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余市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来得猛烈，收得也干脆。
几声震彻天地的雷声后，雨势骤减。乌云渐次消散，数万道金辉从纤薄的白色云隙间挥洒而下，直贯大地。
郁积的闷热被涤荡无存，整个江余市沉浸在充溢着着泥土、草木芳香的清凉之中。
城市上空，悄然升起一道巨型彩虹。如巍峨的长桥，绵延千里，连接了城市的南北两端。七色的彩带，宽阔、鲜艳、纯粹，色彩饱和得近乎不真实，在天穹上熠熠生辉，宛若奇迹临世。
没有人的目光能逃离这道彩虹的攫取，方才还在暴雨中低声咒骂的行人纷纷驻足，拿出手机，仰头寻找着角度，不厌其烦地拍摄。随后，标准的九宫格配上或明媚或忧伤的文案，即刻被发送到各类社交平台。
一时间，“奇迹彩虹”词条登上江余市的微博热点，刷爆江余市人民的朋友圈。
与网络世界里的热闹喧嚣截然相反，城南的森林公园仍然处于一片幽深的寂静里。
翠绿的树叶上挂满了晶莹圆润的雨珠，包裹着太阳的光点，摇摇欲坠。几只飞鸟掠过树梢，那些悬垂的光点，“叮，叮，咚！”地一颗颗顺势坠落，破碎在一片瓦砾废墟之中。
忽然，废墟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闷响。
一个瘦小的身影，费力地扒开泥块与碎砖，扭动着，从废墟的缝隙里挣了出来。
她赤着脚，蜷缩地蹲在由碎砖与泥块垒出的土堆上。沾着泥点的鼻翼轻微翕动，仿佛贪婪地嗅着什么。
雨后的森林，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清冽，以及不知名小花散发的淡淡馨香。显然，她着迷于这味道，脖颈微扬，急切地闻了一遍又一遍，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极轻的呜咽。
不知名的飞虫从她面前振翅掠过，带起一缕微弱的气流。
原本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圆形的瞳孔刹那间收缩成一道危险的竖线，冰冷的警觉在其中一闪而过。看清楚飞虫的样子后，眸中锐利的竖线逐渐融化，恢复成圆润温和的模样。
她转动脑袋，用那双晶莹剔透的浅褐色瞳仁，机警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在确认四周空无一人后，原本蜷缩的瘦小身板倏然伸展，从土堆上一跃而下，四肢点地，轻盈无声。只一瞬，便悄无声息地窜进密林深处。
苗雪玉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脑袋也像灌进了水泥般，晕晕沉沉的。她挣扎着坐直身子，身下的弹簧床发出一身“咯吱”的呻吟，在这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借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过的微弱月光，苗雪玉勉强看清了周围简陋又熟悉的家具轮廓。
这是在家里？她揉了揉眼睛，眉头紧蹙。
我不是被雷劈了吗？
我怎么会在自己家里？
一缕洗发水的幽香钻入鼻中，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被清洗过，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潮意，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换了一套。
“我死了？”
苗雪玉的眉毛越蹙越紧，她疑惑地摸着自己的脸，头发、衣服，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小时候，外婆曾说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变得干净无尘，然后待在熟悉的地方等引差指路。
“下一步，是等着黑白无常敲门？”
“咕噜……咕噜噜……”
敲门声没响，她的肚子倒是先响起来了。肚子发出的隆隆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回响。
“死人，应该不会饿。”
苗雪玉揉着饿得隐隐作痛的肚子，站起身，弹簧床又“咯吱”了一声。她摸到墙边的开关。暗黄色的光线，“啪”地照亮了苗雪玉狭小逼仄的栖身之所。
这间出租屋位于城南的老旧小区内，租金低廉。一室一厨一卫紧密相连，彼此之间毫无遮挡。卧室的灯一亮，其它房间的情况被照得一览无余。
一站起来，饥饿感火烧火燎地往上窜。对食物的原始渴望，促使她趿拉着拖鞋就向厨房奔去。
没走两步，苗雪玉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罪魁祸首竟然是她的校服。被泥浆浸泡过的校服皱巴巴地堆在那里，原本的颜色已然无法辨认，看上去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她提起衣领一抖，干硬的泥块簌簌地从布料上剥落。
“嘶——”苗雪玉倒抽了一口冷气。
校服下，她的书包敞着巨大的豁口倒在那里，教科书、练习册和试卷完全洇透了，七零八落地散在那里。最惨的是各科试卷，单薄的纸张完全泡成一团浆糊，难分你我。
这可是明天要交的作业啊，还不如被雷劈死呢，苗雪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等等，我是怎么回来的呢？
我真的被雷劈中了吗？
到底，怎么回事？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噜”，提醒她当务之急不是思考，而是吃饭。
苗雪玉绕过这摊书本乱葬岗，走进厨房，打开表皮泛黄的冰箱。
冰箱不大，是苗雪玉从二手家电市场淘回来的。准确来说，这个家里大部分物件，都是苗雪玉从二手市场低价淘来的。
冰箱里，一颗鸡蛋孤零零地立在正中央，反倒衬得冰箱宽大了起来。
鸡蛋还是留着明天早上当早饭，苗雪玉盘算了一下。
关掉冰箱门，一段“嗡嗡翁”的噪音响了起来。零件老化的冰箱，每次制冷都像在剧烈抗议。
冰箱的旁边，垒着五六个纸箱，像一座高塔，装着各种口味的方便面。苗雪玉侧身，取了一袋方便面出来。
咔哒，升腾的火苗，成了昏暗的灶间里唯一的光源。
蓝紫色的火焰晃晃悠悠，在墙上投下苗雪玉的影子。但那团黑影不是人形，分明是动物的影子！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还惬意地左右摇摆呢。
