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皮诺只能和皮杰道别,跟着卡列他们的后面回去。皮诺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正炽热地盯着自己,是皮杰的眼睛。做哥哥的无数遍想回头,和那个如今落魄的弟弟道一声别,终究是没有勇气。他知道皮杰的怪脾气,他担心自己的一番好意会被曲解。
给都特先生灌了药之后,他们三人马不停蹄地,又去接诊另外的病人,忙完天都黑了。当他们从最后一个病人的家里出来时,暴雨来了。街道顷刻间泥泞一片,靴子踩在冷冰冰的泥浆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辆马车迎面驶过来,三人躲避不及,车轮碾过凹下去的水潭,眨眼间,他们溅得一身子的泥浆。
皮诺忽然感觉空气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费他更多的力气。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街灯糊成了一团,两个好友的背影赶着路,他怎么也追不上他们。隐约中,他只听到卡列在痛骂不长眼的马车夫……
皮诺身体难受地厉害,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开来。雨水和风寒让他害病,一连三天发着高烧,没法随着两个好友出诊,只能卧在神灵堡顶楼的房间里休息。那些天里,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全靠着别的医士照料。他看着那扇关不紧的窗,心里想着窗外菜园子里刚刚种下的莴苣和卷心菜幼苗。
他哀伤地捂住了脸。菜地里的瓜果菜苗,尚且还能填饱人的肚子,自己却是堡内的局外人。容易害病的身子和脆弱的意志,把他隔绝在具体事务之外。他在神灵堡的日子里,终日游手好闲,医术仍未增长,充其量干些清扫、记录、锄地和播种的活儿。
他忽然感觉肚子痛起来。他的脑袋飞速旋转着,这几日上吐下泻的元凶,怕不真是都特先生家的缘故。他贸然喝下了那个女孩子给的水,细想起来,两个好友没有吃过或者喝过都特先生家的一点东西,身体却好好的。一个擅长毒理的年轻医士给皮诺检查过身体,告诉他,幸亏那天出诊时,摄入毒素的剂量并不大,要是剂量翻个倍,他怕是要命丧黄泉。
“今天,我可能因为一杯水而死去。明天,谁又能预知到什么呢?谁能保证,当我第二天从床上醒来,摸摸自己的心脏,是否还能庆幸自己还活着?”
投毒事件之后,皮诺仿佛变了个人,后来有人写回忆录,提及他便说他“轻浮和不稳重的品性减弱了,哀伤的神情却与日俱增”……只是他当时深陷其中,察觉不到自己的变化罢了。
在神灵堡哪儿也没法去,卧室里每一块砖头,他都数了个遍。他想找人说说话,可是白天,卡列和温格都出门了,留在堡内的年轻医士们,他也不熟悉,认为他们没法信任。
他犹豫很久,还是敲开堡主人的门,要了一支笔、一根蜡烛和一个破旧的本子。
写字的**,他从来没有过,今夜却来得异常,潮水一般。蜡烛烧起来,烛光笼罩着他。
他开始动手写:
“那天我们接诊了好几个病人,病得都不算严重,给他们放了血,喝了汤药,愿神灵祈祷他们早日康复。说到底,我打心底感激医士出诊制度,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城里居然有这么多人都在经受着瘟疫的折磨。”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有一户人家的老人卧病在床,他的三个儿子却盼望着他早点咽气才好。那个年纪最大的儿子,把我拉到屋外边,央求着给些毒药。他巴不得第一个就分到遗产。心善的人痛恨瘟疫,可却有人爱戴它。”
皮诺把最后一句话加粗、描黑。
“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那段医院见习的日子来,想起那个可怜的死掉的女人,真奇怪!我一想到她的模样,心里就发毛。人在生死面前,什么也做不了。死神不爱钱财,也不看社会地位,那女人真是不幸,就这样被死神追上了。再多的白花花、金灿灿的钱币,又有何用?买得来医院的一个床位,却买不来一条命。”
“我是幸运的,我从人群中被挑选出来,成为了一名医士。我又是那样的不幸,暂且不说自己平庸的医术能救得了多少人,我连我自己的生命都没办法保证。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会给一杯水毒死……那又算得了什么……”
皮诺思绪很乱,后面写的一段话用笔反复涂抹,看不清字迹了。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另起一行,写道:
“我似乎和过去的自己决裂了,这应该是件好事。拯救他人的命,也是拯救自己原本败坏的道德和堕落的灵魂。过去犯下的罪,太多太多,只有通过这样的一种形式,我的罪恶才能减轻一点……”
皮诺搁下了笔,靠在窗边,检查自己写的记录。他的用词并不文雅,纸上涂改的地方也很多,有些句子还有语法错误,不过他写得很真诚,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与自己的心灵沟通。那晚上他没有睡,脑袋昏沉,书桌的蜡烛越来越矮,西斜的月亮渐渐沉没在蓝色的夜空里。窗边吹的风,让他的头脑清醒许多,周围万籁无声。他想皮杰了。
“那个傻弟弟,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他吹灭了蜡烛,合上了写了字的本子,思索着,“他如今潦倒落魄了,顾不上自己,却还能给我指出另一条生活的路来。”
“事实证明了,我并不是个做医士的好料子。我怕血,我不懂病理和药物,我也讨厌那些行将就木的人病恹恹的模样。医疗小队里有卡列在,我又何苦呢?纵使穿上了这套衣服,甩着手杖,我还是原来的模样——烂泥扶不上墙。”
