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澈做完这一切，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往后退了一小步，依旧低着头，避开了苏逾的目光。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冰冷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里温暖的空气：“说明书……是英文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勇气，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你看得懂。”
说完，他不再看苏逾的反应，猛地转身，像来时一样，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了办公室，只留下地板上那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和办公室里弥漫着的、清幽的茉莉香气。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苏逾站在原地，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办公桌上那个突然出现的青花瓷罐上。罐身温润的釉色在灯光下流转，那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每一根线条都仿佛带着古老的韵律。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摩挲过冰凉的、光滑的瓷罐表面。
指尖下，是细腻的瓷釉，是凹凸有致的青花纹路。
那连绵不断的缠枝莲，那舒展的叶片，那含苞或盛放的莲花……这纹样，这风格……
一个清晰的画面瞬间跃入苏逾的脑海——凌澈的母亲，林婉清教授，那位气质温婉、在苏州大学研究传统艺术、尤其擅长丝绸纹样设计的学者。
他曾在一次家长会上与她有过短暂的交流，她腕间佩戴的一方素色真丝手帕上，似乎就绣着类似的缠枝莲暗纹，低调而雅致。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苏逾的目光从瓷罐上移开，落向门口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尚未干涸的水渍，蜿蜒着指向门外冰冷的走廊。
他能想象出那个清冷寡言的少年，是如何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顶着冰冷的雨箭，奔跑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一家家药铺地寻找，只为找到这样一个带着古意和心意的瓷罐。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暖流，如同刚出笼屉的、滚烫而柔软的桂花米糕，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带着清甜的米香和桂花的芬芳，熨帖了喉咙的刺痛，也融化了他因生病而紧绷的心防。
这暖意，不同于家宴的喧嚣，不同于那些华丽的礼物。
它笨拙、沉默，甚至带着冰冷的雨水和狼狈的痕迹，却无比真实，无比沉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赤诚。
苏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将那冰凉的青花瓷罐更紧地拢在掌心。罐底的蜡封似乎也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低头看着罐身上那精美的缠枝莲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寒雨中奔跑的少年沉默而倔强的背影。
心，软得一塌糊涂。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傍晚，暮色早早地笼罩了苏州城。
然而，平江中学高二年级的教室里，却是一片与寒冷冬夜截然相反的、近乎沸腾的喧嚣和暖意。
为了迎接新年，也为了缓解期末考试临近的巨大压力，年级组织了简单的跨年联欢。平日里堆满书本的课桌被拖到教室四周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片小小的“舞台”。
日光灯管上缠绕着廉价的彩色拉花和亮闪闪的彩带，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巨大的“Happy New Year”和几个歪歪扭扭的生肖图案。
空气中弥漫着瓜子、花生、橘子以及廉价糖果混合的甜腻气味，还有少年人身上特有的、蓬勃旺盛的热气。
教室里人声鼎沸，笑声、尖叫声、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几个活跃分子正在教室中央表演着漏洞百出却充满欢乐的小品，夸张的动作和台词引来阵阵哄堂大笑。
彩带和碎纸屑被兴奋的学生们抛洒得到处都是，在明亮的灯光下纷纷扬扬，如同下着一场五颜六色的、喧闹的雪。
凌澈坐在教室最角落、光线最暗的位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面前的小课桌上象征性地摆着一小撮瓜子和一个橘子。
他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仿佛与周围这喧嚣欢乐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喧闹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和不适。
他讨厌这种无序的、过度的亲密和吵闹。他只想时间快点过去，让这令人窒息的联欢早点结束。
他的目光，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般，穿过攒动的人头，穿过漫天飞舞的彩带纸屑，精准地落在教室另一端的角落。
苏逾坐在一张椅子上，背靠着窗台。
他今天没有穿正装，只套了一件柔软的浅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比前些天好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病后的倦意。他没有参与学生们的闹腾，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个印着学校logo的简陋纸杯，里面大概是热水。
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近乎纵容的笑意，看着教室中央那些青春洋溢、肆意欢笑的学生，眼神像看着一群闹腾的、需要呵护的幼鸟。
窗外的夜色浓重，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偶尔有细小的雨丝被寒风吹拂着，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就在这时，教室中央的小品在一片哄笑声中结束了。班长陈昊跳上“舞台”，拿着一个充当话筒的卷筒纸，扯着嗓子喊道：“安静！安静！下一个节目——有请我们的年级第一，凌澈同学！为大家演唱一首英文歌！大家鼓掌欢迎！”
“哗——！”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掌声、口哨声和起哄声。
“学霸来一个！”
“凌澈！凌澈！”
“唱首难的！震震他们！”
凌澈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沸腾！
他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教室中央被聚光灯（其实是几只手电筒）聚焦的陈昊，再看向周围那些带着促狭和期待笑容的同学，最后，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角落里的苏逾。
苏逾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放下了手中的纸杯，目光带着一丝探寻和笑意，也朝凌澈这边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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