好不容易等到面条柔软，苗雪玉关火，端着小锅，坐到桌子前。
顾不上烫，苗雪玉捞起一筷子面条就往嘴里送。
“难吃！”
一道男声蓦地闯进苗雪玉的耳朵里。
那道嗓音很清亮，自带磁性。语气却浸满嫌弃，嫌弃中，还带着一种“这东西竟然是给人吃的？”的难以置信。
“谁？”
苗雪玉猛地站起，握紧筷子，戒备地环顾四周。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冰箱发出的嗡鸣。仿佛刚才听到的那句“难吃”，只是苗雪玉的错觉。
电光火石间，苗雪玉想起两个月前，小区里连续发生了十几起入室盗窃案。小偷很猖狂，身手了得，形如鬼魅。无论是居民还是小区监控，都未能捕捉到一丝踪影，搞得人心惶惶。
屋里进小偷了？
可苗雪玉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坐以待毙四个字。
她悄无声息地抄起手边的热水瓶当做武器，赤足，踮着脚排查每一个角落。她家太小了，几步就检查完了。门窗紧缩，衣橱壁橱里也没有任何异常。
常年独居的生活，练就了她的沉稳与谨慎。苗雪玉又检查了好几圈，屋里除了她自己，确实没有任何活物。
“自己吓自己。”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小锅里的泡面早已凉透，吸满汤汁的面条粗了一圈，毛毛虫似的浮在凝固的油汤里。
口味肯定一塌糊涂，但苗雪玉并不在意。她刚夹起面条，那个陌生的声音竟然再度响起：
“啊啊啊啊啊！快放下筷子，这等腌臜之物怎可入口？”
苗雪玉的汗毛瞬间倒竖，后背上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这一次，她无比清晰地确定了——那道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的脑海里传出来的。
幻听？
幻觉？
精神分裂症？
被雷劈中的情节也是？
无数种可能在苗雪玉脑子里轮番上演。
“停停停，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好晕啊。你没病，你好得很呢……”
那声音第三次响起，带着一股强烈的不适，仿佛说话人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了。
那道声音停顿片刻，又笃定地补了一句：“你确实被雷劈中过！”
当下的情况，诡异得超出苗雪玉的理解范畴。她努力地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脑海中的声音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凡人，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吾乃天地灵气孕育的狐仙——白瑚上仙是也。至于为何能知晓你的想法……”它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一丝玩味，“你，已经被我附身啦，你的心思，与我而言自是轻松取阅。”
“狐仙？附身？”苗雪玉消化不来。
“被我选中，是你这凡人无限的荣耀。现在，快快低下你那颗普通的头颅，向我躬身膜拜吧！”
最后一个“吧”字被白瑚刻意拖长，这拖音落到苗雪玉耳朵里，回荡成了“吧……吧爸……爸爸……”
方才积攒的恐惧在这一声声“爸爸”里土崩瓦解，苗雪玉赶紧抿住嘴唇，生怕自己真笑出来。
“你，你，你大不敬！”强装威严的声音破功了，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
白瑚上仙很愤怒，它决定给这小丫头一点颜色瞧瞧。
下一秒，苗雪玉仿佛被无数根丝线缠绕，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如一个提线木偶，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接着，同手同脚，朝着卫生间直挺挺地“挪”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失控让苗雪玉顿感惊惧，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镜子里，苗雪玉原本瘦削的小脸上，开始冒出一根根雪白的绒毛，随后细密的绒毛如寒霜般覆盖全脸。
头顶传来异动，两只三角形的毛茸耳朵“噗”地弹了出来。
原本黑色的瞳孔一点点褪成浅淡的褐色，又急速收缩成竖线，闪过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蓝光。
鼻梁向前拉伸，直到收缩成一块黑色湿润的圆点。
被迫拉长的嘴巴一咧，漏出一排森白的尖牙。
这，是一张狐狸的脸！
雪白的毛发无视苗雪玉的恐惧，飞速向下蔓延。双手在眨眼间，化成一对毛茸茸的爪子。身后，一条蓬松的长尾巴凭空长出，高高地翘起，妖娆地摇摆。
“凡人，这回你该匍匐在本狐仙大人的脚下了吧？”
狐狸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和苗雪玉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亲眼目睹自己变成一只白狐狸，苗雪玉很想放声尖叫。但喉咙里鼓鼓囊囊，发不出任何声音。
“啧啧啧，花容月貌，俊美无双，真真是谪仙人下凡啊！”狐狸勾着爪子轻轻抚过脸颊轮廓，“如此风华绝代，真是白看不厌。”
镜子里的狐狸孤芳自赏，似乎放松了禁止。苗雪玉喉头一热，尖叫出声：“救——”
“啪。”
狐狸爪子重重地捂住了嘴巴，硬生生堵死了苗雪玉喉头里的“命”字。
厚厚的肉垫柔软又温暖，云朵般的触感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魔力。苗雪玉渐渐冷静下来，潜意识里甚至萌生了一股把整张脸埋进去蹭一蹭的冲动。
没有人类能拒绝毛茸茸。
白瑚了然窃笑，善解人意地抬起另一只爪子，反复地，轻柔地挼着苗雪玉的脸颊。
“平静下来了？”
被云朵包裹得严严实实苗雪玉眨眨眼。
“那接下来，我们该谈一谈正事了。”尾音上翘，白瑚的声音极尽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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