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海棠醉倒没多久,祝怀安将自己过阵子要出发的事说与整桌人。两天后趁着家里没人,谷大娘泡好茶,找上正在作画的祝怀安,邀他得空时到前厅说说话。
「怀安,大娘想问你件事……」她说着忽然挥挥手,僵笑道:「你若不方便说就别说,大娘就是好奇才问问…你别介意。」
祝怀安蹙眉笑答:「好,您问。」
「呃…你前阵子好像常拿着一枚玉马……」
她说到一半就看孩子从怀里摸出那枚黑玉,微笑递给她,「您说的是这个?」
「是、是这个。」还放在怀里啊?她只觉五味杂陈,并未伸手去接,反而把孩子的手轻轻按下,内心挣扎片刻,为了女儿还是拚了,扯着笑打听:「你这玉马是…谁给你的?」哪家姑娘下手这么快?
祝怀安不晓得她想甚么,大方回应:「是一位长辈给的,就是先前送我回家的其中一位军爷,萧大人。」刚说完就看谷大娘吁出一口气,态度显然轻松许多,他不解地笑问:「这马怎么了?」
「喔,这马好看得紧,大娘觉得很适合你。」
此刻她整个人流露着一股喜悦,笑容柔软且灿烂,让面前少年更摸不着头脑,只是跟着微笑。谷大娘默了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稍稍靠近他,亲切地说:「怀安啊,虽然你跟咱们认识不久,可咱们一家都很喜欢你的。」
「我也喜欢你们。」他诚挚地微笑接话。
谷大娘因此生出不少信心,终于提出那个她自觉挺过分的要求:「既然如此,以后这儿就是你家,好么?」眼看少年一脸错愕,她深怕人家一口回绝,连忙说:「我听俩孩子讲过你云游四海,你前几天又说不日就要启程,大娘…大娘不是要绑着你,只是舍不得你,像你这样好的孩子……」
她盯着躺在他掌心的玉马,轻歎口气,抬眸续道:「我们一家都怕你走了就不回来,可没人敢跟你开这个口,若是你不嫌弃,就…把这儿当作老家,随时回来!丫头她说…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孩子的眼神亮起来。
「海棠这样说?」
「是…是啊。」谷大娘肯定地点头,虽然小丫头当时说的是"每天",但人家都要离开了,哪能每天?她才稍稍改动,免得把小夥子吓跑,接着补充:「除了衔远跟蓉蓉,丫头她处得最好的就是你了,自然舍不得你,可她…她就是那个愈在意愈开不了口的脾性,家里人都一个样!」
她说着不免来气,看小夥子笑出来,也是尴尬又好笑,慈爱地拍拍他手,温言道:「大娘脸皮厚些,替大夥来做说客,希望你别嫌弃,就是出去闯一闯,得空也常回来走动,好么?」
祝怀安目光柔和地望着谷大娘,轻轻点头,嗓音有些暗哑:「好,我一定回来。」
当晚海棠总算愿意出门散步,整个人看来精神些许。
他们一家子往村尾去,与卓夫子以及禾谷村邻里们一道在老树下乘凉。孩子们时不时绕着他们嬉闹,一片笑语间愈发显得海棠沉默。
祝怀安想跟她搭话,她却先开口,问他:「你特别喜欢甚么图样?」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回望她。
此时一个娃娃大声哭泣,原来是手里的瓜果让狗子叼去,那狗子为了躲避追打,慌不择路在人群里乱窜,引起阵阵惊呼。海棠怕狗,眼看牠黄色身影愈放愈大,她坐在板凳上,小腿肚阵阵发软站不起来,微弱尖叫一声,苍白小脸埋进手臂、瑟瑟发抖。
