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翻动页面的瞬间，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纸片，从教案本的夹页里飘落下来。
它像一片被惊扰的叶子，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苏逾的办公桌面上，正好落在凌澈放在膝盖上的手旁边不远处。
两人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张淡蓝色的门票票根，上面清晰地印着拙政园的轮廓剪影，还有几行小字。票根被保存得很平整，边角没有一丝卷曲。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逾的目光落在票根上，似乎也有些意外它的出现。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张小小的票根，动作随意得像捻起一片落叶。他的指尖在票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怀念和怅惘，如同平静湖面被微风吹起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他将票根随意地夹回教案本里，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整理一张无关紧要的书签。
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翻找着教案，口中还在说着：“……比如我们刚才讨论的时态问题，在英文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中，选择就更有讲究……”
然而，坐在对面的凌澈，却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了。
在苏逾拿起票根的那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少年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已经将票根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
拙政园的剪影，蓝色的底纹，还有——票根旁边，在教案本那略显粗糙的米黄色纸页上，一行用蓝色墨水钢笔写下的、清隽流畅的英文小字，如同被施了魔法般，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呼吸：
Looking for someone to watch the autumn lotuses with… （想找个人一起看秋荷…)
那行字，安静地躺在拙政园票根的旁边。
“嗡”的一声，凌澈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耳膜里充斥着巨大的轰鸣，盖过了苏逾后面的话语，也盖过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隐约的交谈声。
窗台上茉莉的清幽香气，此刻变得无比浓郁，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颤，杯中的碧螺春茶汤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泼洒出来。他慌忙将杯子放回桌面，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滚烫的湿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畔呼啸。
那句简短的英文，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前，反复灼烧——“Looking for someone… to watch the autumn lotuses with…” (想找个人… 一起看秋荷…)
谁？他在找谁一起看？
秋荷……拙政园的秋荷……票根是新的吗？
他什么时候去的？还是打算去？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翻涌、炸裂。他感到脸颊火烧火燎，几乎能肯定自己此刻的耳朵一定红得不像话。
他死死地低着头，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膝盖上校服裤子的褶皱里，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终极奥秘。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苏逾此刻的表情，更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再有一丝一毫飘向那本合上的教案——那藏着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他感觉到苏逾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询问。凌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弦。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更深地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那句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带着少年人莽撞和隐秘渴望的话：
“我……我可以陪你去吗？”
那句话在他舌尖翻滚、灼烧，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仿佛看到了拙政园曲折的回廊，凋零的荷叶在秋风中摇曳，金黄的残荷映着水光，而他和苏逾并肩站在水榭边……这个画面仅仅闪过一瞬，就带来一阵灭顶般的眩晕和羞耻。
他凭什么？一个学生？
一个……连主动和老师说句话都要做半天心理建设的人？
他有什么资格？
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感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那刚刚燃起的、不合时宜的冲动火焰。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股灼热的冲动被硬生生地、无比艰难地咽了回去，化作一股苦涩的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沉甸甸地坠入心底最深处。
办公室里似乎安静了一瞬。
窗台上，那几枝茉莉花苞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洁白的花瓣紧紧闭合着，仿佛也守护着少年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远处隐约传来评弹艺人咿咿呀呀的试弦声，丝弦叮咚，悠扬婉转，缠绕着窗外香樟树叶沙沙的轻响，将这短暂的沉默拉得无限漫长。
“凌澈？”苏逾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他关切地看向少年低垂的头顶和那对明显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耳尖。
凌澈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受惊的小兽。他几乎是仓促地、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苏逾温和中带着询问的脸，如同被烫到般瞬间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香樟树冠。
他努力地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只能挤出一个极其短促、带着明显颤音的单音节：
“没……”
后面的话，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那句未能出口的邀约，那句关于“秋荷”的隐秘渴望，最终化作一片空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办公室窗外，高大的香樟树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和狼狈，悄然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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