他想起刚刚写在本子上的句子,无奈地笑了笑。
“我去做个画家不好吗?无忧无虑的,既能弥补过去未实现的愿望,又能多少挣点钱来生活。我打听到,一个被艺术学院开除的学生,给有钱人家的孩子们做家庭教师,每个月挣的钱,除了够自己吃喝,还有余钱添置义务和四处旅行呢!况且他只在艺术学校念过一年级。我看这份美差就不错。”
“我受了骗!轻信了那些人的花言巧语。我在艺术上算是有些天赋,却偏偏要走那条最难的路,又是何苦呢?简直是自讨苦吃。再说了,每天死去的人这么多,光凭借几十个医士的手,又能救活几条生命呢?救活的人里面,又有谁还会记得我们呢?那些救不活的人,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侥幸活下来的,成天担心受怕,惨兮兮抱在一起,掰着手指算着下一位死者的死期……”
一只甲虫跳了出来。它扇着暗红色的翅膀,在空中划过几条弧线,稳稳地落在皮诺的鼻尖。他正要用手抓它,那甲虫先一步飞起来,飞到了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它会飞到哪里呢?只有它自己知道,没有人会干涉它。皮诺感觉自己也长了一对半透明的翅膀,腿一蹬,就飞出神灵堡……
面前立着一扇庄严的门,门把手生了锈。那是一扇他再熟悉不过的门,要说那是在哪里见过,皮诺却始终想不起来。他旋开了门,门后面的世界是他见习时候的医院,可是它看上去比印象中的大了不少,静悄悄的。
医院的墙壁爬满了暗绿色的攀缘植物,窗户很大,鹅黄色的阳光从西边射进来,把偌大的公共病室照得亮堂堂的。他深吸一口气,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病室里没有一个病人,也没有医生,只有五个快要散架的病床。很显然,这儿已经被荒废了至少五十年。地上生满了郁郁葱葱的草,那些草齐腰深,开着白色、蓝色和淡橘色的花。黑斑橙翅的蝴蝶,扑闪着巨大的翅膀,从一头飞向另一头。
“有人吗?”
皮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医院回荡,持续了很久才消失。他诧异地张望着病室的墙壁,落了灰的大窗和茂盛得异常的花草,坚信自己来到了时间的尽头。所有的人,除了他,都已经走向了生命的终点,没有新的生命诞生,他是最后的人。
这座医院,实实在在是人类末世的景象。他害怕永恒的寂寥,害怕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却更恐惧不知从某处蹦出来一个人,远远地朝他招手,冲着他和蔼地微笑。
皮诺怀着矛盾的心,来到储药室的门前。
门!又是一个门!门牌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可他仍然认识它,仍然记得混杂着草药和方剂味道的狭小空间。
门没有上锁,是被故意毁坏掉的,他踏进去,仍是那片开着花的绿油油的草地。草地无边无际,千篇一律,还是那些说不出名字的野花,还是那些扑闪着翅膀的蝴蝶。他只感觉心头闷烦和无聊。皮诺一眼就瞥见草丛深处一张病床上卧着一个人,他吓坏了,慌忙之中,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这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建筑,似乎要将他永久地困在这里,让他经受精神层面的煎熬。
那人的身子掩埋在深深的草丛中,几乎看不见。皮诺分明看见,那病人正在空中挥舞着手。走近一看才知道,那只是一具面带微笑的白骨骷髅!
皮诺吓得赶紧退后两步。
骷髅的表情严肃起来,细细的右手臂支撑着骨架子,左边的手伸出食指来,向上高高举着。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抬头。接下来他看到的景象,将一辈子伴随着他。
在皮诺的头顶上,高高悬挂着白花花的人骨。数亿颗人骨头颅连在一起,无声连成了或长或短的链条。头骨新旧交替,大小不一。有些头骨缺了一块,有些头骨的表面坑坑洼洼的,还有些则被一把利刃刺穿,与利刃接触的部分,形成了细小的裂纹。
这些已经死去的人,光凭外形早已辨别不出生前的模样。他们当中一定有面包师,有木匠,还有爱抱怨的瓦泥匠,那些头骨无一例外都张大着嘴,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不幸的故事,这些故事,人间却无人在乎。
一个冰凉的东西,抱紧了皮诺的胳膊。他越拼命挣扎,那手臂钳得越紧。他扭动着脖子,用尽全力去看那对拥有巨大力量的手臂的主人。在他眼前,是一具体格与自己相当的白色骷髅,要是那骷髅有皮肉,那就是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他可怖地想到。
那骷髅白森森的牙齿一张一合,忽然开口说起话来:
“恶人,怎么你还有脸活着?”
“我不知道啊……”
皮诺吓得双脚瘫软。他的脑子飞快闪过解剖学教授和蔼的脸。
“你杀了人!”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假如他在这儿……”
“瞧瞧你,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皮诺的舌头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死去的人,魂魄会在终界凝结为人骨,无法复生。要是你想拯救你自己,”白骨骷髅一把捂住了皮诺的嘴,“那别把人世间更多的活人推到这层地狱!……”
开满花的废弃医院,天花板密密麻麻的人骨,忽而不见了。皮诺睁眼一看,他又回到神灵堡古旧的顶楼卧室了。
他一身都是冷汗。
“到底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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