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目光，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飞舞的彩带和纸屑，在明亮的灯光下，短暂地、猝不及防地交汇了！
那一瞬间，凌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逃离！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学霸别跑！”几个坐在附近的男生眼疾手快，嬉笑着把他拦住，推搡着往教室中央推去。
“就是！大过年的，别扫兴啊！”
“唱一个！唱一个！”
凌澈被半推半就地簇拥到了教室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好奇、兴奋、促狭。
他感到脸颊和耳根瞬间爆红，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只被围观的、无处可逃的困兽。
“唱什么？学霸！”陈昊把那个卷筒纸做的“话筒”硬塞到他手里，笑嘻嘻地问，“来首劲爆的？”
劲爆？
凌澈的思维一片混乱。
他平时只听一些纯音乐或者节奏舒缓的英文老歌，对流行乐几乎一无所知。
就在这极度的窘迫和慌乱中，一个旋律，一句歌词，如同救命稻草般，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那是很久以前，无意中在某个安静角落听到的一首歌。旋律简单，甚至有些忧伤，带着一种与世界疏离的孤独感。歌名是……《Lemon Tree》。
“Lemon…… Tree.” 凌澈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啥？柠檬树？”陈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哦！Fool's Garden（愚人花园）那首？行！就它了！安静！安静！凌澈要唱《Lemon Tree》了！”
教室里的喧闹声稍微压低了一些，但依旧充满了嗡嗡的议论和期待的目光。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找伴奏，很快，那简单而略带忧伤的吉他前奏，通过手机小小的扬声器，在教室里响了起来。
前奏结束。
凌澈握着那个可笑的卷筒纸话筒，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狂跳的心脏。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周围所有的目光和喧嚣。
他开口了。
声音起初有些低，带着明显的紧绷和颤抖，甚至有些走调：
“I'm sitting here in a boring room...”
（我坐在这无聊的房间里...)
歌词出口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共鸣击中了他。
这无聊的、喧闹的教室，这被迫表演的窘境，这无处安放的孤独感……不正是歌词里描绘的“boring room”吗？
他努力地、艰难地唱下去，声音渐渐稳定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
“It's just another rainy Sunday afternoon...”
（这不过是又一个阴雨的周日下午...)
I'm wasting my time, I got nothing to do...”
（我虚度光阴，无事可做...)
“I'm hanging around, I'm waiting for you...”
（我四处游荡，我在等待着你...)
唱到“waiting for you”时，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穿透了教室里攒动的人头，穿透了漫天飞舞的、五颜六色的彩带和纸屑，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向了教室另一端那个安静的角落！
苏逾依旧坐在那里，背靠着凝结着水雾的窗台。他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笑意，正专注地看着他。
那笑意直达眼底，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包容。
就在凌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刹那——
窗外，一阵裹挟着细小雨丝的寒风吹过。几滴冰冷的雨水，被风挟带着，斜斜地穿过窗棂细微的缝隙，飘了进来。
其中一滴，恰好落在了苏逾低垂的眼睫之上。
那滴微小的、晶莹剔透的雨珠，如同上天最精心的馈赠，静静地悬挂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尖端。教室明亮的灯光透过那滴微小的水珠，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芒，如同凝结的星辰，又像冬日初降的、最纯净的碎雪。
苏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动，他微微眨了一下眼。
那沾着碎雪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轻扇。
他唇角的笑意却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一些，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近乎宠溺的温柔，依旧安静地、专注地回望着教室中央那个为他唱着孤独情歌的少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喧嚣鼎沸的教室，漫天飞舞的彩带，起哄的掌声，刺耳的伴奏……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褪色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凌澈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角落。
只剩下那个睫毛上沾着碎雪般雨珠的、温柔含笑的苏逾。
只剩下那句盘旋在心底、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歌词：
“I'm waiting for you...”
（我在等待着你...)
歌声在喉咙里哽住。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外界的一切。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头顶，脸颊和耳朵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视线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变得模糊、摇晃。
他握着卷筒纸话筒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廉价的手工话筒，在他汗湿的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漫天飞舞的彩带和纸屑，如同狂欢的精灵，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飘落。
教室里爆发出更响亮的掌声、口哨和善意的哄笑，掩盖了他歌声的戛然而止，也掩盖了他此刻灵魂深处那场震耳欲聋的雪崩。
三月的苏州，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却被一场倒春寒彻底搅乱了阵脚。
铅灰色的云层像吸饱了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不透一丝天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水草味道的湿冷，沉甸甸地坠着，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
风不再是温柔的使者，变成了裹挟着水汽的冰冷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平江中学那古朴的大礼堂，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被点燃的火药桶。
高三年级“百日誓师大会”的鲜红横幅，被两根竹竿挑着，悬挂在主席台上方，在穿堂而过的湿冷气流中猎猎作响，红的刺眼。
礼堂里人头攒动，挤满了高三学生和前来助阵的家长。
浑浊的空气里蒸腾着人体散发的热气、湿衣服的潮气、廉价印刷品的油墨味，还有无数种混杂的、名为“焦虑”的气息。
汗味、雨伞的塑胶味、母亲们身上淡淡的脂粉味、父亲们指间缭绕的烟味……所有味道被这密闭空间里的高温和缺氧一蒸，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绝望甜腥的浊流。
凌澈坐在礼堂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粗糙的砖墙。这里光线昏暗，远离主席台刺眼的聚光灯和攒动的人头，像风暴中心唯一一块勉强安静的礁石。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膝盖上摊开的一页稿纸上。
那是他的誓师发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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