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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一)桃花醉春风 之二

自打那日与萧隐分别后,祝怀安就跟害了相思病一样,吃得少、睡得少,有时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没事就盯着那块玉马发愣,这可把谷衔远一家四口担心坏了,却都没人敢问一句。

期间谷大娘偷偷跟爷俩讨论,推断怀安这孩子肯定是慕少艾才茶不思、饭不想。

谷衔远惊奇地反问:「娘您也知道甚么是"慕少艾"么?」

「娘也年轻过,做姑娘时还不是慕的你爹么?否则哪里有你……」

「妳这会跟孩子说甚么呢?」谷老爹面红耳赤打断老伴,对她一脸坦荡感到不可思议。

「可您先前不是才说过怀安对海棠……」

「娘记得,」谷大娘挥挥手,「你妹妹甚么样你不清楚?她就是榆木脑袋,怀安平时对她好咱都瞧在眼里,偏她自个不上心,人家总会累吧。如今让其他姑娘钻了空,我反而不好提点她了,这会丫头要是醒过来,还不得伤心坏了?你跟怀安谈得来,就不能打听一下那玉马是谁家姑娘给他的……你那甚么表情,难道要娘自个去问,这不像话吧?」

「衔远问也不像话的。」谷老爹赶紧插话。

谷衔远极是认同,尴尬地说:「这都是您的猜测罢了,或许人家根本没这意思,只是您觉得怀安好,想把他们凑对,愈看愈像一回事么。」

谷老爹赞同点头,「对对,上了年纪的大娘都……」他没说下去,在老伴淡漠扫视的目光中,端起茶杯慌慌抿一口。谷大娘又盯着他俩好一会,看他们父子全不当一回事,啧了一声,扭头走出去。

海棠顶着榆木小脑袋在房里飞针走线,她绣得极是认真,所以连祝怀安进来都没发现,直到听他震惊地问:「妳绣的甚么?」这才一个激灵回魂,那针尖差点捅了手,幸亏她机警一缩。

「你咋不敲门?」她心有馀悸地问。

「我敲好一会了,妳……」他迳直拉椅子坐在她身侧,看着桌上明丽的红缎与绣到一半的彩蝶,诧异地盯着她,「妳绣…绣啥?」他不敢猜,若真是那也太离谱。

「嫁衣啊。」榆木小脑袋乐呵呵笑答。

「谁的?妳的么?」他面如死灰问,已经知道答案。

「嫂嫂的。」海棠边绣边回答,模样专注且仔细。

祝怀安脸色很难看,沉声问:「她自个不会绣?谁让妳做这些的?」

海棠听出他口气不对,愣愣抬眸瞧他,解释道:「似乎不大会,她写字好看,针线活却生疏,嗯…她对镇上也不熟悉,就问我哪儿有成衣舖,想去买嫁衣,成衣舖哪有得买?她要是去问会被笑话的,所以我就说,若是她不嫌弃,我可以帮她缝,娘也知道这事的,还说我绣一日她绣一日,咱一道很快就完成。」

祝怀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想不到有生之年还真能见着一回替人作嫁?他咬了咬牙,觉得不痛快,盯着她的眼睛,试探地轻声问:「妳做这些,不委屈么?」

委屈?她先是怔愣,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想起自个先前情路失意,竟当着祝怀安的面哭得涕泪纵横,也就两个多月前罢了,却恍如隔世,现在想起来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觉得丢脸,除此之外还有些莫名后悔……

「不委屈不委屈。」她红着小脸细声说,低头接着绣那蝴蝶。

他坐得离她近,俩人搁在桌上的衣袖随着她扯线的动作不时轻轻摩挲,祝怀安并未发觉,她却感觉自个右半边逐渐烫起来,绣了一会觉得这般挺煎熬的,终于停手问他:「你找我甚么事?」

