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浸入骨髓的湿冷,混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直往柳映雪的鼻腔里钻。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在头顶那方灰扑扑、结着蛛网的帐子上。这不是她熟悉的、虽不华丽但也整洁的闺房。
记忆如同碎裂的冰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回脑海——舅母马氏那张涂着厚厚脂粉、此刻却堆满虚假哀戚的脸;那碗被强灌下喉、味道古怪苦涩的药汤;还有耳边最后那句刻意压低的、带着刻薄得意的话:“八字硬,克亲克己,替你娘去冲喜是福分,到了地下好好伺候王老爷吧…”
冲喜?地下?王老爷?那个据说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的老头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着绝望猛地攫住了柳映雪的心脏。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像散了架一样酸软无力,胸口更是闷得喘不过气。她明白了,什么冲喜,什么意外身亡!是舅母,为了霸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薄产,也为了甩掉她这个“克亲”的累赘,演了一出“病逝冲喜”的戏码,将她像丢弃一件破旧家具般扔到了这个不知名的荒僻角落!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破败的屋子。土坯墙裂着大口子,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屋顶的茅草稀疏,几缕惨淡的天光漏下来,照亮了地上厚厚的灰尘和角落里堆积的杂物。除了她身下这张咯吱作响、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稻草的破板床,屋内几乎空无一物。空气里弥漫着腐朽和尘埃的味道。
她艰难地撑起身,摸索着下床。脚底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让她打了个寒噤。身上仅穿着单薄的旧棉袄,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白起毛,是前年舅母“施舍”给她的。环顾自身,除了这身衣服,就只剩下发髻上那支母亲留下的、最普通的梅花银簪,以及袖袋里几个干瘪的铜板——这大概就是舅母“大发慈悲”留给她的“陪葬”了。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凄凉的笑从她喉咙里逸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逼了回去。哭?哭给谁看?在这荒郊野岭,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步挪到那扇歪斜的木门前。门板腐朽得厉害,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呻吟。门外,是一个同样荒芜的小院,杂草丛生,院墙坍塌了大半。远处是连绵的低矮山丘和稀疏的树林,一片萧瑟冬景。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凄凉。
这就是她的“葬身之地”?不!柳映雪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不能死!至少,不能如了舅母的愿,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里!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让那些薄情寡义的人看看,她柳映雪,不是任人揉捏的泥人!
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她眸中的光。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破败的院子。活下去,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一个能稍微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与此同时,距离溪头村荒宅数里之外的一条被冰雪半掩的偏僻小道上。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浮雪,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一个身影蜷缩在路旁枯萎的灌木丛下,几乎被新落的雪覆盖了大半,只剩下一角质地尚好、却已污浊不堪的靛蓝色衣料露在外面。
顾景珩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中沉沉浮浮。每一次试图凝聚起一丝清醒,都被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击得粉碎。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云泽府乡试考场的号房里。那碗监考衙役送来的、冒着热气的姜汤,入喉之后不久,便是腹内翻江倒海般的绞痛,紧接着是手臂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寸寸断裂般的剧痛!他眼前发黑,想呼救,喉咙却像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意识彻底沉沦前,他似乎看到了同场应试的孙耀祖那张一闪而过的、带着阴冷笑意的脸,还有魏国公府管事那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身影…
毒…是针对他顾景珩的毒!为了阻止他继续科考,为了彻底断绝清溪顾氏翻案的希望!
再次恢复一丝微弱的知觉时,他发现自己被粗暴地拖拽着,丢在了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方(后来才知是乱葬岗)。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了出来,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向着远离府城的方向挪动。他不知道爬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凭着一点不甘就此死去的执念,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断断续续、被风雪迅速掩盖的痕迹。
寒冷和毒素侵蚀着他的身体,手臂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的冰冷和沉重。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在路过那片灌木丛时,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重重地栽倒下去,意识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机。雪花,无声地覆盖着他,仿佛要将他彻底埋葬。
柳映雪忍着饥饿和虚弱,在荒宅附近搜寻了大半日。幸运地在屋后不远处找到了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细小溪流。她用破瓦罐小心翼翼地取了些水,又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在向阳的坡地上挖到了一些耐寒的、冻得蔫巴巴的荠菜根。虽然苦涩难咽,但至少能暂时缓解那火烧火燎的胃。
就在她捧着瓦罐和一小把荠菜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回走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路旁那片半人高的枯萎灌木丛。那露在外面的一角靛蓝色衣料,在满目灰白中显得格外突兀。
是人?柳映雪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破瓦罐,警惕地停下脚步。是路倒的乞丐?还是…舅母派来查看她死没死的人?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呼啸的风声,没有任何动静。
犹豫片刻,强烈的好奇心和一丝说不清的预感驱使着她,慢慢靠近。她用一根捡来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积雪和枯枝。
一个年轻男子的脸露了出来。脸色是死人般的青白,嘴唇冻得乌紫,眉毛和睫毛上都结着细小的冰晶。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死了?柳映雪的心沉了下去。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鼻端。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气流。
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柳映雪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仔细打量着他。虽然形容狼狈,满面污垢,但眉宇间依稀可见清俊的轮廓,身上那件靛蓝色的棉袍,虽然脏污破损,但料子细密厚实,绝非普通农家所有。袖口露出的里衣,也是干净的细棉布。
是个落难的读书人?柳映雪瞬间做出了判断。一个孤身女子在这荒郊野岭,救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这念头本身充满了危险。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以她现在的境况,养活自己都艰难无比。
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转身离开。可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上,看着他眉宇间凝结的痛苦和绝望,仿佛看到了不久前同样被抛弃、濒临绝境的自己。一股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感,伴随着内心深处的善良和不忍,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现实的考量。
“救…还是不救?”她低声问自己,声音在寒风中消散。
目光扫过他身下冰冷的雪地,再想到自己那个至少还能勉强挡风的破屋子。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见死不救…我柳映雪还做不出来!”她对自己说,更像是给自己鼓劲。
深吸一口气,柳映雪放下手中的瓦罐和荠菜根。她蹲下身,费力地将男子沉重的身体从灌木丛里往外拖。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积雪和枯枝不断阻碍着她的动作,没拖几下,她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变冷。
一次,两次…每一次拖动都耗尽她本就微弱的力气。粗糙的枯枝划破了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她也顾不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他弄回去!弄回那个破屋子!那里至少有四面墙,能挡点风!
不知过了多久,柳映雪终于将男子拖到了荒宅的院门口。她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汗水浸湿了额发,贴在脸颊上,狼狈不堪。看着地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子,又看看那扇歪斜的门,柳映雪抹了把脸,再次咬牙,抓住男子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往门里挪。
当她终于将男子拖进屋内,安置在自己那张唯一的破板床上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黑暗笼罩着破败的屋子,只有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惨淡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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