谷衔远在不远处认出这声娇喊,一个箭步上前要帮她驱赶,却在看到她身侧的少年时放下心,吁了口长气,没再上前。
祝怀安两只手都忙着,左手拍着大黄狗的头,右手轻抚海棠姑娘的小脑袋。
跟她完全相反,他从小爱狗,在怀府时他院子里就养了四、五条,因为这些狗子特别认人,不是他院子的人轻易进不来,保他这一方私人天地平安多年。离府前他将狗子都分养出去,心里却很想念,是以总会买些点心餵村子附近偶遇的狗,有时还陪牠们玩会。
大黄狗是在众人追打之中找他搬救兵来了。
祝怀安一把抢下牠嘴里瓜果,都给气笑了,根本不爱吃,只是想抢来玩么。他坐在板凳上,黄狗乖顺地卧在他腿边,跟他身侧的姑娘一样微微发抖。
眼看那孩子让家人牵着赶上来,他在自己身上搜了搜,搜出两颗油纸包裹的蜜饯,当即起身递出去,对怵惕含泪的娃娃哄道:「大黄狗不乖,抢你东西,哥哥替牠赔不是,你莫哭好么?」
孩子咬唇盯着躺在他手里的蜜饯,红彤彤、油亮亮,吞下泌出的口水,轻轻点头。祝怀安笑起来,「哥哥手上没有瓜能赔给你,先欠着,过两天补上,你先拿这两颗糖压压惊行么?」
这娃娃也是跟祝怀安玩过几次的,当即抹抹眼泪,接过蜜饯答好。祝怀安用方才摸海棠脑袋的手轻刮孩子脸颊,夸他大方勇敢,又对牵着娃娃的青年轻声致歉,对方浅笑回应,这才平息风波。
简直像自己孩子闯了祸。祝怀安刚要转身拿瓜果训狗,那狗竟然找海棠去了,吓得小姑娘跌坐在地,满眼泪花、动都不敢动。黄狗还因为好奇摇着尾巴不断凑上去,祝怀安往牠脑袋轻拍一记,又将海棠轻轻拉回板凳上,自己隔在中间。
他刚坐好,黄狗的大脑袋立刻往他怀里拱,亲暱又讨好。祝怀安呵叱一声,将啃得坑坑洼洼的瓜往狗子眼前凑,一边沉声骂牠。
海棠原本攥着他衣袖躲在他身后偷觑,想不到他竟在骂狗?那…那大狗还耷拉着耳朵抬眼看他,一副有模有样听训的情状,她哆哆嗦嗦细声打听:「听得懂么?」
「狗很聪明的,只是没人教。」他侧头小声回应。只这一分神,大黄狗又伸嘴想去叼他手上那只甜瓜,祝怀安低哼一声警告,牠立时停下,还是耷拉着耳朵。
这瓜人是没法再吃了,可也不能给,否则要惯坏牠。饶是不忍心,他仍然板起脸,拍拍狗子的头,拿着瓜赶牠离开。黄狗呜呜两声,可怜兮兮又瞧他一眼,无精打采走开。
「好像真的通人性,看起来很难过,就这样赶牠走啦?」小姑娘还扒拉着他手臂,目不转睛盯着黄狗问他。
「明天就好了,狗不记仇。」祝怀安耸耸肩,将瓜扔在脚边,补充道:「刚骂完不能安慰,否则下回还抢,要让牠知道错处。」才说完就看小姑娘开心笑起来,苍白的脸蛋恢复血色,刚哭过的水眸晶灿有神。他也跟着弯起唇角,微笑问她:「妳方才想跟我说甚么?」
海棠发现他有意无意瞥了眼还搁在他臂膀上的那双小手,虽然他甚么也没说,她还是很自觉地立即松开,坐回自己的位子想了会,才终于想起来,小脸微红地再问一遍:「若是…你有个类似香囊那样的玩意,你希望上头是甚么图样。」
「妳要做给我么?」他想也不想地脱口笑问。
不过随口一问,海棠的表情却非常精采,先是噎着似的,接着美目滴溜溜环顾一圈,并不看他,盯着自个的手指头,甕声甕气地说:「是…是啊,我做给你。」
「我开玩笑的。」祝怀安很快接话,不让她继续尴尬为难,很体贴地说:「衔远生辰快到了,妳是想做给他吧?他的话…青松或翠竹都很合适……」