「没事…不能找妳么?」他原本好奇地趴在桌上看她忙,听了这话不由得错愕,等了会也没等到她回答,连个眼神都不给,瞬间就挺难堪的,挠挠鼻子站起来,「那我不打扰妳了。」说完灰溜溜起身离开。

海棠正琢磨说啥,哪知他抬脚就走,她着急起身,对着他背影想喊,却不知喊甚么,犹豫间他已经出去了。她有些失落,却也稍松口气,想了一会不大明白自个怎会这般,干脆接着专心绣那嫁衣。

祝怀安其实找她有事。

他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萧隐,偶而也会想起林海清,还有心直口快的林暄。他的挣扎日益加深,有时望着乡间延伸出去的小路,他总在想像另一头的任字营是甚么模样。他想去瞧瞧,但他知道自己不属于禾榖村、不属于这个寄住的家。

离开怀府后他几乎每天都很快乐,再喜欢一个地方也不打扰超过三个月,兴致勃勃体验各种生活。这回不知不觉在这儿住了超过三个月,他希望能一直住下去,若是他重新揹起行装,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来?

他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 * *

禾榖村感情紧密,若有哪户娶妻生子,整个村都会前来帮忙,男子们爬高爬低张灯结綵,吆喝着帮新人布置新房,女子们负责筵席备菜以及替新娘梳妆。

谷衔远成亲当日,祝怀安大清早就让村里活络热闹的大阵仗吃了一惊,院子里满满都是人,大夥摩肩擦踵各自忙活,连声恭喜、笑语不断。他让这喜庆的气氛感染,甚至觉得这排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场婚礼都盛大,顺着院子里流动的人潮转一圈,好奇地蹲在院子角落看大娘们包饺子,忽地肩膀让人轻拍两下。

海棠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湘妃色衣裙,她肤色本就白里透红,这般穿着更显粉嫩可爱,乌檀木般的秀发在单侧绾成矮髻,鬓边红色发带垂在肩上,跟身侧牵着她手的蓉蓉又是相似发式,俩姑娘一齐对他绽出笑。

「可找到你了。」蓉蓉小脸满是得意,雀跃地说:「哥哥,咱留了点心给你,一道去厨房吧。」说着递出另一只小手等他牵。

祝怀安轻轻握住小丫头,蓉蓉牵着他要走,却发现拉他不动,疑惑扭头,就看这哥哥蹙眉笑道:「哥哥蹲得腿麻,妳可得使点劲把我拉起来。」

海棠抿唇一笑,知道他这会又戏弄人。蓉蓉倒老实,点点头松开海棠,两手握住他,使劲拉'拔,胀红了小脸喊:「咋跟萝卜似的,你自个也得使劲呀!」

忽地就将这哥哥连根拔'起,她踉跄往后栽去。祝怀安一把托住她小小的背,顺势提高她手,带着她原地转好几圈,蓉蓉小脚丫纷沓点踩,绕得晕头转向,跌在他怀里,咯咯笑个不停。

这下可把不知何时围上来的其他小萝卜头羨慕坏了,纷纷伸直了手也要来一个,整村子的娃娃吱吱喳喳绕着他跳,像极了家里刚孵出来那一窝鸡仔,唬得他瞪大眼微微后退。

「一会再玩吧,先让哥哥吃饭。」海棠劝孩子们。

她声音轻柔,几乎被娃娃们的叫嚷淹没,祝怀安却听到了,当即喊道:「太饿了,没力气转。」刚说完就被好多小手拉着走,孩子们拥簇着他往厨房去,一路吵吵嚷嚷排着转圈顺序,也没问祝怀安乐不乐意,只有蓉蓉还坚定不移地牵着海棠伫足原地。

「刚才真的很好玩,像跌进云里一样。」蓉蓉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说,抬眸问海棠:「妳有玩过么?」

