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上的市民们反应各异。一些人立即从座位上起身,怒骂着剧中贵族绅士的荒淫无度,而大部分人则低下头保持沉默。这是悲伤的沉默。舞台是现实的影子,生活就是个人的演出,剧场外的现实世界,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舞台。戏与现实中的分界是种难以言说的模糊,谁能拍着胸口说自己分得清彼此?
皮诺彻底糊涂了,他看着舞台上演员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和精神体验。
旁白人抖擞精神。第三幕的开场白如下:
“‘由于你们的罪恶和懒惰,’神说,‘我决定让瘟疫降至人间,清洗所造物所有的恶。’于是某个不详的夜晚,海风暴起,乌云密布,从天而降的厄运之船靠了岸……”
全场观众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挂着黑色风帆的厄运之船,在一个暴雨的夜晚近了岸。那是一艘不同寻常的大船,船身刚刚碰到岸,一串串白森森的骷髅便掉了出来。
皮诺吓得用手蒙上了眼睛,呀地惊叫一声,仿佛忘记了自己正在安安稳稳地坐在一等座的观众席上。
“你怎么了?”
卡列关切的询问带有种嘲笑的意味。
“我……我好着呢。”
皮诺抽回了蒙在脸上的手,插进了裤袋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冷汗却从额头里渗出来。他摸着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的眼睛瞪得极圆,直直地瞪着那艘鬼船,鬼船也在瞪着他。
那艘厄运之船像是故意在那儿一般,离皮诺又这么近,尖尖的首柱正好直指他的眼睛。从船上滚落下来的骷髅和白骨,不得不让他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梦,两者交织融合在一起,预兆着什么。
那艘船静静地靠在岸边,没有动静。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许久,一个全身漆黑、戴着黑帽子,看不见脸的怪物从船舱里飞出来——准确来说是飘出来(因为没有脚)——他的手里握着东西。旁白人的解释说,那是两瓶药,一瓶能够毒害万物,而另一瓶拥有神奇的治愈魔力。那怪物的背后,还绑着一把巨大的镰刀。
“我是疾病与死亡的神,是派来清理人间一切污垢的使者。”死神说,“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收割生命,无论他身份高贵与否。有人说我是无情的,哼,有情之人可承担不了我的工作。”
死神自顾自嘟哝了几句,一只脚碰到了陆地。
城里的人的好日子到头了。凡是被死神选中的人,无一例外,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死神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游荡,旁若无人。
死神在面包师房子前停下来,敲了敲门,没有回复。
面包师正在烘烤面包,火焰的热气烤得面包师的胖脸汗津津的,他仍像往日一样哼着歌,丝毫没有察觉死亡正在临近。
死神径直穿过了门,悄无声息来到胖面包师的身后,慢慢捂住了他的口鼻。可怜的面包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挣扎或者叫喊一声,全身跟中了中了咒语一般,瘫软下来,顺从地伏在死神肩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
顷刻间,他红润的皮肤立即枯萎下来,脸上,手臂上,还有光着的小腿,瞬间变成可怕的紫黑色,好像一朵失了水分的花,不可挽回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皮诺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往后缩了缩身子。那紫黑色的皮肤诱发了过去的记忆,如此鲜活,以至于他感到胃有点不舒服了。他瘫软在柔软的座椅上,深吸一口气。这哪儿是舞台新剧,这分明是现实。
死神见倒霉的面包师没了呼吸,便麻利地用镰刀往死者所在的地面画一个圈,圆圈一封上了口,面包师的遗体就化为一堆白骨。
死亡没有停止。死神沉默着,缓慢地潜入每一个人的房间。整座城市变成了地狱。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可是死神无孔不入,在人满为患的城市,犹如进入无人之境,连最坚固的房子,最密不透风的窗户,也阻止不了死神的步伐。
有人死在了屋子里,有人死在了街边,有人上一秒跟人打着招呼,下一秒就在朋友的面前倒下。打扫烟囱的人一命呜呼,直直地跌落下来;抄书匠还没抄完最后一个句子,就在书桌前静静地死去了。