「我是问你。」海棠蹙眉打断他,一脸不明白,主动解释:「哥哥的东西我跟娘已经一同备好了,你……」她挪了挪板凳,整个面向他,无比耐心地说:「你只要跟我说你喜欢甚么、想常看见甚么,我就绣在要给你的东西上头。」
真是给他的?香囊?香囊啊老天!祝怀安抚着唇接不了话,半晌才期待又怕受伤害地跟她打听:「为甚么送我香囊?」他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确定她知不知道"女子送外男香囊"还有些别的意思。
「也…不算香囊吧。」她伸出小手比划,「比香囊小很多,里头会放一个平安符,是我在武神庙帮你求的。」她心中不舍,眼尾泛红,尽量压下眼里热意,勉力说完:「给你带出门,祈愿你将来顺心、平安。」
他再次受到不小伤害。不是,既然不是香囊那就别提这两字行么?她为何总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祝怀安吁口气,原本教暖流填满的胸口这会给挖个洞,冷雨飕飕往里灌,遂扶着额角,啼笑皆非地说:「我谢谢妳,妳缝的自然是好的,甚么图样我都会珍惜。」
「我会绣很多式样,花鸟走兽或山石树木都行,你总有特别喜欢的吧。」她低低地接话,察觉到他有些敷衍,只道他不在意这些,心里不免难受,仍不放弃地耐心询问,凝视他的美目水光盈盈。
祝怀安有特别喜欢的。喜欢跟她相像的小兔子、与她同名的海棠花、他俩一道欣赏的三月桃花,还有她曾分他一半的糕点,是红豔豔的梅花。小姑娘还在等,他的思绪一路往前回溯,终于找到一个他很喜欢、却不会洩露他倾心于她的物件。
「丹枫。」他轻声说。
老树下蝉鸣笑语交织,夏季特有的花草香与蒸热的泥土气味萦绕;这一刻他却在脑海里,重回那斜阳掩映、满树枫红,只闻溪水潺潺与脚下落叶脆响的向晚深秋树林。
* * *
日昇月落,一向勤勉又行动力十足的海棠姑娘,只花了短短两日就做好约定的东西。
可她不想这么快拿出去。
既然她跟祝怀安说好了,他就会等她完工再出发,若是…若是拖个几日,应该也不打紧吧?她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卑鄙的一天,但是收束针尾时,这个卑鄙的念头就这样跳出来。
她端详装了平安符的绣样犹豫片刻,着了魔般把成品塞进各式彩布深处,连她的良心一并掩盖严实,若无其事接着绣其他东西,只有紊乱的心跳还在声声苛责她的行径。
她拖拖欠欠,眼看祝怀安手上画作一一结清,也不再接新单,更是真切感受到即将来临的别离,却每每在他问起时腆着脸撒谎,只说快好了,想绣的紮实漂亮些。要知道从前她听牛郎织女的故事时,还曾义正严词骂过那个放牛郎,说人家扣住织女的东西不对,她这会才能多少体谅那人的心情……
祝怀安问过几次就不再问了,原因无他,只觉得海棠姑娘手上活儿太多,怕是给忙忘了。他若不时催讨,跟那要债的有甚区别?是以也不再纠结,将房间打理整洁、回复原状,该带上的行装与要留下的东西分别置放,打算陪衔远过完生辰就走。
谷衔远生辰当晚,海棠方才知晓是她太天真,祝怀安竟是明儿一早就离开,完全不管不顾那个说好的平安符了。
谷衔远照例是早早收到消息的那个,彼时长辈们都聚在义塾那座雅致凉亭游憩,当他们四个小辈扑流萤玩儿的时候,海棠亲耳听到哥哥与总是偏心的祝怀安低声讨论这事。
她深受打击,这么大的事,他为何只字未提,真打算偷偷开溜么?
