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呢。”练如娇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裳。只是依旧戴着笠帽,帽沿镶着面纱。
绝世风光,就藏在这面纱之后。
乙真突然看到那张依稀却明艳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练如娇关切地问:“你身子不舒服?街上的郎中还没我厉害。若是需要医治,只管找我。”
乙真听出练如娇语气中的调笑意味。只好坦白地说:“我看练大人气色不好——我常年游侠在外,对伤者的气息颇为敏感。所以,想跟上去,做个照应。”
练如娇身子一颤。很快又平静下来。她猜到了乙真是在搪塞乙灵,才借口说要去看郎中。但想不到,他是想跟着兄长。
“那你为何不早说?”练如娇看着县衙的方向,兄长的仪仗队已经不见踪影了。
“在下一向独来独往,想到了,便去做。甚少与人商量。是我唐突了。”乙真坦率地说道。
“很少见乙大哥有兴致说这么多话。”练如娇笑出声来。声音就像被风拂过的银丝。
乙真低声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练如娇的声音也低下去:“乙大哥。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缘由。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练如娇怀疑卫队中有内奸。她暗中查访了卫队中的两个人,他们都来自小金县附近的山区,可能与小金县有所联系。
可惜,一无所获。因为她身份太明显,其他侍卫对她敬而远之,难以套话。而她身旁,除了天真无邪的乙灵,就只有乙真了。
两人支开了乙灵,转入一处小巷子里交谈。
“今日的公务暗流汹涌。如你所见,兄长的身子并不利索。卫队始终是奉公行事,未必能照料周全。小妹想请你进一趟县衙,再跟一趟刘家。”练如娇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枚响箭,“如有任何不测,乙大哥拉开响箭,我便能看到。我会设法接应兄长。”
乙真接过袖箭,郑重地放入怀中。“大小姐放心。乙真一定办到。”
练如娇展颜一笑:“乙大哥太客气。以后只管像兄长一般喊我娇娇便是。”
乙真不语。
练如娇也知道他一时半刻不会改口。“乙大哥,我会照料好灵灵。兄长便拜托你了。”
乙真略微颔首。随即二人先后走出巷子。练如娇在后,而等她走出巷口的时候,乙真早已不知去向。
“兄长。你说乙真身上的伤不同寻常,让我不要救他,以免自寻麻烦。可……我真不该一直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眼下你处于险境,我却要托付外人去救你。”练如娇看着阴沉沉的天。
才刚到辰时。已不见太阳。
阴冷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行人脸上都像被刀割一般疼痛。
在这一片风雪怒号之中,县衙门口却站着两排人,约三十多个男子。
他们身穿狐裘大衣,大衣底下还能看得到官服。
“这鬼天气惯会折磨人!”有人忍不住埋怨。“这几天风雪都停了,怎么又挑着钦差大人来的时候刮起风雪。”
说话人的双手笼在袖套之中。袖套外观穿金走银,里面分两层。一层是扎扎实实的棉花,第二层则是灌满了热水的隔层。热水满满地变冷,他尽力地寻找着残存的温度。
“不是说仪仗队已经出发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莫不是……莫不是钦差大人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有人试探着问。
县令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师爷剑书就站在他旁边。两人几乎像一个人。
风雪里出现了一行人。但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是他们吗?”县令往后退了半步。剑师爷本想说也可能是过路的人,却已经看到了钦差的牙帐。
“是练大人的仪仗。”剑书低声回应。
“不是说……”刘县令重重地顿了一下脚。剑书忙低下头等着挨骂。
刘县令知道还不是骂人的时候,只能咬牙切齿地说:“赶紧去库房看一下,都准备好了吗?”
剑书转身离去。
等所有人都看清了钦差练如青的仪仗,那仪仗已经转到众人眼前。
好快的步伐。
这冰天雪地里,钦差队伍行动不见迟缓。
那为什么这么久才到县衙呢?刘知县心中生疑。
带头的佩剑者拿出一道圣旨,高声唱道:“奉旨诏曰,钦差练如青代天巡牧,至小金县察查为政。见钦差如见帝面,钦此!”
