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瓷盏砸在青砖上迸得粉碎。满室谈音应声而滞,十数道目光齐齐刺向声响来处。
纤薄肩背蜷成怯弧,鸦青发丝从肩头滑落,逶迤及地。罗袜锦履裹着的双足微微发颤,虽透着伶仃之美,终归失于局促。
“奴婢该死。”她伏身去拾碎瓷,嗓音沁着水汽。
骤闻抽气声——但见葱白指尖绽出朱色血珠,顷刻染透碎瓷边缘。那对总是含着春水的杏眸倏然蒙上雾气。
入靖安侯府当差第三日竟横生这般纰漏。分明铺着波斯毡毯的花厅,偏那盏官窑瓷盅撞上了紫檀案角。
她唤作云芷,刚拨到侯府掌事房当三等侍女,尚未指派固定职司。
“云芷,出来。”
绛色罗裙掠过门槛,秦嬷嬷身姿如修竹临风。暗纹杭绸褙子收出极妥帖的腰线,金镶玉禁步纹丝不动。
满座皆是朝中显贵,这掌事女官却从容如俯视阶前蚁。通身气度惊得几位大人暂搁了茶盏。
糟极——终选时亲点头她入府的秦嬷嬷来了!
为进侯府内院,她历经三审五考。至今记得秦嬷嬷端坐屏风后的模样,玉手轻点名册时,腕间翡翠镯磕在黄杨木案上铮然一响。
耳房虽阔,却因伫着两人陡然逼仄。一个通身蕴着二十年掌事威仪,一个连裙褶都在发抖。
“毛手毛脚,是家生奴才都不该有的毛病。”
秦嬷嬷环臂而立,扫见小婢女指节攥得发白,胸中腾起躁意。当日莫非被山阳居士的荐帖糊了心?
“奴婢再不敢了!”云芷连连躬身,染血的指尖在袖底绞出深痕。
“若请罪能抵过失...”
目光掠过她尚在滴血的指头,秦嬷嬷喉间微动,终是肃了神色:“靖安侯府养闲人何用?”
“嬷嬷...”
“尔可知这职缺空悬八月?因我宁缺毋滥。”冷音如冰箸击碎玉盘,“而今——”
“求嬷嬷再给一次机会!”
云芷猝然抬头。被逐出府?为着三日差事?靖安侯府的月例银够买下全家田契,她断不能失了这个生机。
秦嬷嬷眸色沉静。二十年掌事生涯,这般场景见惯不惊。虽常生恻隐,终究侯府规矩大过天。
云芷这丫头,模样比寻常官家小姐还齐整,当初确教人眼前一亮。
性子和顺是真,但这慌脚鸡似的脾性...三日间送错文书、泼污帐册、如今又碎贡瓷——桩桩件件皆犯在贵人眼前。
“奴婢能容笨拙,不能容失察。”
一道温润男声忽从耳房竹帘外传来,霎时破了室内凝冰的气氛。
两位女子齐齐侧首。但见帘外立着身湖蓝杭绸直裰的公子,玉冠微斜,卷曲鬓发衬得眉眼愈发舒朗。
云芷识得此人。乃是侯爷半月前特聘的西席先生陆明远,因通晓西洋机括之术,甫入府便成众婢私议的焦点。她虽不似旁人那般痴态,亦不得不叹此人生就一副好皮囊。
“陆先生!”
秦嬷嬷略扬黛眉。方才前厅正与淮安来的几位大人鉴赏贡品,怎的突然离席至此?按理这等管教下人的场面,外客当避嫌才是。
“方才转身急了些,不慎带倒了这位姑娘的托盘。”
陆明远屈指轻叩门框,目光掠过仍跪地发抖的云芷。
“竟至如此不可收拾?看来陆某莽撞,酿此祸事。”
云芷这才恍然。那会儿端着鎏金托盘穿过游廊时,确觉肘侧撞上什么柔软之物,原是被这位先生的广袖扫中了。
满府贵人,谁会特为个小婢女澄清失仪之过?这位新来的西席先生,倒是格外体恤下人。
“刚进府三日,手脚还不利落。”
秦嬷嬷对陆明远颔首浅笑。掌事嬷嬷虽统管内院仆役,面对侯爷座上宾终须留几分颜面。
“谁初入高门不怯场?”陆明远振袖负手,唇畔凝着苦笑,“陆某日前不也打翻了侯爷的松烟墨?”