专心抓捕萤虫的卓云生扑到一只,欢快地放进海棠手心,小姑娘却没留神,那一闪一灭的淡绿色转瞬就从指缝溜走。卓云生可惜地低歎,抬眸发现她红了眼圈,连忙安慰她:「我再抓一只给妳。」
她没答话,目光怔怔随着那远去的萤虫流转,周身星星点点微光里,她也没晃花眼,看着短暂待过她手心的那只打着旋攀上亭子。小暑将至,从亭角飞簷铺盖而下的紫藤花凋残了大半,须待来年春天才会再次绽放。
夜里就着油灯,海棠翻出那个早早绣好的平安符。
顾虑到他要出远门,她选了耐折腾的藏青色做底,上头绣着三枚颜色各异的枫叶,由绿渐黄转红,他说喜欢丹枫,所以红色是佔幅最多的,另外两个颜色只是点缀。她翻过背面,上头绣着平安二字,是她请哥哥写在纸上照着绣的,她识字很少,家里人名字倒能记住,她这会才发现自己还认不全祝怀安的名字,难过地又哭起来。
刚掉几滴泪,房门竟然让人拍响,会这个时辰敲她门的只有一个夜猫子,她赶紧抹干眼泪,抓过桌上的缝纫篮,迅速翻出一张绣到一半的手绢,装模作样捻着银针,尽量平静地问:「谁?」
「方便说话么?」
果然是那个偏心的夜猫子。她有些沙哑地扬声回应:「正忙着……」没空说话……「你自己开门进来吧。」最终还是改了口,她不想因为置气浪费了仅存的相处时光。
祝怀安走进屋,还是先将房门与窗户大敞,也不等她招呼,自己就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目光立时让桌面物事吸引,诧异道:「很晚了妳还不睡?这样伤眼睛。」
「…你也没睡。」她堵了一句,绷着小脸扯线。
祝怀安睡不着,看她窗里竟还亮着灯,这才过来瞧瞧,可她好像不是很欢迎他?若换了平常他肯定识趣地尽速撤离,但他今晚着实舍不得,人家又没开口赶他走,他也就厚颜地待着。为了舒缓心里尴尬,他伸手在桌上缝纫篮翻翻捡捡,捞出几个形色各异的络子,逐一在桌上展开。
海棠垂眸接着绣喜鹊,心思却不在上头,眼角馀光时不时注意他。
不是要找她说话么,怎地只捣鼓她桌上的玩意?她终是憋不住,抬眼问他:「你不是明早要出发?」她都听到了,他还打算瞒到何时?
真赶他走?这是要他早早回去休息的暗示么?祝怀安噎着了,随即拿出他活了十四年以来,头一回的厚颜无耻──假装听不懂逐客令。他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些络子,若无其事道:「妳这些络子很漂亮,我能拿一个么?」
海棠登时气结,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从齿缝迸出一句:「这都是客人订下的。」她骗他的,谁让他瞒着她,现在又转移话题。
「一个络子罢了,妳打络子多快,竟如此小气。」他不可置信地指着那些彩线,彷彿不认识她了,难掩委屈地问她讨要:「妳先前说要给的平安符也没着落,我就拿个络子也不成?」
「拿去!」她随手抓起那个方才还细细抚摩的平安符扔给他,抬手往眼尾一抹,竟是让他气哭了。
祝怀安捧着平安符发愣,欲言又止时,小姑娘一把夺回去,眼角湿漉漉,板着脸抽出两根松绿色彩线,迅速交缠打好一个跟桌上那些繁复款式都不同的简约络子,捻着银针将络子死死钉在那枚平安符上,才重新放回他手里。
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坏祝怀安,呆了好半晌才悄声说:「谢谢…妳别气,我不知道妳已经做好了。」看她不理他,他挠挠鼻子接着厚颜,将平安符放在掌心细细端详,漂亮的眉眼逐渐舒展,含笑讚歎:「我总算有一个自己的绣样,真好看。」
瞧他笑得跟孩子一般,海棠心里软下来,克制不住地问他:「你不走行么?」
祝怀安诧异回望,她忍着没再哭,眼圈微红地温声劝他:「若是你不走了,往后你喜欢甚么,我都给你做。」