刘知县跪下接旨。
众人连九拜,高呼万岁。匍匐拜倒在地。
轿子停稳在地面上。轿门的帘子掀开。
一只烫金纹云的皂色皮靴,踩在厚厚的白雪之上。发出吱呀一声。随即是紫黑色的官袍。
待练如青长身而立,站在众人面前。
刘知县不敢抬头,只能看着那双官靴和官袍下摆。洁净不染尘埃的紫黑色,在白雪之中格外明晰,甚至有些刺眼。
众人身上都已经积了细碎的雪花。身上也颇感刺骨寒意。狐裘再怎么保暖,也扛不住长时间在暴风雪中一动不动。众人都有些牙齿打架了。
可练如青一声不出。任凭所有人跪着。
如此过去了约一刻钟。
刘知县年纪较大,有些吃不消。他想出声,但众人的沉默让他决定再等等。
毕竟,钦差卫队佩剑带刀的,正站在钦差大人的身后呢。光天化日的,可没人敢对钦差动手。
这跟谋反是同一个等级的罪名。
其他人也这么想。
于是,在沉默中,时间又过去一刻钟。
刘知县浑身都冻僵了。
眼前那双皂色的官靴仍然纹丝不动。依旧没有任何积雪落在靴子上。
理应是有人为钦差大人撑着伞。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自己撑着伞,却让一群年长的下级官员跪在雪地中苦苦等候。
刘知县先是哎呀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揉揉膝盖。又咳嗽了一下。
一旁的富商乡绅立刻会意,一个年纪最长的商贾忍着痛,一头栽进雪地里。
“哎呀张员外……”旁人作势,装作惊慌的模样,正要张嘴高喊来人,一把利剑猛地抵住他的舌头。
那人顿时定住,不敢言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舌尖上的剑刃。
刘知县本已经想借机起身主持大局,见到这番变故,站了一半的身子立刻扭身反跪回地上,深深匍匐,不敢抬头。
那身形矫健灵活,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像极了一条跳跃的鲤鱼。
钦差大人仍不发话。而张员外已经被拖下去,锁进了一辆囚车之中。
可怜那张员外还没明白,高呼着“老人家摔一跟头,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抓我!干什么……!怎么还有囚车?你们怎么还带囚车来?放开我!”
待关进囚车之后,张员外一改老态,无比激愤地冲撞着囚车,“放开我!老人家平时积善积德,对官对民都是问心无愧!今日只是摔一跟头,竟然要如此虐待老人!天理何在!”
一声清脆的耳光之后,张员外的咒骂已经含糊不清。
刘知县只觉得心惊肉跳。人道这些京官脾气极大,想不到,官瘾竟大到这个地步。才刚到小金县,就把一个员外身囚了。
等张员外没了声气。四下一片寂静无声。
有人走上来,踮起脚尖对着练大人耳语几句。
“各位同僚请起吧。”练如青挥了挥衣袖。
刘知县的腰腿已经冻僵了,难有知觉。剑书比较年轻,他挣扎着起来之后便要去扶刘知县。
一把刀立刻停在他手腕上。只要他再继续扶刘知县,他的手立刻齐腕而断。他便僵在那里。
刘知县并不知道身后的剑书发生了什么,还颤巍巍地道谢。结果剑书手一松,刘知县又跌下去,掉进雪地之中。狐裘、官服、官帽都沾满了冰雪。好不狼狈。
“剑……”他下意识地要冲剑书发火,直到看见剑书的双手上的那把刀。
刘知县打了个哆嗦。
“冷吗?”一个努力装作平静且关切的声音响起。可声音中的阴沉、冷酷和虚伪,却难以掩饰。
刘知县咬着牙抬起头,诚惶诚恐地回答:“属下……不不不冷……”
哆哆嗦嗦打架的牙齿。
“那就是怕了?”练如青皮笑肉不笑地说。
刘知县大惊失色:“属下没有,属下没有怕。”
“小金县犯下的事,惊动了圣人,要派出本官代圣人视察。刘知县却不怕。”练如青缓缓地说。
“属下知罪……属下、下官就是冻坏了!”刘知县都要哭出来了。
“那方才说不冷。欺君之罪。”练如青剑眉倒竖。
刘知县直接跪倒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身了。磕头如捣蒜:“一切听练大人作主!一切听练大人作主!”
练如青微微一笑,“刘知县言重了。同僚之间,哪有那般不留余地、欺人太甚。方才,不过是跟各位同僚说些笑话,热络热络。”
练如青身后的侍卫们也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刘知县他们面面相觑,膝盖疼,冻伤的耳朵、手指头也疼。重要的是,方才被戏弄,一股怒气从刘知县心头升起。
他正要勃然变色的时候,目光触及那被厚雪覆盖的囚车。他又哆嗦了一下。囚车里的张员外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这恐怕不是笑话?
