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云染在门外站了片刻，心中思忖，大师兄曾经说过，峨眉道友智勇双全，智可设计找到魔殿，勇能力战二魔将。不过，就她与金八珍的对谈，似乎未常与人来往交流。
赤云染把地图交给练峨眉之后，就转身回去。走到她落脚的厢房之前，想了想，又到了大师兄的房门前。
还未靠近房门前，已经嗅到熟悉的焚香，听到熟悉的琴音。琴音低缓平和，令人不由得安宁下来。
连日劳累，好不容易忙完了，而大师兄还没有休息。“大师兄。”赤云染低声请示。
“何事？”门随着苍的声音而打开，男子整装，未曾宽衣。
纵然是看了许多年，赤云染见到大师兄的那一刹那，还是低下头不敢直视。深吸一口气，才抬起头来，轻巧地进了房中。“关于峨眉道友与金八珍。”
赤云染离开之后，苍停下了手中的琴。他微微阖眼，面前的焚香炉氤氲了面容。
眉儿。看来与金八珍也不熟悉。眉儿真的那般揣度我么？苍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香案，陷入沉思的面容显得疏离清冷。
确实。正如眉儿所言，门徒中有不少师妹乃至于其他三境的同修，都曾暗示明示过互为道侣的心意。
苦境十年，但道境之中却无寻常时日的计算，只有经历和修为。进入道境之后，宗主不断地试炼和有意地放任，令不少道友都对成长后的苍表达过合修的想法。不过，苍半点想法也没有。
即便道友貌若仙子，心意炽热，修为深厚。苍始终以礼相待，一心修仙道。
唯有仙道，能圆融三教，贯通宇宙之力，能与实力深不可测的魔界决战，能保全玄宗和道境，进而保护四境。
人人都说仙道难，至少，苍不曾遇到难处。令他欣慰的是，玄宗门徒也有相当人数修习仙道。日升之时，将会对仙道弟子进行考核。考核完毕即行分组，各组进入苦境作战。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分组的卷轴上。
练峨眉的名字，赫然跟在苍的青龙组之中。
眉儿少经人事容易被算计，又有魔契在身上，最应该跟在他身边。苍的指尖拂过练峨眉的姓名。
一阵风起。
封云山常开不败的花，被风吹落几枝。一朵花飘旋着，落到苍的指尖，落到练峨眉的名字之上。
“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苍想起他在苦境见过的峨眉峰顶。眉儿此名，又是谁人所赐？
这边厢，练峨眉第一次与人同住。心烦意乱，难以入定。她大约能意识到，自己在云海顶峰的历练还是太单薄，若她无法与常人相处，无法化解芸芸众生带来的烦恼，即便修为练得再登峰造极，也无异于一本修炼秘籍。
或许只能长埋云海，毫无用处。
练峨眉见金八珍睡得正酣，她睡前那句“我这么有钱，可不是为了守贞节牌坊或者道德束缚的。我就是要享受我喜欢的男子。”又浮现耳边。
唉，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人，因七情六欲而为人，又因这七情六欲，往往不像人——更像野兽。
练峨眉轻身一晃，便出了房门。
才刚踏出院落，苍的面容就猛然撞入了练峨眉的眸子之中。
“弦首？”练峨眉有些错愕。
“叫我苍便可。”苍微笑着说。此时他是寻常便装，戴了一顶普通的玉冠，也没有佩剑。少了弦首威仪，多了青年人的可亲。
练峨眉抬眼看他，“好。苍。那你唤我峨眉吧。”
苍本想说，你我是旧识，我曾唤你眉儿，无需如此生疏。可看见眉儿毫无眷恋的淡漠，苍拿不定主意：眉儿是真不记得，还是有难言之隐？或许，是入道之后的觉悟？
然，重逢之后，见眉儿处事仍是天真率意，不像是阅尽千帆，看破凡尘。
千头万绪，在她询问的目光之中，无从下口。他只能说：“好。峨眉。”
“苍，你过来此处，有事吗？找金八珍？”练峨眉有些倾向于苍是来寻金八珍的。
几乎同时，苍问：“峨眉。临近破晓，外出则最伤道体。何故未休息？”
两人都同时说完了。回过神来之后，也后知后觉地听清楚对方的问话。
先是苍疑惑地问：“我为何要找金八珍？”他掏出一瓶伤药，递给练峨眉。