但这能持续多久呢?总不可能一辈子吧。他现在是她的玩伴,跟蓉蓉丫头一样,大概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终会嫁人、会有自己的娃娃,届时难道还能给他做东西?祝怀安差些就让她哄下来贪图一时安逸了,总算清醒几分,柔声道:「我非走不可。」
看她抖了一下,他连忙解释:「还未与妳说我打算上哪去,妳记得送我回家的那些军爷么?」待她轻轻点头,他微笑续道:「我对农事真没天分,这几个月想买画的客人也都如愿,接下来不会有市场了,难道我留在这儿吃白食?」
海棠恍然大悟,抓住一线生机,连忙接话:「你别乱想,安心住下来,家里人也不会这样想的,祝……」
祝怀安笑着抬起手,温声安抚她:「我知道你们不会嫌弃,但我自己不允许啊。」他翻过那个做工精致的绣囊,轻抚上头的"平安"二字,深邃眼眸溢满星辉,蕴含希冀与坚定,抬眸字句清晰地说:「海棠,从前我一直有学些武课,趁着没有落下太多时日,我想去从军。」
小姑娘双肩一松,洩了气般颓然垂眸,咬着唇说不出话,一不留神手里的银针随着绣帕跌在地上。祝怀安连忙弯身帮她捡,起身时她已经回魂,颤着声道谢后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停顿片刻,顶着空白的脑袋瓜接着刺那喜鹊,绣得很急。
祝怀安看她又接着赶工不睬他,小脸毫无情绪,等了会才问:「我明天就走了,妳…妳可有话想跟我说么?」
该说的她都说了,他仍是不肯留下来,那她还能咋办?海棠姑娘捻着针线的指头微弯,硬咽了口唾沫,压住眼角酸涩,轻轻摇头。
他默了一会,见她眼里只有绣活,略为黯然,半劝半玩笑地道:「别忙太晚,青着眼圈就不好看了。」话落起身离开。
「我有话跟你说的。」她听着脚步声远去,垂眸细声道。
这就是句喃喃自语,却让扶着门框的他脚步一顿,转身快步走回来,倾身问她:「甚么话?」
她吃一惊,没料到让他听了去,且他的反应还如此大,稍加思索,哑声答他:「等…等你回来我才说……」你一定要回来……
后面这句来不及讲,祝怀安唰地拉开椅子,挨着坐在她身侧,没好气道:「妳咋总是这么急人呢,有甚么不能现在说?」
此刻他郁闷至极,不明白她为何三番两次做这种让人抓心挠肝的事,看着她手中那对喜鹊就火大,都是这破鸟害得她一晚上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干脆掰开她的手,将那帕子推得远远,这才稍微冷静,但脸色还是不好看,语气颇重地说:「西北那边已经传出战事,或许要不了多久周越也须上战场,我这一走都不知何时能回来,妳…妳到底憋着甚么不肯讲?」
不是不肯讲,是不敢讲。她心慌意乱地去揪那帕子,却哆哆嗦嗦拿不稳。
祝怀安看出她的异状,按住她抖个不停的小手,发现燠热夏夜里她的手却一片冰凉。
手背一暖,海棠就哭出来,「等你回来我才说。」她固执道,抽抽搭搭轻喊:「你要是不回来,就别想知道,我、我偏生要急你。」她伸手推他,又滚下两滴泪,「你出去吧,我要睡了,青着眼圈不好看。」
祝怀安感觉自个似乎明白了,又不是太明白,眼梢也泛起红,须臾褪下去,他很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他不动,她干脆站起来,推落他的手,直接吹熄油灯,穿着外衫吭嗤吭嗤把自己捲进被子里,咬着被角忍耐呜咽,独留他坐在一片漆黑中。
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久到眼睛已完全适应黑暗,瞧她一动不动,也不知睡了没?祝怀安将捏在手心的平安符揣进怀里,抬起椅子靠回桌下,没发出一丁点响动,轻手轻脚带上门走出去。
