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永远泛着一种冷色调的白,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江羡坐在长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纸杯已经被她捏得微微变形,褐色的液体早就凉透了。
谢临风进去做最后一次全面检查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这三个月来,她陪着他辗转于康复中心、理疗室和专家诊室,看着他咬着牙做那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复健动作,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因为疼痛而暴起,却始终不肯吭一声。
她比谁都清楚他有多想回到赛道上。
"江小姐?"诊室的门突然打开,护士探头出来,"可以进来了。"
江羡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了茶几边缘,疼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谢临风已经坐在了诊疗床边,背对着门口。他今天难得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肩膀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侧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怎么这么慢?"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来做个例行体检,"我都快睡着了。"
江羡没说话,默默走到他身边站定。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正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主治医生陈主任推了推眼镜,翻开厚厚的检查报告。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江羡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恢复情况比预期要好。"陈主任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骨愈合良好,肌肉力量恢复到85%,神经反应测试也在正常范围内。"
谢临风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江羡却死死盯着医生翻页的手。
"但是。"
这个转折词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两人的心脏。
"颈椎L3-L4节段的损伤是不可逆的。"陈主任指着X光片上一处阴影,"这里的骨裂虽然愈合了,但承受冲击的能力已经大打折扣。如果继续参加职业赛事..."
江羡感觉谢临风的手突然抓住了诊疗床的边缘,指节泛白。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谢临风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高位截瘫。"陈主任合上文件夹,"这不是危言耸听。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再经历一次类似上次的撞击,有70%的概率会伤及脊髓。"
诊室里安静得可怕。
江羡感觉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墙壁。她看见谢临风的后颈处有一滴汗珠缓缓滑下,消失在衣领里。
"没有其他方案了吗?"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国外有没有更先进的..."
"这不是技术问题。"陈主任摇头,"是物理极限。就像一根橡皮筋,拉断过一次,再怎么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弹性。"
谢临风突然站了起来。
"谢谢医生。"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明白了。"
江羡想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轻轻避开。他转身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出了诊室。
"临风!"
她追出去时,只看见电梯门缓缓关闭,他站在里面,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没看见她一样。电梯数字开始下降,1楼,B1...
江羡疯狂地按着另一部电梯的按钮,手指都在发抖。等电梯的十几秒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掏出手机拨打谢临风的电话,听到的只有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第一天。
江羡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谢临风的车尾灯消失在拐角,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她立刻掏出手机拨他的电话,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她给车队经理、谢临风的队友、甚至他常去的修车厂老板都打了电话,得到的回答全是一样的——
“没看见他。”
夜幕降临,冷风卷着落叶擦过她的脚边。江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临风不会做傻事。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先冷笑一声,再想办法把天捅个窟窿。
可这一次,他的眼神太陌生了。
——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她开车去了他之前的公寓,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指微微发抖。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机油味,那是他永远洗不掉的赛车手的气息。
“谢临风?”她轻声喊,无人回应。
卧室的床铺平整,厨房的水杯倒扣在沥水架上,一切都和她今早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没回来过。
江羡坐在沙发上,攥着手机,一遍遍刷新定位软件——那是他们在一起后,他强行给她装的,美其名曰“怕姐姐走丢”,其实是为了随时查岗。
现在,他的位置信息最后一次更新是在医院,之后便再无踪迹。
她咬紧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谢临风,你去哪儿了?
第二天。
江羡一夜未眠。
天刚亮,她就开车去了郊外的赛车场。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赛道,看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沥青路面上蹦跳。
她绕着场地走了一圈,最后在P房(维修区)门口停下。
谢临风曾经说过,他小时候没钱玩赛车,就偷偷翻进废弃的赛场,趴在围栏外看别人训练。后来他成了职业车手,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回到这种地方。
“就像回家一样。”他这样形容。
P房的门锁生了锈,江羡用力推了几下,终于挤进一条缝隙。
里面堆满了破旧的轮胎和零件,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和铁锈的味道。她的目光扫过角落,突然定住——
一件沾满油污的赛车服随意丢在地上,袖口绣着“XLF”三个字母,是谢临风名字的缩写。
心脏猛地一跳,她蹲下身,手指抚过那件衣服。布料还是微湿的,像是刚被脱下不久。
他来过这里。
江羡立刻站起来,环顾四周。除了那件衣服,再没有其他痕迹。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谢临风最信任的队友阿杰的电话。
“他可能去老城区了。”阿杰犹豫了一下,“那边有个地下赛车场,他十六岁第一次比赛就在那儿。”
第三天。
老城区的夜晚霓虹闪烁,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改装车的轰鸣声。
江羡穿着高跟鞋和西装裙,与这里格格不入。几个小混混冲她吹口哨,她冷冷扫过去一眼,对方立刻噤声。
“哟,这不是谢哥的女人吗?”一个黄毛青年认出了她,笑嘻嘻地凑过来,“来找他?”