顶楼飘出了歌声。观众们静静地听。那是童男童女在幽幽地齐唱:
“洁白的皮肤上
开着紫黑色的玫瑰
花满人亡花满人亡……
口袋装满香草
扑鼻芬芳
我们都将躺在火坑中
化作尘土化作尘土……
巨大的镰刀呀
收割了无数人的性命”
昔日城市的繁华烟消云散。侥幸活下来的市民们,无不担惊受怕。天色渐晚,死神离开了市民的居住中心,来到了一所华丽的住宅面前。这一次,死神没有敲门就进去了。
住宅里住着紫衣绅士的一家,他们正准备享用晚餐,十几个仆人围绕在他们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
“诸位……”
作为一家之主的紫衣绅士,照例从椅子上站起来发表了一通训话。冗长的讲话完毕,屋子里只剩下切割食物和勺子碰撞餐具的声音。死神冷眼地看着这一家人。
餐桌上佳肴众多。冒着热气的烤鲟鱼、堆成山的培根肉、切好的野猪腿、松软的白面包、洒满洋葱碎的鸽子肉馅派,还有各种从树林里猎到的各种野味。一个秃头的仆人走进了,帮绅士的家人朋友们斟满了葡萄酒。
“先生,这是最后的大菜。”
两个仆人分别抓着盘子的一端,颤颤巍巍地端上鲜美的烤兔肉,上面洒满了香料。绅士捏了捏自己的胡子,满意地点头。另一个仆人拿来了菜谱,按照这家人的规矩,念上边的字:
“把一岁的兔子放在烤架上细细烘烤,切成肉块,放在洋葱碎和胡萝卜碎里,用油脂慢慢地煎。煎到焦黄色时,取几块面包片,抹上奶酪和葡萄干,再用牛肉汤泡软。泡出来的汤汁用来煮兔肉,最后加上肉桂和丁香……”
还没听完具体的食谱报告,仆人便猛然倒地,没了呼吸。死神悄无声息地闷杀了第一个人。
绅士吓了一跳,餐盘从手上滑下来,摔了个粉碎。他定眼一看,偌大的餐桌上,其他的家人朋友们倒在桌面上,咽了气。连围在桌边的十几个仆人,也接二连三倒地不起。绅士以为是什么仇富的侠客来袭,立即拔出腰间的剑,一脚踢开了椅子,对着空气怒吼:
“哪里来的野蛮人?出来!”
房间里许久都没声响。
“我……我不管你是谁,出来吧!”
仍然没有回答。餐桌前的那面镶着金子的镜子忽然动了动,嘟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他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踱到那面镜子前。
镜子里照不出他的样子,而是死神的形象。死神握着巨大的镰刀,上面沾满了鲜血。
绅士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死神开口了:
“我是疾病与死亡的神,是派来清理人间一切污垢的使者。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收割生命,无论他身份高贵与否……”绅士看到了死神,擎着巨大的镰刀从镜子里爬出来,“现在,你的命数已尽,由我来取走你的命!”
“我……我有钱,给你钱……”绅士连连后退,哆哆嗦嗦想从口袋里掏钱,“我有很多很多钱。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和我说,唔,我可以让您满意的。”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也用不着你的钱,地狱里谁也不需要钱。我只要你的命!”
死神把绅士逼到了大理石柱子前面。
“可是我还年轻,身体康健,怎么就命数已尽呢?”
“你的安稳日子过太久了,怕是忘记了自己做过了什么,”死神呵呵笑道,“你身上的衣服,是用妇女们熬了无数个夜晚织出来的布料制成的;你出门游玩,需要五十个农民为你服务,不顾他们田里的庄稼荒芜;你桌上的食物,足足够三十个穷人吃一顿。”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你的吃穿用度,都是用无数普通人的时间和生命换来的。你吃着精致的小麦,吃着水里的鱼,就是在吃他们的生命!你在人间犯下太多罪恶,就算你干一辈子好事也还不清。这就是他们过劳早衰,而你仍然康健的原因。”
绅士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
“换言之,你抢走了原本不属于你的生命,然后吃进肚子里。现在,该还给我了!”
“饶了我吧!”
“想想你这一生,又做了多少件好事?你的存在,就是罪恶。”
死神站在了舞台中央,目光扫视了环抱着舞台的观众席,从袍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台下的观众对绅士说:
“看看他们吧!父母们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到头来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孩子们在挨饿受冻。是你逼得老弱者走投无路,是你压垮病重者最后一点希望。唉,多少人因你死在了这个冬天。老兄,你剥削得太狠了!”
观众们动了情,叫喊起来,落下热泪。他们被死神诗一般的台词打动,忘记了他们此时并不在剧中。
“绞死他!绞死他!”