* * *
海棠当晚是含泪迷糊睡去的,隔日破天荒地睡迟了,醒来时家里只剩娘跟嫂嫂,她看着大亮的天色,惶惶然直接推开祝怀安房间的门。里头窗明几净,柜子上的牌位不见了、陈列在窗前的假山石阵也没了、床榻上空无一物,就像…就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她哽咽一声,往前厅奔去,依次打开厨房和浴室的门,又提着裙襬往鸡舍跑,泪眼模糊、里里外外找过一圈,最终蹲在矮牵牛花下抱着头哭。
卓云生跟着追出来,让她激动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蹲在她身畔,轻轻顺她的背,内心惊疑不定。
早上祝怀安等了海棠很久,原本她要去敲门唤醒小姑娘,祝怀安却笑着拦下她,说是昨晚已经跟海棠道别过,想让小姑娘多睡会,让她跟娘不用吵醒海棠,但这情况……她惊觉自己恐怕铸下大错,连忙说:「或者祝怀安还没走远,他说要去田里找爹跟衔远,我陪妳……」
「谢谢嫂嫂。」她倏然振作抬头,提起裙襬奔出门,纤细的背影跑得飞快,一溜烟转进乡间小道,流畅身法像极了遇兽窜逃的兔子,独留卓云生惊愕地蹲在原地回不了神。
海棠再回来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谷大娘跟卓云生惊讶她去这么久,卓云生追着问她情况,小姑娘扯扯嘴角,说要去洗衣服,让她俩不用担心,她没事了。卓云生还是跟过去,一把接过她手里的木桶,指了指天色,劝她:「已经这个时辰,妳甚么都没吃,我去洗吧,妳先吃早饭。」
「今天该是我洗的,我要洗。」她轻声说,执拗地拿回木桶,好像天地间就只剩那木桶般盯着看。
卓云生让她这模样吓坏了,求助地四下张望,就见娘快步走来,揉了揉海棠的背,温声哄道:「咱不跟妳抢,妳先吃饭,吃完才出门。」说着一手牵起卓云生、一手带上海棠的背,将她俩往屋里送。
海棠姑娘味如嚼蜡般囫囵塞了少许饭菜,抱起脚边的木桶往外走。卓云生跟着起身,想随她一道去溪边,哪知她茫然望过来,仍是语调极轻地说:「我要洗的,嫂嫂还是帮他们送午饭吧。」
"他们"如今只有谷家父子,先前搭上一个祝怀安时,午饭常常是俩姑娘一道送去,边看他们吃东西边跟他们谈笑,休憩一会后她俩会手挽手、打着伞回家,一路有说有笑。卓云生很难过,像稍早那般轻轻拍她背。
海棠似有所感,苍白小脸挤出一个笑,回应她:「溪边也有我朋友,没事的,我去玩个水,洗好了就回来。」对卓云生挥挥小手,抱着木桶慢悠悠离去,背影很是落寞。
溪边果然还有许多浣衣说笑的姑娘、妇人,她们见着海棠,一如往常打招呼,小姑娘扯扯嘴角,点头回应后,找了块石头专心洗衣服。
一共五套衣服,她用香胰子涂抹,细细搓洗,这香胰子是祝怀安买回来的,相比她在禾谷村住了八年、到镇上摆摊将近百次,竟还不如只住了几个月、野马一般的祝怀安对镇上熟悉。
『你买这么多胰子,要用到何年何月?太浪费了。』
当她这般可惜地喊出来,祝怀安反而笑意开怀,不痛不痒地回她:『这又放不坏,一次买多些,我才好跟店主议价,算下来便宜太多,妳要看长远。』
彼时她追问便宜多少,他不肯说,甚至不愿透露哪里买来的,但她分明感觉这胰子用起来非常舒服,香气宜人且丝毫不咬手,跟他们家以前用过的都不一样。因着蓉蓉喜欢,她还问过祝怀安能不能送蓉蓉一两个,祝怀安很大方,说她想送就送,用完他还会再买……她拾起木棍拍打衣物,另一只手抹抹眼睛。
「海棠。」
和煦如春风的熟悉嗓音唤她,小姑娘一顿,边吸鼻子边扭头。
挽起衣袖的俊雅青年弯腰凑近,摘下斗笠转而戴在她头上,温声道:「怎么忘记戴帽子,会晒伤的。」
「哥哥……」眼里湧出热意,她连忙压低帽簷,小声地说:「我真没事,你们别担心。」怎地还让哥哥放下农事找来了?