她的手指掐进掌心:“他在哪?”
黄毛指了指巷子尽头的一家汽修店:“后门进去,地下车库。”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刺眼的灯光和引擎的咆哮声扑面而来。
地下车库里挤满了人,中央的空地上停着几辆改装车,车灯大开,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而谢临风就站在其中一辆车前,手里拿着扳手,正在调试引擎。
他穿着黑色背心,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紧绷,后颈的伤疤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三天没刮的胡茬让他看起来颓废又性感,可眼神却冷得像冰。
江羡站在原地,突然不敢上前。
她见过他在领奖台上嚣张大笑的样子,见过他在她怀里撒娇耍赖的样子,甚至见过他重伤昏迷脆弱无助的样子——
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临风。
——像一头被拔掉利爪的狼。
“谢临风。”她终于开口,声音淹没在引擎声里。
他没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走向他。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那不是投行的江总吗?”
“谢哥这几天疯了一样改车,原来是因为她?”
江羡停在谢临风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猛地转身,扳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四目相对,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
“跟我回家。”她说。
谢临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家?我哪有家。”
江羡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让整个车库瞬间安静下来。
谢临风偏着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嘴角,突然笑了:“打得好。”
她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谢临风,你他妈给我听好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眼泪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江羡的手指死死攥住谢临风的衣领,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把这三天积压的所有恐惧和愤怒都倾泻出来。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子一样锋利,"谢临风,你他妈知不知道——"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谢临风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羡——她总是冷静自持的,是那个在谈判桌上杀伐决断的投行女王。可现在,她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狮,浑身颤抖着露出獠牙。
"那天..."江羡松开他的衣领,手指无意识地掐进自己的掌心,"那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一个十亿级的项目会议。"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谢临风的心脏猛地一缩。
"电话那头说,你的赛车在最后一个弯道失控,撞上了防护墙。"她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他们说...说驾驶员失去意识,正在紧急送医。"
谢临风看到一滴泪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坐在那里,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江羡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有人突然把你的灵魂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机械地点头,微笑,说'好的,我们下次再谈'。"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却浑然不觉疼痛。
"我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十二个小时的航程,我盯着飞行地图看了十二个小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哑,"每一分钟都在想,如果你死了怎么办?如果你醒不过来怎么办?如果你..."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谢临风伸手想碰她,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到了医院,医生说你颅内有出血,随时可能..."江羡深吸一口气,"他们让我签病危通知书。我签了那么多上亿的合同,从来没有觉得一支笔这么重过。"
她突然转身,通红的眼睛直直望进谢临风眼底。
"你在ICU躺了十七天。我每天就坐在那个玻璃窗外,看着那些仪器上的数字跳来跳去。"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有一次你的心跳突然掉到40,警报器响得整层楼都能听见,我..."
她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医生护士冲进去抢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江羡的眼泪终于决堤,"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投行总监,什么商业精英,在你生命面前,我他妈什么都不是!"
谢临风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你醒过来那天..."江羡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泪,"医生说你可能会失忆,我准备了整整三页纸的话要跟你说。结果你一睁眼就叫我'姐姐'..."
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那一刻我就想,去他妈的赛车,去他妈的比赛,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能叫我一声'姐姐',我什么都不要了。"
谢临风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伸手想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可是你呢?"江羡的声音突然拔高,"你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什么时候能恢复训练!医生说你不能再比赛,你就玩消失?谢临风,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她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扎进谢临风心里。
"你知道我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江羡的声音开始发抖,"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每次电话打不通,我就怕你是不是想不开...怕你是不是..."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谢临风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江羡挣扎了两下,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
"我害怕..."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谢临风,我真的好害怕..."
谢临风紧紧抱着她,感觉到她的眼泪浸透了自己的衬衫。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对不起...对不起..."
