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眸子，像深渊，又像秋水。时而冷酷残忍，令人遍体生寒。时而含春多情，令人心生怜惜。
等乙真起身，练如娇带着早饭和乙灵走进房间。她们已经用过早饭，还在练如青的淫威逼迫之下，读了四书五经。
走进门了，乙灵还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哎哟，练大人太恐怖了。一张脸，全是黑的！”
练如娇正把餐盒递给乙真，听见这番童言，忍不住莞尔一笑：“今早你的表现太差了，比我还差。兄长脸色当然不好看。”
乙灵走过去伺候乙真起身洗漱和用饭，还不忘嘟囔：“我都说不想读书了，练大人又不允许。真奇怪，也是他装腔作势，要问我的想法。我不想读，他又生气。”
乙真敲了敲乙灵的头，“灵灵。”
乙灵立刻闭嘴，但忍不住，又做了个鬼脸。
练如娇见况，马上说，“你看。你不也怕你的兄长？何况我那被人称鬼见愁的兄长。灵灵你也该习惯了。”
乙灵摇摇头，“太难了。每次见到练大人，我就感觉身上好冷。”
乙真只是低声说：“灵灵，不要再没大没小。练小姐存心宽厚，但也不是让你口无遮拦。即便练大人不在，你也不能如此不敬。”
乙灵有些委屈。
练如娇连忙打圆场：“乙真大哥，我们不会跟灵灵较真的，你也别往心里去。以后，你若留在府里，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若要离开，那我们就是好朋友。我兄长身兼数道监察御史的职责，为人冷峻惯了。别说灵灵，即便是成年人，见到我兄长，也难免抗拒和不亲近。”
练如娇把筷子递给乙真：“快用餐吧。不然，汤就凉了。”
乙真连身道谢。这两兄妹身上的官架子不重，乙灵跟着她，平日里也不会太受委屈。知人知面不知心，乙真还是恭敬地说，“练小姐有劳。舍妹出身粗野，还谢大小姐不嫌弃。”
乙真喝了一口汤，一股浓烈而醇厚的药草香。他微微皱起眉头，仔细品尝着汤中的各味药材。
乙灵笑着问：“如何？哥哥尝出什么了？”
练如娇微微笑着。
乙真沉吟片刻，心中对药方已经了如指掌：“让大小姐破费了。”
乙灵兴奋地跳起来，拍着手：“姐姐！你看！我说我哥哥很厉害！他尝出了那些很贵的药材。”
练如娇哈哈一笑，爽朗的笑容和她倾城容貌相映得趣。“乙大哥不用挂怀。这些都是我兄长给的，来自他那些手下败将。用在乙大哥身上，才算用得其所。”
乙灵歪着脑袋问：“练大人跟他们赌钱？他们赌输了，所以把这些药材都输给了练大人？”
乙真难得地微笑。
练如娇瞥了乙真一眼，坦然地说：“不是。是我兄长去抄家灭族的时候，缴上来的。”
抄家灭族。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背后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乙灵见过抄家的场面。虽然与她无关，却也把她吓得连做几天噩梦。她打了个寒颤，骨碌一下滚到练如娇的怀中。
乙真想拉，都已经来不及。乙真脸色一沉：“灵灵！不得放肆！”
练如娇却抱着她，乐不可支。“乙大哥，你就放心吧！我是真心喜欢灵灵。兄长也是一样……”这后半句的声音低了下去，多少有些心虚。
灵灵闻言抬起头，跟练如娇垂下的眼眸相遇。两人都被练如娇那违心的话逗笑了。
练如娇忍着笑说，“无论兄长喜不喜欢，只要我喜欢，兄长不会违背我的意思。何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在身边多一个小丫头而已。”
乙真放下汤碗，起身深深地向练如娇抱拳行礼：“乙真代替父母，向练小姐敬谢。”
练如娇连忙放开乙灵，扶起乙真。她正色道：“乙大哥不必言谢。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如娇也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乙真心中有所触动。他默然不语。良久，才对乙灵说：“要好好读书，将来能给小姐效劳。”
乙灵还是第一次见兄长有这般神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练如娇忙说言重了。
此时，房门外响起急而不乱的步伐声。练如娇听得脸色一变。“灵灵，你跟乙大哥留在此处。我晚些再来找你。”
未等两兄妹起身行礼，练如娇已经形色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乙真凝神细听，练如娇走进了隔壁的房间——那是练如青下榻的卧室。
一切声响都归于寂静。静得格外诡异。乙真心中盘算着：此层楼住了练家兄妹，还有几队卫兵，怎地一点声响都没有？乙灵也感觉到奇怪，“哥哥，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隔壁房间响起极其细微的水声。乙灵没留意，乙真却听得真切。隔了一会，水声又响了几下。这时间间隔，与乙真计算的一模一样。
隔壁有人受伤了。
能让练如娇如此紧张，而又是被送进练如青卧室的伤者——自然就是练如青本人。
乙真心中有一阵阴霾笼罩。他抚摸着幼妹的头顶，这天下……实在难有安稳之处。那练大人年纪与练小姐相差不多，据说练家父母早逝，想必二人幼年也十分艰苦。练大人以幼童之身，抚养幼妹，比他今时今日更为窘迫。
终此一日一夜，练如娇也没来接灵灵。乙灵几次想自行出房去找练如娇，都被乙真拦住了。
有人按时给他兄妹送餐，只是来去匆匆，乙灵问话，来人也不回应，放下餐盘便离开了。乙真使出浑身解数，才哄住了乙灵。月落乌啼，乙灵不情不愿地睡去。
乙真探得乙灵已经熟睡，给她掖好被子，便起身穿戴好。他走到窗边，又回身看了乙灵一眼，随后推开窗子，轻巧地从窗户里出去，敏捷地登上了屋顶。
