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供奉着云容牌位的屋子起身,姜曜灵慢慢往外走,来到了放着许砚霜往生牌位的地方。
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已为人妇,所有人对许砚霜的印象一向是端庄娴雅,直到她死时才展现了许家人骨子里的烈性。
许家蒙难得突然,一夕之间就被当时垂垂老矣的皇帝以谋逆的罪名下了牢狱。
许宰相是文人之首,素有贤名桃李满天下,儿子们也都是兢兢业业一心为国的能臣,且许家手上并无兵权,也从不结党营私,对待皇帝一向毕恭毕敬,怎么可能谋逆?
大家都认为许家是被人诬陷了,皇帝也是被小人蒙蔽了双眼才会把许家下狱,朝野间想要帮助许家洗脱罪名为其奔走的人数不胜数,但这其中不包括许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婿姜道全。
祸不及出嫁女,所以许砚霜安然无恙,她得了消息后就想要出门为家里奔走。
她虽是家中庶女,但这一辈中只有她一个女儿,许家家风清正,父母和蔼,兄长友善,没什么后宅阴司手段,她是备受家里宠爱长大的。
若不是当初姜许两家有祖辈的约定,而姜道全又是状元,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她是不会低嫁给姜道全的。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才华与道德并不相等,许砚霜被姜道全拦在了府中不许外出。
那时的姜曜灵十三岁,已做了许砚霜八年的女儿,许家人对她如对待亲外孙女一般无二,她也将许家视为自己的外祖家,因此她趁着姜道全的注意力不在她这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她认识的朋友里只有重光公主谢韶仪是最具有权势的,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求谢韶仪,她不想为难谢韶仪替她去为许家人求情,只想跟着入宫看能否亲见天颜陈情一番。
谢韶仪不仅答应带她入宫,还说也会帮着求情。
只是皇帝并没有接受他最宠爱的女儿的求见,也按下了所有为许家的求情的奏折,而是迅速下达了对许家人的处置,全家流放岭南。
圣旨已下便是无可挽回,姜曜灵只能和谢韶仪匆匆出宫,拿出财物为许家人上下打点疏通,让他们在流放途中能过得好些。
等夜里姜曜灵又悄悄回到姜家,她想要带许砚霜出来,送明日要流放的许家人最后一程。
从许砚霜安葬云容又收她做女儿后,在姜曜灵心里这位阿娘就如同宝相庄严的菩萨一般,但那一晚她仿佛阎罗殿中的女罗刹。
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的阿娘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声音尖利凄惨地问她许家到底如何了。
胳膊被抓破皮渗出血,但姜曜灵没在意,她只闻到了她阿娘被子下浓郁的血腥味。
掀开被子,下面是一双扭曲且近乎断裂的双腿,她震惊得失语,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却又不敢,“阿娘,怎么会这样?是姜道全干的?他怎么干?!”
许砚霜没回答她,也不在意自己的腿,只抓着她不断摇晃,状若疯魔:“许家,告诉我许家怎么样了!姜道全说许家人都完了,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告诉我!告诉我!”
姜曜灵知道她可能又犯疯病了,阿娘以前偶尔会发疯,好几次都伤过她,只是这几年明明都已经不犯病了。
长长的指甲刺入肩膀,姜曜灵忍着疼没有拉开她,对上那双满是恳求的血红眼睛,她哽咽着告知了她许家的情况。
外祖父和大舅舅性子最烈,直接一头碰死在了牢里。外祖母,大舅母紧随其后,二舅舅受了惊吓心悸而亡,二舅母随之殉情。三舅舅受杖刑后发了高热,她已经送药过去了,三舅母和离归家,小舅母小产后血崩不止……
一夕之间,偌大的许家便倒塌了,还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姜曜灵看见阿娘咬破了嘴唇渗出鲜血,她又哭又笑,宛如杜鹃啼血:“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皇恩浩荡,不过是因许家太干净而忌惮罢了,怕许家权势太过会一手遮天为难新君,想要先打压再让新君施恩,可为何要害我许家如此!昏君,昏君啊!爹!你效忠了一辈子的皇上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这番言论要是让外人知晓,阿娘也只有掉脑袋的份,于是姜曜灵一边抱着她一边哭:“阿娘,阿娘您别说了,我带您走,离开姜府,明日送完小舅舅他们后我们去找大夫治腿,然后再去岭南照顾他们,再也不回京城了好不好?”