练峨眉认得那是之前他一直按时送她的伤药，自然而然地接过来，瓶子上还有他掌心的余温。
至于苍的问话，她稍作迟疑，便直接说：“金八珍说，她邀约你见面，有心意要表。”
苍哑然失笑，“我想，这是误会。苍并无应约之意，对金八珍道友也无任何诛魔之外的心意。”
金八珍这样的女子，自信于擒纵手段，若是她得知眉儿早早泄露了她的意图，令她破功，恐怕也不悦。
苍便又说：“嗯，若是峨眉与金八珍道友相交好，便只当未与我说过这番话——或许，金八珍说得对，我见了她的心意之后，会改变我的心意。一切就交给后话罢。”
练峨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不会转变。”
苍展颜笑道：“吾不变。”
练峨眉沉吟片刻，也说：“我听你的。留给后话便好。我今夜还为此事胡思乱想，难以入定。这才出来走走。”
苍掸了掸身上的露水，估量了天上明月残影的位置，“那正好。此时清闲，我领峨眉走走封云山。”
练峨眉看着四周若隐若现的重山叠嶂，山间的寒气令她清醒，比房中的憋闷好太多。“好。正好替我寻一处修行台。”
她的语气中没有命令的意味，他却笑着颔首：“得令。”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令练峨眉丝毫未考虑到，眼前的人已经劳心劳力了一整天。
两人并肩，信步走在山道上。他们未动用真力，用的是寻常人的步伐。苍一步步走着台阶，练峨眉也跟着。一路上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与前山的恢弘霸气迥然不同。
走到一处山路的拐角处，苍突然停下来。他一脚踩在上一级台阶，却转过身来，将身后的景象挡住。
练峨眉还在紧紧跟着，已经踩上与他同一级的台阶。见他停下来，便也停下来。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触碰在一起。
“怎么停下？”练峨眉的脸微微往后仰，争出空间说话，以免触到苍。她修长有力的颈，牵动了衣领，玉色一直延续到胸前去。
苍像逗孩童一般，“你猜我身后会是什么景象？”语意中藏着深深的笑意。
练峨眉不明所以，“山。”
苍侧开身子，让练峨眉往身后看。
原来是翻腾的云海。云海无声汹涌，像是巨浪，不断地涌向远处的山头。山头像沉默的孤岛一般。日出快要来临，明月的残影还挂在山峰之顶，颜色极淡极淡，几乎与天幕融为一体。
练峨眉看呆了。她在云海顶峰上，几乎无法离开万仞悬崖的围困，那里寸草不生，寸步难行，只有日月交替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其余天地则白茫茫都是雪，无晴无雨。“此处有些冷意。但与我来处相比，几乎微不足道。不知道我所来处，是否也曾有这样的景色。”
苍与练峨眉一同看着云海。抛却了弦首法度的威仪，舒展开身姿，胸中丘壑万千。“初见峨眉道友，便能知峨眉修炼高山之巅白雪之道，是极寒的修为。此处是封云山最冷处，相信能有利于峨眉。”
“走。”苍足下发力，练峨眉二话不说就跟上，两人穿越了浓厚奔腾的云海，来到一处天然的石台上。
练峨眉化作道姿，盘腿入定。片刻已经现出隐约的霞光。她发髻上的发带随风飞舞，拂过他的脸。
他背手站立在她身后。像个守护神。
练峨眉缓缓睁开眼，俯视着脚下的云海。回眸一笑：“谢谢苍。”
苍微微低下眼眸：“嗯。吾平时若在封云山，亦时常来此处。峨眉既然喜欢，那就送予峨眉。”
练峨眉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份礼物。
第一缕晨曦出现，钟声随即响彻封云山顶。苦境与玄宗门徒准时来到大殿门口。弦首依旧在高台中央，长身而立，等待考察仙道弟子的修行。五弦站在他身后，坚定地如高台基座。
四奇则沿着苍的左右排开。金鎏影紫荆衣在左，赭杉军、墨尘音、练峨眉在右。
对苍心细如发的赭杉军，第一时间发现，好友虽然穿上了弦首的装束，但他发梢的云雾之水极为深重，竟与赭杉军身旁的练峨眉发梢如出一辙。