他无声地在屋顶上行走，就如一抹幽灵。来到一处，他停下来，轻轻地揭开瓦片。屋里的烛光映上乙真的面容——不过他戴上了黑色的头巾。
屋里的景象跟着烛光一起跳入乙真的眸子。
练如青披头散发，面如白纸。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猛一看，像一具停放多时的尸体。乙真心中暗暗吃惊，练如青今早还在教灵灵读书，是什么手段让一个青年男子瞬间伤重垂危？
练如娇坐在他床榻边，忧心忡忡，床头放着一盆水，水中略显红色。盆沿搭着一方帕子，帕子也已经成了红色。
领头的侍卫佩着剑，低头无声地走上前来，端走血水盆去倒掉。又端来一盆清水。
练如娇低声问：“兄长受伤的时候，可见任何异常？”
侍卫摇摇头。“他们在暗处。是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大人。”
练如娇面对下人时，收起自己的担忧之态，只是平静地说：“论罪之事，要等兄长醒转之后再说。明天兄长要去小金县衙门中查账，查完账之后，城中富商刘家又摆宴招待……若是让他们知道兄长负伤卧床，恐怕就找到时机转移朝廷赈灾款项。”
练如娇没有说下去。
练如青伤成这样，还怎么去查账和赴宴？
侍卫想了想，“何不寻一个人来代替大人？”
练如娇低头想了一下，摇摇头：“兄长到了小金县之后，频繁出门，恐怕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如何能寻人冒替？”
侍卫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说：“但是，小姐却未曾有人见过。”
练如娇吓一跳，“你是说……让我顶替兄长前去赴宴？”
侍卫点点头：“其实练大人与小姐的样貌一般无二，只是身量上略有高低。小姐一番乔装，定能骗过外人。”
练如娇一时无言。“可我并不会查账。”
侍卫也无言。他也不会。查账一事，至关重要。他们只会保护来查账的钦差，听钦差号令。至于如何查账，他们还真是一无所知。
练如娇又看向床榻上的兄长。她伸手去探他鼻息，“大人的气息更弱了。”
侍卫哭丧着脸，“要不还是请大夫？我去城里找名医，给大人治伤。”
练如娇眉头一皱，粉脸含煞：“然后呢？杀了他，封锁消息？”
侍卫噎住了，好一会才说：“也可以先囚禁起来，等此地大事了结，便放他归家。”
练如娇不言不语。
侍卫此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于是进一步劝说练如娇：“往常练大人也用过这种手段。”
练如娇不为所动。“他家中亲属，其他病人，都会受到牵连。”
侍卫急了，“大人的命是最重要的事。倘若大人不能及时好转，别说名医了，城里所有老百姓，都要被牵连。小姐！”
床上的练如青咳了几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兄长！”练如娇扑过去，“兄长！你睁开眼看看我！”
练如青极力地撑开双眼。
房顶的半张脸落入他无神的双眸之中。
屋顶的乙真也猛地看见这双眸子。这是濒死之人的眸子。
练如娇已经管不得太多，“金侍卫！请你立刻去城中抓来名医！不要惊动任何人！”
什么赈灾，什么灾民，什么小金县白银案，都统统抛一边。
金侍卫正要领命，练如青缓缓地举起手，摆了摆。他用尽全身力气，“不可泄漏任何风声。娇娇不可冒充朝廷命官，此乃死罪。砒、霜……”
说完，他又昏死过去。
乙真心念流转，放好瓦片。身形急纵，几个起落，消失在城中。
金侍卫还在悄悄赶路，心中焦灼。他并不熟悉小金县，要找到能买到砒霜的药铺，并不容易。
连找了几家，都没有砒霜可买。
金侍卫不敢打草惊蛇，因而不敢表露身份，差点因违反宵禁被店家报到官府去。
突然，一道身影拦住他的去路。
“要砒霜？我刚刚听到了。”那人说。黑衣黑裤，蒙着脸。“这是官府才有的药。你想买，只能找我。”
金侍卫也知道，很多地方都有黑市。“怎么卖？”
“每钱一金。”来人话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你可以先验药。”他抛给金侍卫。
金侍卫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确实是砒霜。他也不敢耽误，掏出两金，买下了两钱砒霜。
来人像一阵风，又消失了。
金侍卫一身冷汗，来人的武功修为不在他之下。大人今日在城中遭了埋伏，而他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着。
金侍卫赶回客栈，大小姐开始熬药。
天亮了。乙真带着乙灵自行去用餐。刚到楼下。便看到练如青端坐在大厅中央用餐。面色如常，连一丝憔悴都看不到。身上散发着死神的冷气。
他身边围了一圈护卫。肃杀。护卫见是他二人，并未拦截。
他们走近几步，就能嗅到练如青身上不同寻常的香气。乙真意识到，这是在掩盖练如青身上的血腥气。
乙灵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她咽了一下口水，“哥，我还没饿。”
乙真知道她是害怕练如青。环顾四周，不见练如娇。
灵灵低声说：“小姐一向都只在二楼走动，不下楼的。哥，我们也上二楼找小姐吧。”
这是什么话？让一个外男去一个大小姐房里用饭？乙真下意识地看向练如青。
练如青也没有打招呼。一人无声地吃完面前的茶饭，便在侍卫的护卫之下，登上了钦差的官轿。
寒风呼呼地刮起来。像一把把利剑刺向人们。
“灵灵。哥哥突然有些不舒服。要去看大夫。你去找大小姐吧。”乙真望着练如青远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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