这话明里说小婢,暗里指自己初来乍到受排挤。精明的秦嬷嬷岂会听不出?侯爷重金聘来的匠人遭旧部质疑,她早有耳闻。
“便再容她历练几日。”秦嬷嬷顺势颔首,算是将人情做给这位正当红的客卿。
“早闻秦嬷嬷驭下有方,果不虚传。”
陆明远展眉一笑,满室生辉。自始至终未多看云芷一眼,全副心思皆在周旋掌事嬷嬷,仿佛只是随手拂开道旁垂柳枝。
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云芷被指尖剧痛扯回神。贵人轻飘飘两句话,定了她生死去留。深宅生存之道,原是如此凉薄。她默然将伤手浸入铜盆,血丝逶迤散开,片刻便寻不着踪迹,唯余皮肉下那道暗伤仍在作痛。
侯门似海,从洒扫婢女到掌事女官,其间白骨累累。多的是熬干心血仍葬身鱼腹者,能挣扎出头的,谁不是遍体鳞伤杀出血路?深庭重重,既有豺狼虎豹,亦有待宰羔羊。世人皆想做执刀人,却不知命数早定——众生皆是俎上肉。
天青云淡,絮云如浣纱拂过碧空。日色煌煌泼洒在十里长街,却被两侧飞檐重楼割裂成明暗交错的鸿沟。
在这光影割据之地,弥漫着蚀骨锥心的颓靡之气。此处乃清河坊,江南漕运枢纽,各路商帮盘踞的银钱战场。
前日里,江淮盐引价目一炷香内跌去三成,创下开埠百年最烈跌势。
顷刻间整个商埠人心惶惶。满地狼藉的票券是牙行伙计们撕毁的契单,还不及被杂役清扫,便如那些失魂落魄的客商一般,转眼间价值尽丧。
一道挺拔身影伫立在市舶司衙门外玄色兜鍪压下,青金石耳珰在鬓边微晃,墨绒斗篷被探入绦带的手压出深褶。这张属于东方面孔的主人不过弱冠之年,眉峰如刃,薄唇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正漫不经心摩挲着和田玉扳指,听身后账房先生呈报今日丝价。
“东家!听闻是徽州汪氏的大掌柜写错了订货数,万匹写成百万匹!”穿着杭绸直裰的年轻师爷从衙门石阶奔来,琉璃镜后的眼睛闪着亢奋的光,“您说荒唐不荒唐?”
“荒唐?”被唤作谢怀瑾的男子唇角弧度愈深,琥珀色瞳孔里凝着洞穿世事的锐光,鼻梁投下的阴影更添几分倨傲,“跟了我这些时日,还信这等障眼法?由他们折腾去,今日丝价回涨,这局至少能赚这个数。”
他屈指比出个玉扳指,年轻师爷当即倒抽冷气。
“主家莫非能掐会算?”他惴惴窥探着主人神色,随时预备跪地请罪,“这般变故怎能预料?整条清河坊,可就咱们提前抛尽了存货。”
“莫拿怪力乱神遮掩你蠢钝如猪。”谢怀瑾振袖将扳指掷进账册,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教你个道理——这世间从无巧合,唯有精心设计的局。”
谢怀瑾朝账房先生瞥去一记冷眼。
“自永业年间户部推广飞钱票据,各大银号竞相革新账目核算之法。机械记账与人脑不同,它们不知变通、反应迅捷且愚钝。为求自保,面对异常抛售信号会引发雪崩之效。悟透这层关窍便简单了——我们只需做搅乱棋局之人,率先抛售足够仓位的盐引,自然引来连锁反应。昨日恰是最佳时机。既有皇商沈氏三百万两银本作保,何乐而不为?”
他声线平稳得像在议论今日茶点,闲适得令人心惊。往来客商虽对他通身气度侧目,却无人知晓这个年仅廿四岁的青年正是令江南商帮闻风丧胆的“钱塘鳄”。
在局势未明之时,谁敢像这位东家般一日之内将三百万两本金全数押注?
账房先生怔望着被市招割裂的天空,踩在青石板铺就的运河堤岸上,总觉得踏在虚实交界处。恍惚得不真切。
而谢怀瑾玄色大氅早已掠出数丈,正如其人所秉持的商道——果决、强韧、从不踟蹰。
此间名利场,每只雏鸟入局,先得学做鹌鹑,再伺机化为秃鹫,否则顷刻间便被啃得尸骨无存。
多数人跻身商海皆要经历这番淬炼,然非谁都能最终成为掠食者。
可谢怀瑾生来便是猎食者,从未体会过待宰羔羊的惶惑。
他奉行着诸多理所当然的生存法则,这些准则在旁人眼中却惊世骇俗。
当寻常人还在权衡利弊时,谢怀瑾早已在抉择中榨尽最大利益。他从不掩饰贪婪与野心,将自己活成逐利而生的饕餮。
他广结权贵是为跻身皇商体系谋求出路。
那个世界有宝马车辇与倾城美人,有令人眩目的荣华,但他只在意白银铸就的江山和自投罗网的蠢材。
他行事狠绝是为压榨每枚铜板的极限。世人尽可鄙薄其唯利是图,却不得不在其霹雳手段前俯首称臣。
既然斗不过,便只能竭力笼络。
时值仲秋中旬,恰逢旬休后第三个当值日。晨光初透之际,云芷拎着两只榆木食盒穿过垂花门。偌大的掌事院尚无人迹,唯闻晨雀啄檐之声。
她在西席院花厅的紫檀嵌螺钿小案上布好霁蓝釉瓷碟,将新蒸的蟹粉酥并一盏枫露茶摆作扇形,又掐了朵半开的木芙蓉斜插在青玉胆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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