死神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牢牢掐着绅士的脖子,绅士感受到后背冰凉的大理石柱。很快,这个恶人就被高高举起,双脚离开了地面。绅士的脸白了,只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救命,我不想死,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大理石的表面瞬间生长出绳索,把绅士的手脚绑得死死的。
“你到死都没有悔改之心,我很失望——那么死后,你得替因你而死的可怜虫们,忍受无尽的痛苦。”
死神镰刀一挥,结束了他的性命。
空旷的房屋里,油灯仍然亮着,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一口没动,还带有余温。
还没等观众反应过来,舞台忽然喷出一股黑烟。
“死神,我在这里!”
黑烟散去,朦胧中能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是那个带着旧帽子、满衣服灰尘铁屑的打铁匠。死神一招手,原来华丽无比的餐桌待客室,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变成满地骷髅、墙面斑驳的废弃之地。
“你的死期并没有到,来找我做什么?”
“死神,你听我说。自从那个不详的夜晚起,可怕的瘟疫就在城市里流行。我们这些可怜人想尽办法,祈祷上天也做了,自我惩罚也做了,可是仍没有用!满大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悲惨的程度超过过去任何的王朝,我找不出还会有比如今更绝望的时代。”
打铁匠含泪诉说着。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动动手指,就能让一个城市烟消云散。你是神,是生命之神的对立面,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本不应该向你求情。可是我的良心逼得我没有办法了——”
“你找谁也没用,这座城市注定是要毁灭的。”
“在古老的传说里,死神有两瓶药,一瓶毒药,一瓶解药,只要拿到了解药,瘟疫就会退去,疾病就会痊愈,万物会将复苏,”打铁匠继续说,“我,这样一个只会打铁的粗汉,从来不相信这传说。可是,我现在倒希望它是真的。”
“你从哪里来?”死神用手掂量着大镰刀,好奇地瞧着他,“你难道不怕我吗?”
“是他们,”打铁匠指着身后连绵的、却是近乎荒芜的城市说,“是无数的市民派我来的,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我。他们希望我和您谈判,换取活的希望。我害怕您,但是我别无选择。”
死神没有说话,而是把镰刀放回了身后,打量着瘦弱的打铁匠,绕着他转了三圈。
“知道么?我随时可以夺取你的命。”
“我知道。”
打铁匠直视死神的眼睛。死神从未看见过如此炽热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一切。
舞台上的火光忽然灭了一半,顶楼飘来一首悲怆的哀歌。
半昏暗中,皮诺低下头,不忍心再看下去。预感告诉他,那个打铁匠将会是一个英雄般的人物。
“我佩服您的勇气,真的。”
死神嘟哝着盘坐下来,掏出了毒药和解药。外表上看,两瓶药没有丝毫的差别。
“我无法告诉你哪瓶是解药,这取决于您的选择,不过——”死神淡淡地说,“这两瓶药都是无价之宝,你身无分文,拿什么和我换呢?”
“你不是要我的命么?”打铁匠斜眼看着死神,“那是我唯一值钱的财富了。”
“什么?”
死神惊愕地张大了嘴。
“我只是个铁匠,没受过教育,我只知道我的心、我的良知告诉我,金钱、权力与地位,不是永恒的东西。唯有充盈的内心,高尚的品格和纯洁的灵魂,是无价的,是使人向善的,它们指向人类社会的时间尽头,而我甘愿献上我自己关于这的一切——包括生命。”
“人心,从来都是自私的产物。你真的情愿牺牲自己,换取与你无关的幸福么?”
“你错了,社会的幸福时时刻刻与我相关,即使我只是街上小小的打铁匠。”
打铁匠的声音有点颤抖,他的眼睛闪着泪光。
“这个代价未免太沉重了,先生。”死神说道。
“一点儿也不。”
“那么,请吧!”
打铁匠看着死神手里的两瓶药,左看右看,始终没法做出选择。舞台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最终,打铁匠伸出那只被铁屑印得黑黑的手,颤栗地指了指其中一瓶,霎时,那瓶药就飞入他的怀中。打铁匠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流下了眼泪。
“快动手吧,他们还等着我呢。”
“我不杀你。”
死神说完,站了起来,轻轻地将打铁匠推出了住宅门外,随后关上了大门,关门之前叮嘱他最后一句话:
“太阳升起之前,你把魔药倒进城里最中心的井里,倘若你看到死者无踪,活者死去,你将获得永生;倘若那时病者痊愈,死者复活,全城复苏,那么作为代价,你该与我一同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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