两人相互依偎,姜曜灵感受到了温热的液体落入自己的发间,但下一瞬,她就被大力推倒在地。
她错愕地看着神经兮兮的阿娘,“报仇,报仇,皇帝该死,姜道全该死,都该死!都该死,都杀了!”
姜曜灵想上去抱住她,但她又打又摔地不许人靠近:“都想害我,都别过来!都不许过来!”
她跪在地上磕头:“阿娘,求您了,跟我走吧,我带您走去给您治病!”
但疯疯癫癫的许砚霜不听她的话,还拿床上的枕头砸她:“病,我没病?!我好着呢,我还要报仇,报仇!你别叫我阿娘,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早就死了,你走!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休想拦着我向姜道全报仇。”
姜曜灵哪肯走,但她拿发疯的许砚霜没有办法,就这么僵持到黎明破晓,眼看流放的时辰要到了,她只能无奈单独去送。
后来的姜曜灵曾无数次后悔过这一决定,若是当时没有去送行,她留在府中是不是可以改变阿娘寻死的念头。
漫天的大火烧了一半的姜府,抬出来的只有黑色的尸骨。
阿娘身边忠心的婢女告诉她,昨晚她阿娘已经心存死志,故意支走了她。等她出府后,将自己的贵重嫁妆都悄悄抬入了她的院子。
她的院子前是阿娘曾特意为她布置的假山流水的趣景,不会被大火波及。
本来阿娘是想和姜道全同归于尽的,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让他从火场跑了出来。
背部被大面积烧伤的姜道全不再畏惧已经崩塌的许家,让人将阿娘的尸骨丢入了乱葬岗。
那天夜里,雷声很大,雨势很急,她亲手把阿娘的尸骨从土里刨出来,然后背着她在雨中一步一步地走,去找抬棺人一起将她埋在香积山上。
那日之后姜曜灵就病了,足足病了一个月,等病好了,她对姜道全和从前一般无二,只有面对侍女和高台上的牌位时才会宣泄心中的恨意。
“阿娘,女儿迟钝,让姜道全过了那么久好日子,早该先动手的。这断腿之痛我让他也受了,但肯定抵不过您那时的疼,不过我等他好了,我会再弄断他的腿,让他反反复复地痛不欲生。”
姜曜灵上着香,继续轻声道:“您留给我的药很好用,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用在了他身上可以放大痛楚,我做的好不好?您有没有解气一点?”
“我派去岭南的商队前些日子回来了,他们说有我送去的银两和药材,三舅舅虽还是病着但整个人精神些了,小表弟们也送去了私塾念书。小舅舅和表哥们很争气地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大家没有自暴自弃,依旧在努力活着,甚至还有添丁的喜讯。他们给我和您带了东西,等明日我在您墓前烧给您。”
“就是可惜琅萱表姐至今毫无音讯,我派往各地的商队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不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姐素来聪慧,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新帝登基第四年了,如今朝堂稳定,前几日有一遭先帝时的冤案被重启,阿娘,这是一个预兆。我猜新帝可能会为许家翻案,毕竟才华横溢的许家人本就是先帝想留给新帝施恩的,只是他们想不到我们许家的血性,造成那样惨烈的后果,说不定现在的新帝反而因愧疚之情不敢用许家了。”
“若阿娘你在,或许会说你不稀罕,但许家不应该背负这样的污名。贵太妃对我极好,可她和许家无关,我就不能把她牵扯进来。我和太后娘娘的情谊还不足以让她帮忙,不过我会继续努力。”
“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是许家的外孙女,我的夫君自然也是许家人。如今这个夫君帮不上忙,还对我不好,等我换一个位高权重的,就算不能让许家重回朝堂,起码洗脱罪名也是好的。”
“阿娘,你莫要生气,我知道我的这些手段下流,我还是不擅长堂堂正正的手段,我让你失望了,但是我笨,除此之外我真的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低低的喃喃声被走近的脚步声打断,姜曜灵擦去眼中的泪水,站起身离开。
陌生的香客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对她善意地点头微笑,两人错身而过。
出了往生阁,便是千秋阁,取功在千秋之意。
当超过一千位香客愿意为此人供奉牌位时,香积寺就会在千秋阁放入此人较普通牌位更大规格的功德牌位,来往香客皆可参拜。
姜曜灵进去,在一尊牌位前上香拜了拜,说些话,便结束了今日在外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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