「我怎么会玩过?」海棠吃惊反问,小脸热起来。

谷大娘在院子一角找到祝怀安时,他已经给折磨得眼神涣散。

他分明瞧见了,那个穿褐衣胸口还沾着糖粉的男孩,已经排了三次队伍,还骗他是第一次玩,这游戏甚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手为何这样欠?海棠姑娘倒是躲懒去了,听这票娃娃说,他们本来是跟在她后头走,这会却通通缠着他不放……

是以当大娘提醒他迎亲队伍即将出发时,他简直要感激涕零,如获大赦地穿过孩子重重包围,在新郎倌身侧站定,任凭那一声声哥哥唤得情真意切,照样目不斜视。

唢呐一响,明亮奔腾的音色直上云霄,伴着锣鼓喧天以及邻里们振臂欢呼,祝怀安霎时提神,转头恰好见谷衔远看过来,这俊朗的哥哥今日一身红袍,身姿挺拔、神采奕奕。

他对祝怀安温文一笑,眼眸折着细碎粲然的光,儒雅风流,令小夥子微微恍神、脑袋发热,竟感觉不认识他似的,差点忘了跟着队伍走。

沿着熟悉景色前行,队伍一路敲敲打打来到卓夫子家门附近,前头鞭炮震耳欲聋,炸得随行娃娃们摀着耳朵又笑又叫,卓云生让卓夫子牵着跨过门槛。

乡村娶亲并不盖头,人人都能一睹新娘子芳容。卓云生今日更是美得惊人,雪肤红妆、绛唇轻染,墨发如云以绢花轻绾,露出纤白修长的脖颈,合身喜服衬得她身形袅娜,与她出众的气质相互辉映,芳姿艳容令众人一阵屏息,瞬间静默。

「新娘子太美了!」谁人的这声喊把大夥拽回神,纷纷热切地高声贺喜。

谷衔远与卓云生两相对视,眼中均流转着深切情意。他几步上前,从恩师手中接过心爱姑娘的纤纤柔荑,悬了多年的心总算落地,眼眶微灼,对岳丈恳切地低语:「爹,我必定好好待云生。」

卓云生听了这话落下泪,转头向卓夫子不舍地轻喊:「爹……」

卓夫子原本满脸喜色要勉励女婿,想不到女儿这般做派,当即错愕地道:「妳哭甚么?不就是村头村尾一小截路,不知道的还以为妳要嫁到燕国或是大凛去了。」

祝怀安与众人本来沉浸在新娘离家依依的情怀中,卓夫子这句话倒是当头敲醒众人,可不是么,村头村尾,就是天天到娘家转转也方便得很。

场面登时一阵哄然,大夥乐得连连拍手吆喝,新娘子也破涕为笑,在谷衔远温和蕴借的眸光中更不好意思,娇颜绯红地踩上矮凳,轻偎在他宽阔的背上,环着他肩,让他揹起来。

村里喜娘唱颂吉言领路,唢呐锣鼓再次响起,一行队伍热闹启程。祝怀安帮着谷衔远整理衣袍,稍稍回头,瞧见海棠牵着蓉蓉行至卓夫子身畔,蓉蓉主动将小手放进卓夫子掌心,三人有说有笑,连成一串加入队伍。

看她笑意盎然,他这才真正放下心,转身随行新郎倌帮衬着,发现衔远与卓姑娘正细声说悄悄话,他知趣地稍落后两步,这才瞧见新娘裙襬绣着妍丽牡丹与数只缤纷彩蝶。

新人身着艳红喜服相依相偎,金灿阳光下,裙襬随着他们步行轻轻飘动,彩蝶鲜活得好似翩翩飞舞。

* * *

初夏暑意渐浓,禾谷村民总赶在晨光稀微下加紧劳作,午后日头正辣时小憩,再一路忙活至天晚。祝怀安经常跟去田里帮忙,午间与谷家父子一道在树下乘凉,高兴就画上两笔田野风光,聆听悦耳蝉鸣与松涛阵阵,闭眼享受带着草香的凉风拂去颊上细汗。