练如青嘴角勾起,“难道本官有了圣人的旨意,就可以不顾同僚之谊吗?难道本官这些侍卫,就真的会用刀剑砍杀朝廷命官吗?同僚们,多虑了。快请起吧。”
两个侍卫直接走过来,把刘知县从地上架起来:“刘大人,请带路。”
刘知县目光慌乱,唇舌打架。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剑书心生不忍,便自告奋勇带路去库房。
一路上,县衙的人走得连滚带爬,钦差的队伍却是脚下生风、四平八稳。
到了库房。剑书打开银库、粮库,奉上准备好的账目。
练如青坐在一张案几后面。
侍卫点起熏香,供了暖炉。练如青喝了一口热茶,这才翻开账目。
“小金县的公库年年亏损,颗粒无收……”练如青阴鸷的眼神扫到了跪在一旁的刘知县。“刘大人,这是做什么?你好歹也是朝廷的九品官,竟要跪着查账么?”
刘知县说什么也不肯起身。“下官治民无方,愧对圣人。就让下官跪着吧!”
“本官一定向圣人禀告刘大人的一片孝心。”练如青也不让他起身,继续查账:“每年则有州府调拨二万两白银、万石粮食入库,供衙门使费、水利、赈灾。支出为衙门维修、建仓库、建大坝,买入新粮种等。粮食则按户分食,不足者由城中粮商捐助。”
刘知县心头一跳。
“小金县的户籍人口不见减少。可见刘大人用心赈灾,以民为本。”练如青赞赏地点点头。
张员外的尸首似乎总在眼前趴着。刘知县不敢有意见,只能跪着磕头。
“然而,邻州的两县一郡,却报称涌入大量小金县灾民。小金县原定孝廉十二人,有一人被报逃匿,尸首却被抬到邻县喊冤声称朝廷特拨给孝廉的粮金被私吞,孝廉活活被饿死。”练如青把小金县准备好的账目丢到地上。
“刘大人。你作何解释?”练如青的神态像是刀刻的一般坚硬,声音比冰雪还寒冷。
事关重大,刘知县不敢不回答。“回禀大人。那些刁民因懒惰成性,田地抛荒,被下官惩治,才流散邻县。他们在邻县为非作歹,又被官府逮捕,便出言污蔑下官和知州大人。至于方孝廉,他本是举孝子,却虐打他父母,下官查明之后,拟撤销他孝子之号。还未等下官报于知县,方某则逃窜。直到他尸身出现,下官也未见过他。”
刘知县说到方孝廉的时候,剑书抬起了眼。
他的视线正好落入练大人的眼中。
剑书跟踪练如青好几回。都未曾仔细看过练如青的眼神。
这一看,脚下几乎踉跄。
那双眸子像地狱一般尸骨成山。散发着强烈的死亡的讯号。
张员外已经献祭了这双嗜杀的眸子。
张员外再怎么有不法行为,也罪不至死,更不能不经升堂随手打死。
这些所谓的大官,都是一己私利,不是贪婪,就是暴虐。
审来审去,死的都是百姓。可笑这些百姓还在等候青天大老爷。
“既然如此,叫来其他十一位孝廉。本官要问话。”练如青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众人又冷又饿,也不知道这钦差大人要问到什么时候。心中已经生了无数怨言。
县丞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又不曾参与任何肮脏事,钦差大人查不到他头上来。便站出列,恭敬但略带不满地说:“启禀大人。这十一位孝廉,分散在城中东南西北。一时半刻如何能召集?还请大人先行用饭,我等前去寻访,再……”
刘富商也连忙附和。还点头哈腰地说:“城中百姓都感恩朝廷,备了茶水候着大人。”
“哦?既然如此,且兵分两路。一者去寻访十一位孝廉。一者去把百姓带来此地。”练如青脸上浮起嘲弄的笑容。
两人只好离开去办事。
刘知县和剑书则留在库房。练如青也不继续问。刘知县已经慢慢冷静下来,在想着脱身之计。
本来在刘富商家里设宴,凡事好商量。如今练如青不肯离开县衙。倒是难办了。
刘富商手脚远比县丞麻利。很快就带着“百姓”进了库房。
“百姓”清一色是女子。
从三十岁到十二岁,环肥燕瘦,有人摇曳生姿,有人中通外直。
她们手上都捧着各色小点心。含羞带笑地献给练如青。
乙真身穿黑色夜行衣,面目也全部蒙上,只留下两只眼睛。他不知何时已经潜入了库房,与黑暗的房顶融为一体。
他大致分析了一下库房里的形势,盘算着要换个地方,才能更好地监控县衙的人。
他身形一飘,像一缕青烟一般,就挪好了位置。
“兄弟。”他刚落脚新位置,就听到机低极低的声音。
乙真心中一惊,但仍然在房顶之上稳住了身子,没有掉下去。
黑暗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对乙真说:“兄弟,第一次干这种事吧?这里我占了,你得往旁边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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