「云生说早上妳曾来田里,可我跟爹没见妳呀?」谷衔远耐心询问,任凭周围姑娘们好奇打量,目光仍凝在神色黯然的妹妹身上。
「我去找……他、他不在那儿么,远远看到…我就回家了。」她带着鼻音,期期艾艾地回答,语意不甚通顺,也说不出那个名字。
「他并非刻意不辞而别的。」谷衔远接着安慰小丫头。
却看她背过身,抓起木棍狠狠敲衣服,晶莹水珠四溅。海棠咬牙道:「是呀,好歹他有跟你们好好道别,不是偷着走。」笃笃笃的拍打声掩去她泪水滴在湿衣服上的细微啪哒声,她更加用力搥打。
他是看着海棠长大的,哪里不明白她此刻难受,稍早他也帮丫头留过小夥子,怀安却说怕自己又要惹她不痛快,既然她还在睡,或许也是天意,温和离去好些。望着此刻对衣服下死手的妹妹,谷衔远无奈一笑,觉得怀安还是挺了解她,遂伸手轻压小姑娘帽簷。
斗笠往下偏,几乎盖住她整张脸,海棠看不见,疑惑停手,摘下帽子瞧很少戏弄她的哥哥。
谷衔远递出一直拿在手里、又大又厚的信封,淡笑道:「他讬我转交这个给妳。」
小姑娘眸光一颤,似乎伸手想拿,又握拳缩手,眼底泪花打转,撇过头微恼地低语:「我又不识字,给我也看不懂。」
「似乎不是写信。」他好脾气地接话,等丫头看过来,将信封凑近她,笑意更深,「他说他画了几张图给妳打发时间,让我一定要交到妳手上。」
她这才站起身,用帕子揩干净手上的水珠,小心翼翼接过来,仔细的模样如同从前每一次她帮祝怀安拿画的时候。
海棠当着哥哥的面打开,里头包裹一本册子,蓝色封皮上甚么都没有。她徐徐展开,一只与她那木雕相似的小老虎跃然纸上,满身是水的老虎嘴里叼着一只同样溼答答的兔子,正从溪里往水畔走来,神色颇为疲惫无奈;跟老虎截然相反,那兔子闭着的眉眼安逸,似乎正酣睡好眠,周围树影斑驳,连带两只走兽身上也光影错落。
她心跳怦然,又看几遍,翻过下一页──
这本册子只画着这俩动物。小兔子无论煎药、熬鱼汤,小老虎都皱着脸喝完;兔子拿着布尺在老虎身上丈量,下一张那老虎瞬间胖一圈,身上原本黯淡的花纹更加立体增豔。海棠看出来这是她给他缝冬衣那次,刚开始他客气地推拒躲闪,后来还是乖乖任她捣鼓,等收到做好的冬衣立刻当她的面试穿,笑容真挚热烈。
她心里说不清甚么滋味,竟是想笑又想哭,再翻几页,发现上头纪录的都是兔子如何照顾老虎,可祝怀安为她做的事一件也没有画下来,细看老虎的画工也不如兔子精致,小兔子神情生动,还染上一层极淡的粉色。
最后面那张竟是折叠拉页,与先前只有浓淡墨色绘成不同,水红粉绯二色交织,极为绚丽,老虎兔子并肩而坐,一齐仰头笑看繁盛桃花。画的尾声端正书写三个字,盖上红泥印。
「祝怀安。」谷衔远指着那三字,轻声提醒。等小姑娘抹去泪水,才接着道:「他说他一定回来,也攒了些话,回来再与妳说。」
他忽然笑得开怀,轻咳之后歛眉续道:「接下来这句话,是他讬我务必带到的,还郑重其事让我重复一遍,一字不能差。」
海棠好奇不已,抱着画册趋前,竖直耳朵。
夏日溪水泠泠,清风拂过,吹远姑娘们的笑语,林间虫鸣鸟啁伴着树叶沙响,她无比专注地听到了祝怀安带给她的话──
『我偏生要急妳。』
前厅里卓云生挨着谷大娘坐,好奇地瞧着一针一线细绣,待针尾一收,方才浮在帕子上的彩线立时交错绷直,收拢成鲜花。她对这技法啧啧称奇,总算将搁在海棠那儿的心思拉回些许,当即也跃跃欲试。
刚在娘细声指导下,缓慢专注地绣了一片柳叶,收针时还来不及扯出形状,就听人火急火燎高声喊她。
「嫂嫂!」
这一声喊人未至声先至,海棠手抱画册,将溪边那一桶衣物抛诸脑后,提着裙子从竹篱大门横跨阳光明媚的院子一路奔来,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让厅里正忙着绣花的婆媳俩一愣。
就看小姑娘揩揩额上细汗,缓口气后,抬起粉绯小脸,笑问:「妳可不可以教我识字?」
笔者保证,绝对不太监、不烂尾。
只是前传写起来比想像中痛苦,因为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写着都心酸,更怕看的人难受。毕竟读故事图个开心,我想尽量温和展开,增加阅读舒适度,修稿至首尾呼应、环环相扣,所以之后的剧情有些改动,等正式完结我会继续连载发布,让你们一口气看完。
请大家在这个温馨小结尾暂歇,咱们男主拚事业去了,给他点祝福,如果有建议也留个言给我参考,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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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二)桃花醉春风 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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