今日的风却带着咸味。

谷衔远琢磨这几天农事忙得差不多,捡了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带他们去海边走走。祝怀安与他并肩赶骡车,后头载着兴高采烈的仨姑娘──卓云生、海棠、蓉蓉。

祝怀安曾以为海边很远,得路经朝乐县才能寻到出海口,想不到谷衔远带他们转过一个山坳,往前数里即瞧见一渔村,从小山坡朝下望,湛蓝海水清澈耀眼,海岸线绵延至天边,一座石造建筑矗立海湾,防风林外,房屋错落有致。

谷衔远指着那碧瓦飞簷、面朝大海的石厝,笑道:「海棠今早说你想知道龙王庙在哪,这就是了。」

祝怀安闻言,惊奇地回头瞧她,当时他就是随口问问客人,想不到还真有个龙王庙?这都多久以前的閒谈,她倒记得清楚。

海棠没想到哥哥忽然提这事,又看少年侧身瞧她,她红了小脸干笑两声,在他开口询问前,慌忙转头对蓉蓉说:「我帮妳盘头发,一会好玩水。」遂垂眸无比专注地帮小丫头梳头发。

搁下清水与草秣餵骡子,祝怀安另寻了个视野不错的树荫,将娘的牌位妥善安置,双手合十祝祷,接着一行五人褪下鞋袜,脚踩让晨光晒暖的细沙,高高兴兴往浪花奔去。

除了他跟谷衔远,三个姑娘都不会泅水,是以只他俩往海里游,姑娘们则在浅水处嬉戏。他知道盐是从海里来,好奇地咂了一口海水,果然又咸又苦,忍不住皱眉呸出来;谷衔远将他这些行为尽收眼底,边游边哈哈大笑。

他俩游一阵,仰躺在潮水中载浮载沉,祝怀安确信自己是第一次看海,可不知为何,这温暖的波浪与耳边阵阵潮汐,竟有种莫名熟悉与安心感,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只是想不起何时何地。

「听说孩子在母亲肚里头就会泅水了。」谷衔远躺在他附近说。

祝怀安睁开沾着水珠的眼睫,晴空一碧如洗,防风林将朝阳筛成无数金色光点,几束日光穿过初夏堆云,披散在姑娘们发上,将她们明丽的笑颜柔和几分。他又听谷衔远不解地道:「明明生来就会的东西,许久不碰却也忘记了。」

他溺过水。七岁那年,娘刚走没多久,大哥同他说,满月的晚上,要是独自在主屋花园池边朝下看,可以看到故去的亲友。他依着大哥说的方式,月圆夜时孤身前往池塘,趴在池边,满心期待想着轻唤三次娘亲的名字,就能再见到她。只喊了两声,冷不防让人从背后推一把,差点让那池子给吞了。

等他再醒过来,哭得最伤心的,除了许嬷嬷,就是大哥。他答应大哥不把这个传说告诉任何人,免得大哥受罚,撒谎说是自己淘气偷偷去玩水。所以当时究竟是谁推了他一把?他一直也弄不清楚。

「忘记了就再学一遍,没甚么是学不会的。」祝怀安微笑道,俯身往岸边游去。

他俩一同教三个姑娘泅水,蓉蓉是最先学会闭气跟踩水的,这让两个做姐姐的很不好意思,彼此互相打气,努力克服稍稍惧水的心情,照着他俩指导练习。

这般学到近午,三个姑娘都能漂起来,更是乐得她们不愿上岸,还是在谷衔远坚持下,姗姗走回树荫吃午饭。几人一直玩到夕阳西斜、海水开始涨潮时,才换上干爽衣物乘着馀晖返程。姑娘们累得躺在后头相拥睡去,祝怀安瞥她们一眼,竟彷彿有种他跟衔远是人贩子的荒谬念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要把她们拖去卖了。」谷衔远笑着说。

