躺在地上睡一觉吧?
想着想着,沉重的身躯瘫软在地。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身上生长出一层层奇怪纹路,慢慢地,露在衣袍外的肌肤变得灰败干瘪,仿佛被逐渐强烈的日光给晒枯萎了。
院门大敞,片刻后,腥臭味飘荡在空中,愈发浓烈,原本因惊吓而蜷缩在窝里的鸡群,试探着走了出来,绕过倒在地上的男人,冲向外面。
它们成群结队,走在巷中,吸引了需早起摆摊的街坊目光。
“这是谁家养的?”卖麻油的大姐往外看了一眼,很是热心肠,“别跑丢了,得帮忙抓回来。”
她娘在一旁收拾支摊物什,只消一眼就认出来了:“能瘦成这样,还能是哪家养的?阿顺家的,他们三天能喂两顿,算喂得勤了。”
“我给赶回去?”
“少管他们家的闲事,我可告诉你……”没等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道破了音的呼喊声:“死人啦——”
微风吹过,枝桠上下起伏摇晃。
外头日光和煦,许巧星收回目光,同行而来的瑜桐与佳泽面色难看,所说之言让她身上有点发冷。
“我们派去护卫你娘的城卫,听见外头吵闹,被邻里喊了出去,见一群人捂着口鼻惊慌失色,低声议论却不敢靠近。她觉诧异,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走近细看,就见到了有人出现异变。”瑜桐语速不快,她先对佳泽说,后面则看向了其余人,“我们这边反而安然无事。”
在月薇的阿婆病逝后,困于帝休林周遭的百余人提心吊胆至今,出乎意料的是,无人再出现异变。本以为是神佑羽冠城,吉星高照,城内却骤然事变。
一时间,堂屋里安静到让人心慌。
佳泽自从被瑜桐带回来后,一言不发,垂头瘫在椅子上。几人往他那儿看了又看,皆知异变发生在他家附近,心生同情。
“为何?”许巧星听闻又有人得了乱灵症,心情沉重,率先发问,“分明是昨日启动的封灵阵法。”
“我也想不明白。”瑜桐拧紧眉毛。她出了一身冷汗,将衣裳浸透出痕迹。
云霞亦喃喃道:“不该如此。”
原本最危险的地方该是帝休林,九死一生,不然也不必将一干人等聚集于此地,禁止一切出入,以至于丢失山上恶徒踪迹。多名城卫身负伤惨重,七损八伤,尽管有师保以法术相救,多数人悲觉生死未卜,迄今为止一切平安,侥幸至极。
如此一来,只需静待城卫疗伤恢复,帝休林这边转危为安,再过些日子便好。
蹊跷的是,帝休林这块称得上安然无恙,城内却变生不测。
多年前,乱灵症确实出现过莫名横跨半座城的事例,藏书上有明文记载。可昨日大祭酒才启动的封灵阵法,灵力流通趋于平缓,城内更为四平八稳。即便城内会出现乱灵症,不至于同一时间齐刷刷冒出数人,属实诡异。
“是将屋舍借给我们暂住的人吗?”许巧星环顾一圈,又看向压在桌上的那张信纸,问道。
虽说是提前疏散,但是这儿与帝休林毗邻而居,也只有那时,或许普通居民与他们有过接触。
“不是。”回答的是佳泽,声音微微颤抖,“我听见了名字,有两人……与我家在同一巷内住了十余年。”
瑜桐看了他一眼,对众人沉声道:“我们令原先住在此地的人搬去了一处,那儿有师保和城卫照看,无人出现乱灵症。大城尉问遍左邻右舍,派人查了几位异变之人的行踪——昨夜,估计他们都置身在同一赌场,闹了争执,相互厮打了起来。她猜测,有从山上逃走的恶徒潜入城内,才引发的乱灵症。”
佳泽焦躁不安:“把人抓到了吗?”
“没有。”瑜桐犹豫了一会儿,如实回答。
果然,佳泽听到这话,坐不住了,站起身,想往外走去。
瑜桐伸手把他拦住,越发感到焦头烂额:“外面有大城尉总揽局面,我们已安排了城卫去护卫你娘。”
“大城尉又不会治乱灵症!”
“你更不会治,再去也是徒劳。置身此地的城卫,无论何人皆有亲朋好友住在城中,心急如焚的不单你一人。可万一身染乱灵症,又无所拘束地闯入城内,会让千家万户陷于危难当中。”瑜桐说得口干舌燥,一顿好言相劝,总算把佳泽劝回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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