江羡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再这样消失。"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他脸上的伤疤,那是车祸留下的痕迹:"这条命是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你不准再随便糟蹋它。"
谢临风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突然单膝跪地。
"我发誓,"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从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
江羡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弯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谢临风感觉到她的泪水滚烫地流进他的衣领。
"笨蛋..."她带着哭腔骂他,"谁要你的命...我只要你活着..."
远处的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谢临风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突然觉得,不能赛车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要有她在,哪里都是终点线。
谢临风的手臂死死箍着江羡的腰,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的呼吸灼热而沉重,喷在她的颈侧,带着微微的颤抖。江羡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又快又乱,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我只有赛车了……”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江羡,我什么都没有了。”
江羡的指尖陷进他的后背,隔着单薄的T恤,能摸到他凸起的脊椎骨。这半个月,他瘦了太多。
“不是的。”她轻声说,手指慢慢滑到他后颈,轻轻揉了揉那块皮肤,“你还有我,有车队那群兄弟,有那么多等着你回去的人。”
谢临风摇头,额头抵着她的肩膀,闷声说:“不一样。”
赛车是他十六岁离家后唯一的归宿。
他记得第一次坐进赛车的感觉——引擎的轰鸣震得胸腔发麻,速度带来的失重感像是要把他抛向天空。那一刻,他不再是谢家那个被抛弃的小儿子,不再是母亲葬礼上无人安慰的少年。他只是谢临风,是赛道上的野兽,是能靠方向盘和油门掌控生死的人。
可现在,医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他十几年的信仰碾碎了。
“我连方向盘都握不稳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松开她,摊开自己的手。
那双曾经在赛场上游刃有余的手,现在微微发抖。复健时医生说过,这是神经损伤的后遗症,可能永远都好不了。
江羡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掰直他的手指,然后把自己的手贴上去,十指相扣。
“握不稳又怎样?”她盯着他的眼睛,“谢临风,你看着我——你活着,你能走能跑能抱我,这就够了。”
他的眼眶红了。
江羡从没见过他这样。赛场上翻车时他没哭,复健疼到冷汗浸透衣服时他没哭,可现在,他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终于撑到了极限。
“我不甘心……”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本来……可以拿世界冠军的。”
江羡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她知道谢临风有多强。他二十一岁就横扫国内赛事,二十二岁站上国际领奖台,所有人都说他是十年一遇的天才。如果不是这次事故,他本可以走得更远。
可现在,一切戛然而止。
“我知道。”她捧住他的脸,拇指蹭掉他眼角的湿意,“我知道你有多厉害,知道你本该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可是谢临风,人生不止有一条赛道。”
废弃赛车场的灯光昏黄,远处有野猫的叫声。夜风吹过来,带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谢临风沉默了很久,忽然问:“如果……如果我真的再也开不了车,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了?”
江羡愣住,随即气得狠狠拧了他一把:“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冠军奖杯!”
谢临风“嘶”了一声,却笑了。
这是他从医院出来后,第一次笑。
江羡瞪他:“还笑?”
“疼。”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疼。”
她的气一下子消了,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哪里疼?要不要去医院?”
谢临风摇头,把她的手按得更紧:“你揉揉就好。”
江羡耳根发热,却还是轻轻替他揉了揉。
他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江羡。”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我以后……可能赚不了那么多钱了。”
江羡翻了个白眼:“我缺你那点钱?”
“也不能带你飙车了。”
“我可以自己开。”
“我还会做噩梦……”
她打断他:“我陪你睡。”
谢临风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低头吻住她。
这个吻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压抑全都发泄出来。江羡被他抵在车门上,后背硌得生疼,却舍不得推开他。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他才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轻声说:“我当教练好不好?”
江羡眨了眨眼:“嗯?”
“教别人怎么赢。”他的手指缠着她的头发,“虽然我自己上不了场了……但可以看着他们拿冠军。”
江羡鼻子一酸,赶紧低头掩饰:“好啊,谢教练。”
谢临风捏了捏她的后颈:“哭什么?”
“没哭。”
“明明就有。”
“说了没哭!”
他低笑,又亲了亲她的眼角:“走吧,回家。”
江羡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忽然说:“谢临风。”
“嗯?”
“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
谢临风怔了怔,随即收紧手臂,把她整个人抱起来转了一圈。
“知道了,领导。”
夜风里,他的声音带着笑,终于有了点从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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