祝怀安乐得大笑,慌忙摀住嘴,眼看没惊动她们,松一口气。

「衔远,过阵子我就离开了。」他轻声说。谷衔远笑容微凝,目光探询地望着他。祝怀安伸手接过缰绳,似乎怕吵醒身后的姑娘们,语调仍是很轻地续道:「除了我成长的那个地方,这个家是我待最久、也是最开心的。」

「那为何要走?」谷衔远目光落在身侧的包袱上,里头裹着他好友娘亲的牌位,不解地再问:「你说过想带你娘走访世间美景,要是喜欢这里,何不多停留些时日,你另有其他打算?」

祝怀安笑答:「确实有非做不可的事。」

他是方才泅泳时下定决心的。禾榖村与这片海,犹如母亲温暖安定的腹中,令人流连不舍离去,但他总不能一生停驻于此,靠着卖画与不甚擅长的农事在朋友家受人庇护。如果没有走出去、朝一个清晰目标全心投入并成长,等他浪掷完大好青春,也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隐隐晓得自己的机会在何处,想定下心性拚个几年,为他理想中的将来。

到家时已天色昏暗。

卓云生半途醒过来,隔着低矮的车板与谷衔远背靠背相偎,谷衔远轻哼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卓云生也随着他一同哼唱。这似乎是他俩熟识的小调,因为谷衔远勾着笑刻意抢了几次拍,卓云生跟不上,乱着乱着她干脆不哼了,佯作嗔怒地探手摀住他嘴,不让他唱。谷衔远笑弯了眉眼,还是含糊不清、依然故我地接着哼唱,逗得卓云生和祝怀安憋着嗓呵呵笑。

祝怀安看着他俩,心底说不出的欣羨,侧头瞧海棠的时候,发现蓉蓉这丫头竟把薄被捲个干净、滚到另一头酣睡。他找不到其它布料帮海棠遮凉风,干脆褪下外衫兜住她;小姑娘似乎缩了缩身子,却没醒过来,仍维持相同姿势困觉。祝怀安不敢多瞧她,怕让卓云生看出自己隐密的心思,又转回去端坐。

邻近家门口,卓云生轻唤俩姑娘,祝怀安连忙探手将披在海棠身上的外衫拾起,顶着卓云生吃惊的目光,他咧嘴笑笑,趁小姑娘睁眼前迅速穿回去,了无痕迹。

当晚海棠饭吃得很少,也不去散步,早早回屋歇下,她连着两天如此,看上去精神不济,整个人恍恍惚惚。

谷大娘担忧她病了,想带她上简郎中家瞧瞧,唤她好几次她才回神,却说自己没病,不用劳烦简郎中。祝怀安瞧她确实不太对劲,想起一个小迷信,从田里回来时特意去摘了些艾叶、香茅跟茉草,夜里将那些草叶浸在热水中,端着脸盆敲响她房门。

「谁呀?」

他敲了三遍,才听她回应,看来还真严重啊?「是我,妳出来一会。」说着将脸盆搁在门边矮架上。

海棠原本趴在桌上,闻言抹抹眼睛,微微沙哑地应声:「我要睡下了。」说完吹熄油灯。

祝怀安一愣,正想转身去拜讬谷大娘接手进行,却看小姑娘拉开房门,盯着自个的绣鞋,低声问:「甚么事?」

今晚月色昏黄,光线不大好,祝怀安偏头想去看她低垂的脸,小姑娘却抬手用袖子遮个严实,嚅嗫道:「没睡好,脸色很吓人,你别瞧吧。」

他也不勉强,思忖:果然是去海边那日沾染了甚么,发梦魇才睡不稳。当即在泛着草叶清香的热水中揉洗巾帕,拧干后递给她,温言道:「妳擦把脸。」

「好端端的我做何擦脸?」海棠作贼心虚地轻喊,另一只小手连忙扯过衣袖,将脸藏得密不透风。

祝怀安笑起来:「擦完我同妳说。」

看她躲躲藏藏,他担心巾帕凉了,干脆按下她的手,像上回那般,自己帮她抹脸。海棠措手不及,反射地后退两步,脚跟让等在后头的门槛暗算,一个趔趄往后栽倒。她的微弱尖叫与祝怀安的惊呼重叠,伸手在空中乱抓时果真挥到甚么,刚觉得后腰一紧,就听一声痛呼。

