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个带着皂角香和墨香的吻,以及随之而来的反攻,让他们的关系在无言中更近了一分。
年后,京城的严寒尚未过去,宁钰便一头扎进了书山墨海,近乎疯魔。
会试临近,压力陡增。
府试、院试……
宁钰一路披荆斩棘,名次高悬前列。那份远超十四岁稚龄的沉稳与喷薄而出的才学在京城学子圈中划开一道口子,引来或敬畏或嫉恨的目光。
他成了那个寒门出身的天才少年。
赞誉裹挟着压力将他推得更高,也衬得奢华宅院、价值不菲的棉袍愈发刺眼。
而沈摘星,那个为他垒起这“基石”的人,在他的世界里却越来越像一个模糊的幻影。
“寒星”之名在暗天盟内部和江湖变得更加令人胆寒。任务接踵而至,目标越发棘手。她的刀,更快,更冷,更不留余地。
月黑风高,血光乍现,往往只闻短促的闷哼,对手便已毙命。
她身上的血腥气比以往更重,即使用最烈的皂角反复搓洗,也总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萦绕周身。因此,她几乎不再踏足那座被宁钰珍而重之称为“家”的宅院。
相见,已成奢侈。
即便寥寥几面,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疏离。
宁钰不知道沈摘星在急什么,为何如此拼命,像一支急于燃尽的蜡烛。
但紧跟着,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
沈摘星的名字在威远镖局乃至更广的范围流传开来。不再仅仅是“实力超群的女镖师”,更添上了“年纪”、“姿容”这些足以点燃野望的标签。
她那冷冽绝艳的姿容成了许多人口中的谈资。
宁钰不止一次在茶楼酒肆、在同窗的议论中捕捉到那些关于“沈镖师”的话。
每一次听见,恐慌和自卑便从脚底直冲头顶。
……
终于,春闱放榜。
宁钰的名字列在贡士名录前列,获得了殿试资格。
消息如惊雷炸响。
报喜的喧嚣锣鼓几乎要掀翻院墙,贺喜的人群几乎踏破门槛。
宁钰强撑着应付,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平静,将所有不安死死压在心底。
那一夜,他遣散了所有贺客,剪亮了烛芯,温着他特意买来的、摘星会喜欢的甜酿。
他坐在温暖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主屋里,守着跳跃的烛火。
烛泪无声滴落,堆积如山。
窗外,从喧嚣归于沉寂,又从沉寂迎来熹微。
杯中甜酿早已冰凉。
她……始终没有回来。
第一次,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在这个由她亲手打造、承载着他所有感激与隐秘渴望的“家”里,她缺席了。
不是失望,是惶恐。
几乎到达顶峰,越缠越紧。
他与她,从来不对等。
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要负责。他看过她身体,为她换衣。他莽撞提“负责”,她……或许嫌麻烦,随口应下。
如今呢?
她看清那承诺的荒谬了吗?她明白他这个靠怜悯苟活的寒门书生,是多大的负累了吗?
———
.
沈摘星没能赶回。
她陷在地宫深处。背靠石柱,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撕裂胸腔。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浸透半边衣衫。内腑更糟,副盟主阴毒一掌正蚕食她的生机。
但至少,她一次折了她两个心腹
若不趁着这段时日彻底解决掉副盟主,再想得到如今这样好的机会可能又要等上好几年。
“最多七年......”她抹去唇边血迹,眼神狠厉。
最多七年,她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
不管到时候还喜不喜欢那个傻书生,她都要先获得自由。二十岁若不能得偿所愿,往后哪还有反抗的勇气?
……
殿试日,金銮殿。
宁钰身着崭新的贡士服立于玉阶之下。
他清瘦依旧,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沉淀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帝王垂询,他对答如流,引经据典间锋芒内敛,沉稳得不像一个少年。那份超越年龄的才华与气度,连御座之上的皇帝都微微颔首。
琼林宴,金榜题名时。
“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宁钰!”
大红蟒袍加身,簪花游街,风光无两。
然而,宁钰却觉得毫无暖意。
喧嚣的恭贺声浪中,他的目光一次次扫过人群。搜寻那个清冷身影。
但……没有她。
青云路启,金榜题名。他想并肩而立的人,却在他最辉煌时消失无踪。
.
.
琼林宴后,宰相府递来了帖子。
宰辅嫡幼女,欲嫁新科状元!
消息如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京城掀起巨浪。无数人艳羡宁钰一步登天,攀上了真正的青云梯。
然而,宁钰拒绝了。答得不卑不亢,毫无转圜。
宰相的脸听完就黑了。
宁钰知道,他亲手斩断了青云坦途,也为自己埋下了祸根,但他不在乎。提携也好,绊子也罢,都无所谓了。
这身功名,这方天地,乃至这条命都是因沈摘星才有。他的“青云”,他的“并肩而立”,只能与她有关。旁人?哪怕是宰相千金也休想染指分毫!