赭杉军心头又浮起难以名状的沉重感。“怎么苦着脸？”墨尘音的声音传进来，赭杉军哈哈一笑。“今早的苦瓜吃多了，后劲大。”
墨尘音懒得搭理这种借口。直接走出列，“魔人诡计多端，攻心手段千变万化。我玄宗仙道弟子修行尚浅，素日亦不与人交涉。为诛魔大计，今日仙道弟子需接受考察，增加历练。未过关者，可改修凡道，或暂时退出本次诛魔之战。”
台下准备要接受考核的仙道弟子，顿时有些紧张。修仙道的人数不少，但由于此道特殊，需闭关修炼，因此与外界接触极少。除了未来宗主苍被着意历练之外，其余仙道尚未成火候。
翠山行又走出来，“考察方式为如梦如幻。”
仙道弟子不由得心中打鼓。
“这是什么？”练峨眉低声问。
赭杉军连忙搭话：“如梦如幻，是异度魔界的至宝之一，有强大的意识致幻能量。能创造各种环境，用七情六欲来困住灵魂。玄宗收集了数百年情报，终于造了一个差不多的。”
说完，赭杉军还忍不住看了好友一眼。果然，苍在关注他的答案。如果他答得不好，那苍可就要亲自作答了。
赭杉军虽然很欣赏练峨眉，但练峨眉带给他的不安也很强烈。他不乐见苍与练峨眉走得太近。
翠山行看了苍一眼，苍微微颔首，翠山行则领会，招手让门人推出一尊晷。
日出的霞光正好照在晷中央。
晷现出芸芸众生的模样。
弟子们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晷中的景象到底是何方何人。
翠山行宣布：“仙道弟子逐一上前，将万分之一的灵力注入晷中。晷即可照出弟子的八苦。而其余弟子可以自行自愿参与历练。”
随后弟子们便一一上前入晷。有人惧怕生老病死，有人爱不得，有人恨别离，有人怨憎会。又有其他非仙道或非玄宗弟子自愿进入仙道弟子的幻境，对其进行历练。
此方法不仅新奇，更是提高修为、对抗异度魔界的大好法宝。苦境寥寥可数的仙道弟子也纷纷提出请求入晷。
练峨眉深知自己目前最大的缺陷便是对人心的触摸太浅。
“峨眉也想入晷？”苍低声问。关切地看着她。
赭杉军心中顿时提高了防备。
“我看你今日怎么像只老鼠。鬼鬼祟祟，又形态毕露。”墨尘音怀疑地看着赭杉军。赭杉军只好说：“昨夜没睡好。听老鼠叫了一宿。”
“封云山可没老鼠。你在哪里睡的？”墨尘音没好气地说。
赭杉军没有心思跟墨尘音拌嘴，只听得练峨眉确实要入晷。
等练峨眉照了晷，进入神游状态等待幻境。
翠山行却一脸郁闷地走到弦首等人面前：“峨眉道友的七情六欲是空白的，难以制造幻境。外人如何入境历练她？”
大多数道友已经去如梦如幻之中。在场只剩下少数的凡道修行者。所有人听了，心中都暗自称奇。居然有肉身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看来练峨眉的仙道非常纯粹，绝对是师出名门。
苍神色初动，赭杉军连忙开口：“我去。”
众人都看向他。他贵为玄宗奇首，居然要亲自进入其他道友的幻境中，与之发生七情六欲，对其作试炼？
墨尘音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你今天吃错药？”
赭杉军硬着头皮说：“多年不曾遇到这样强的仙道，吾身为玄宗奇首，进幻境助她一臂之力，在所不辞。”
金鎏影哼了一声，“怕是看她貌美罢？她来自苦境，不似道境一般不受时间约束，最多也就修行了十八年，能有多高的修为？”
赭杉军笑了笑：“那换你去。”总之不能让苍去。
金鎏影想起苍说过，练峨眉曾独战螣邪郎和赦生童子，脸色变得僵硬起来。万一，万一这娘们在幻境里不是历情劫，而是把他当魔界之人来打，那他亏大了。
于是金鎏影没再说话。
“既然没有七情六欲，那肯定就是痴迷修道。吾愿意进入幻境之中，与练峨眉道友一决高下！”在场的苦境道子中站出来一个少年人。
此人身材偏瘦，却也干练利落，身上超凡道气不逊色于玄宗六弦四奇。一身深红色的麻衣。背上是一把古剑。
苍认出此人。正是师尊好友的弟子，来自白云山的蔺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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