祝怀安一手揽住她,一手扶着门框撑住两人,疼得龇牙咧嘴,无奈歎道:「宁姑娘,妳好歹把爪子修剪些许。」

海棠小脸烫得不行,猛然想起几天前他教她泅水时,也是埋怨过她的"爪子"掐疼他,暗叫不好,她方才莫不是抓伤人家了?慌得伸手捧住他脸,就着朦胧月光想检查一番。哪知祝怀安只乖了一时半会,竟偏头躲开,不让她好生察看,这光线就不足了,他还添乱,海棠于是气恼道:「你别乱动,让我看看。」

「宁姑娘!」他打断她愈凑愈近的粉润小脸,咬牙笑道:「我要松手了,妳站稳些。」

这下海棠才意识到他俩的情形很不妥──

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因为祝怀安紧箍着她后'腰,她尚且维持着方才差点摔出去的后仰姿势,双手却捧着人家的脸,扒拉着硬把人家往她这儿扯,导致祝怀安撑着门框的手更加辛苦。

「抱歉。」她慌忙撒手,将另一只脚也缩回门里,总算扶着他肩重新站稳,道谢后扯了扯发辫,窘迫地解释:「我知道抓伤你了,想帮你看看伤哪儿。」

祝怀安右手上还残留着轻软的触感,他尽量不要去回忆方才种种,只是点点头,含糊应一声:「我没事。」给抓伤的脖颈倒不大疼,就是心脏撞得他快负荷不了。他悄悄换几口气,镇定自若地转身将帕子浸回热水中,为防她脚步不稳,干脆帮她端进房里。

海棠姑娘自动自发给他让道,心里边七上八下,低声问他:「你生气?」脸绷成这样,肯定生气了,她急道:「你别气吧,我帮你上药,一会就去修剪爪子。」

祝怀安原本在点灯,听她语气不对,回头一看当即吃惊地喊:「我没生气,妳哭何?」

「不哭啦我不哭。」她连忙说,用袖子擦擦眼泪,绕过他往床头小柜摸索,掏'出一小盒膏药,边吸鼻子边打开盖子,白葱似的手指蘸了些许,问他:「你伤口在哪?」

「脖子。」刚答完就看她几步上前,祝怀安心跳又窜起来,伸手挡下她,僵硬笑道:「我自己来。」

海棠一双乌亮明眸闪了闪,将药抹在他手指。祝怀安从指尖一路酥麻到脊樑骨,莫名忆起方才她柔腻掌心贴在他双颊,直教他此刻耳朵烫得像火燎过,暗暗庆幸"自己来"果真是正确的决定。小姑娘还是那个周到的性子,自小柜上拾起小镜子递给他,让他能瞧见伤口。

「这点伤不管它也行,何必浪费。」他坐下来,对镜边嘀咕边抹药,哪知一瞥眼,又看她滚下一滴泪。祝怀安迟疑地伸手,轻揉她小脑袋,温声安慰:「我帮妳擦脸,擦完人就舒服了,妳莫哭。」

海棠点点头,看他拧干巾帕时才发现水里飘着些草叶,沙哑问他:「里头放甚么?」

「我小时候不好带,若是吓着了或睡不好,我娘就会摘这些草叶给我擦脸……」他说着俊颜泛红,顿了顿才续道:「除了脸还得擦手脚跟胸背,这水是洗平安的,一会我出去,妳再自己照着擦洗一遍,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他一手扣着她后脑勺、一手将整平的巾帕复上她脸,帮她轻柔擦拭,一边神神叨叨唸着甚么。