翌日,旨意下达。本该授翰林院修撰(正六品)的状元郎被压成了从六品典籍。同僚们的目光或怜悯或讥讽,而宁钰只是沉默地抱着那几卷旧档,走进了翰林院最偏僻的值房。
房里阴冷潮湿,窗棂上积着经年的灰尘。
他打来水,将案几、书架一一擦拭干净。研墨,铺纸,开始誊抄那些泛黄的前朝奏疏。
一日又一日,
宁钰如同一株扎根在翰林院冷硬石缝中的青松,沉默却坚定地向上生长。从六品修撰,到从五品侍讲,再到正五品翰林学士……
回到宅院,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醒着她的缺席。
书房里,紫檀木案上摆着她送的端砚;卧房中,西域绒毯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厨房里,那套她从未用过的青瓷茶具,却似乎印着她模糊的轮廓。
宁钰站在庭院里,看着院墙外那伸进来的半死不活的石榴树。
快四年了,它竟抽出了新芽。
都察院的任命文书静静摆在石桌上。
他展开公文,正四品左佥都御史的朱印赫然在目。
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风闻奏事之权,监察百官之责,是悬在朝堂上最锋利的剑。
宁钰指尖抚过那个鲜红的印章,他突然很想告诉她:你看,我走到这一步了。
他想让她看见,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她庇护的书生;他想让她知道,他已能执掌生杀予夺的权柄,足以成为她的依靠,
可庭院里只有穿堂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燥热,吹不散他心头的寒。
…
.
沈摘星从未想过要离开那座京城宅院。
她只是别无选择。
记忆中的地宫永远弥漫着血腥气。
那一夜,她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暗天盟。左肩刀伤深可见骨,内腑的剧毒每时每刻都在啃噬她的生机。但比这些更痛的,是副盟主临死前那如毒蛇般钻入耳中的诅咒:“那个叫宁钰的小书生...藏得真好.……”
她站在总坛石阶上,面具下的唇咬出了血。
十五年来第一次,她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不是怕死,
而是怕那个在烛光下为她包饺子的傻书生,会因为一个吻而脸红到耳根的傻书生,会因为她的疏忽遭遇不测。
“传令下去,前副盟主一系,一个不留。”
“是!”
接下来近四年,江湖腥风血雨。
暗天盟内,前副盟主派系被连根拔起。从总坛到各处分舵,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出。有人说看见新任副盟主“寒星”亲自提着刀在雨夜里追杀叛逃的堂主;有人说她单枪匹马端掉了某秘密据点,三十二名地字级杀手和两名天字级杀手无一生还。
这些传闻越来越夸张,渐渐传出了江湖。
“听说了吗?暗天盟换了新主子,是个女的!”
“嘘!小声点,‘血罗刹寒星’可是杀人如麻,连自己师父都宰了!”
“啧啧,这么狠?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敢娶这样的……”
茶楼里,众人的闲谈传到二楼。
宁钰放下酒杯,眉头微蹙。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本不该入他的耳,
但……寒星?
这两个字让他的心尖颤了颤。
“宁大人?可是这酒不合口味?”同席的礼部侍郎问。
“没有,只是想起了些公事。”
宁钰收敛心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旁的太常寺少卿突然凑过来,笑道:“说起来,宁大人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怎么至今未娶?我家中有个侄女,年方二八.……”
宁钰指尖一顿。
这样的对话,近来越发频繁了。自从他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说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同僚们明里暗里的试探,更是让他不胜其烦。
他摩挲着酒杯,突然很想说自己不举。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不行,万一传出去,将来摘星回来.……
他耳根一热,赶紧又灌了一杯酒。
“宁大人脸怎么红了?可是醉了?”
“无碍。”他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方才他们是在说暗天盟的新主?”
“哎呦,宁大人也对江湖事感兴趣?”太常寺少卿来劲,开始滔滔不绝:“据说那新任盟主比之前那位更心狠手辣,上个月江南漕帮得罪了她,一夜之间死了十个高手.…..”
宁钰听着,思绪却飘回了那座空荡荡的宅院。
快四年了,书房里的烛台还保持着那夜她离开时的样子。有时候半夜惊醒,他还会下意识地去摸身旁的床榻。
冰冷的,空无一人。
太常寺少卿:“要我说,这种女人再漂亮也不能娶回家.…..”
吏部侍郎:“谁说不是呢!哪天半夜被抹了脖子都不知道!”
宁钰突然重重放下酒杯。
满座皆惊。
“下官突然想起还有公务未处理,先行告退。”
宁钰起身,朝众人拱手,转身离去。
走出酒楼时,夜风拂面。
宁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头的燥郁。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今夜星子格外璀璨,让他想起那双在烛光下也会发亮的眼睛。
摘星...你到底在哪?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