海棠仔细听了会,竟对这似歌谣的吟诵一个字都不懂,等他挪开帕子,好奇问他:「你方才唸的甚么?」

「梵文。」看她一脸迷惑不解,他浅笑解释:「就是佛经,我娘从前总这般帮我洗平安,曾逐字逐句教我唱,妳可好些了?」

海棠点点头,看他起身,知道他要回去了,默然随他到门边,终于憋出一句:「谢谢你,还有祝夫人。」

他微笑回应,提醒一句:「那水得趁热擦洗。」欲帮她带上门。

想不到小姑娘抓着门扉,从半掩的门里问他:「你家在哪?」

「…挺远的地方,有几次冬天还下雪的。」

海棠显然不满意这含糊的答案,从门缝里溜出来,在他身前站定,无比耐心地再问:「具体在甚么郡,哪个县哪个村,你…你能不能写在纸上?」

祝怀安震惊了,大晚上让他写啥?他挠挠鼻子,笑着打趣:「妳知道我家做何?上门提亲还是要债?」

他这个玩笑显然开得过分了,因为海棠小脸通红,眼底还泛起亮晶晶泪花。

他见状连忙想安抚她,就看她一脸认真地细声拜讬:「你写给我吧,不是要债的,也不会无事打扰你。」她揉了揉眼睛,专注神情中竟透着求恳之色,整个人微微颤抖。

祝怀安不明白她坚持甚么,可看出她正忍着不哭,他放柔声调:「不是我不写给妳。我家…如果那鬼地方也能称为家的话……」提起这个他差点冷笑,又因顾虑海棠没真笑成,仍温和耐心地解释:「现今那里我在乎的人一个都没有,当初我既然舍得离开,就再也不打算回去,若写给妳也没……」

海棠忽然脸色惨白,呜咽地抽泣起来,哭得很厉害,上次她哭成这样,还是他满身绷带刚回来的晚上。

祝怀安让她激烈的反应唬一跳,连忙打住未说完的话,刚想安慰她、问她为何要哭,可她却摆摆手,抽抽搭搭地轻喊:「我知道啦,你、你早些休息。」急切地转身进屋栓上门。

祝怀安哪能真回去休息,仍轻拍她房门,低唤她名字,这般坚持一会,小姑娘哽泣嗓音从屋内传出:「我、我已经睡了,你回去吧。」

哪有人会说自己已经睡了?祝怀安欲言又止,却不敢再敲,贴着门低声哄道:「妳开个门行么?」

「开不了。」海棠边哭边说,要是他还追问她哭何,她哪答得上?吭嗤吭嗤地四下张望,发现桌上还微冒热气的脸盆,用力咽下哽在喉头的酸苦,稍扬声回应:「我还要擦洗平安,得、得趁热,你快回屋吧。」说完还真抽抽噎噎地拧帕子,边哭边推高衣袖往手臂抹,都不知自己在做甚么。

祝怀安先在她低泣之外听到水珠落盆声,又听窸窸窣窣似乎是衣服摩挲的响动,登时红了俊颜不敢再贴门上,尴尬地提醒她:「那妳弄完也赶紧休息,我…妳要是还怕就喊我一声,我一定过来。」

「你快回去。」她握拳轻击两下桌面,咬着帕子埋在桌上哭。

祝怀安觉得这恐怕不是洗洗平安能解决的,她似乎比稍早更严重?急匆匆前往谷衔远房门,刚要敲下去幸亏打住了,衔远已成亲,跟大娘老爹那屋一样,不方便他叨扰……他吁口气转身,又走回海棠姑娘门前,屋里灭了灯,他屏息听一会,里头再无响动,这才松口气,举步回房。

没半晌他又拉开房门迈出来,怕她喊他时他睡太死没听见,那小姑娘求助无门太可怜了,干脆坐在她门槛上托腮小憩,一边安慰自己辛苦一晚没甚么,明儿他就问大娘,带小兔子一起上庙礼佛驱邪,到时她就好得多了。

* * *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海棠拉开房门,向来哪里都能睡的祝怀安失去门板支撑,直接朝后摔,他一个激灵清醒,就听到身后一声哀叫,迳直砸在蹲下接他的海棠身上,摔作一团。

祝怀安完全不疼,甚至觉得倒下那一瞬,比他睡过的所有软床都舒服,心里却慌得一把,连忙弹开,转头看她有没有给压伤。

海棠昨晚哭得眼睛肿,睁不大开,想用井水冰一下消肿,谁知开门即收礼,幸亏她接住了,否则这般往后倒,祝怀安恐怕要摔坏脑子。

刚刚那一下照旧很倒霉地撞着她正在成长的地方,还是疼得她死去活来,半趴在地暂时动不了,苍白小脸沁出薄汗。这般忍疼时,祝怀安偏追问她哪儿疼,还想帮她瞧,那怎么能让他瞧?她深吸口气,忍着抽痛回他:「我没事的……你坐外边干甚么?」

「…不干甚么。」他红着耳根草草扔一句,轻柔地拉起她,发现光天化日下她果真好许多,稍松口气,瞥见桌上放凉的洗脸水,当即一把拎起,迈出门往沟里倒,偷偷打呵欠,打定主意今儿就带她去庙里走一遭。

祝怀安没能如愿。

趁着海棠去溪边浣衣,他转进厨房帮谷大娘打下手,一边说起昨晚海棠哭泣的事,表示想带小姑娘去镇上的庙祈福,让她今晚好睡些。哪知谷大娘一反平时不多问的习惯,细细打听昨晚他与海棠谈话内容,钜细靡遗的程度让他有种话本上官老爷断案的临场感,也是尽量不含糊地还原昨晚情况,独独没说自己在她门外睡了一宿,还有他俩跌了两次的事。

谷大娘听完凝眉沉思好一会,微笑不改地说:「那我带丫头去一趟,你看来也很累,等会先回房歇息吧。」

他想跟去,仍让谷大娘劝下来,说想带家里俩丫头去镇上绕绕,顺道买点姑娘家的用品。祝怀安这就懂了,"姑娘家"总有些用品不方便让男子晓得,当即应下帮老爹、衔远送午饭,晚上再聊。

这识趣机伶的孩子可太深得谷大娘心意,天知道云生进门前,家里除了怀安,就没一个这般剔透,都是榆木脑袋,把她憋的。

镇上长街行人匆匆,谷大娘与俩姑娘比肩而行。她这两天拼拼凑凑还是听了个全貌,先有儿子说怀安过些时日就要启程离开禾谷村,接着闺女又成日神思恍惚,昨儿要不到小夥子老家住所,丫头甚至哭上了,这…衔远分明说当时只有他听到这话,丫头……她转头看着闷闷不乐的小姑娘,恰好跟卓云生关切地眼神对上,两人心照不宣笑笑。

卓云生这七巧玲珑人儿当即道:「爹前些日子让我帮他找书,我能否去书斋瞧瞧,一会儿再去武神庙跟你们会合?」

谷大娘欣然答好。海棠却没反应,她压根甚么也没听见,直到谷大娘牵着她进庙门,点香时她才慌道:「娘,嫂嫂不见了!」

谷大娘哭笑不得,打趣她:「不见了有两条街啦,妳还神游四海那会,我亲眼见她进的书斋。」

海棠于是松口气,人没丢了就好,跟着谷大娘绕庙拜了一圈。

谷大娘本想趁这时跟她聊聊,旁敲侧击弄清楚丫头种种反常是为何,却看她定定瞧着庙门边挂的各式护身符,转身问庙里一位小沙弥:「小师父,您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头哪个护身符,是能保佑人出门在外顺利平安的?」

小师父双掌合十轻唸佛号,指着系绳上其中一张符。

海棠看不懂上头写甚么,瞧着瞧着却瞧出泪花,从袖子里摸出五枚铜板放进香油钱箱。谷大娘出门时给了姑娘们一人五铜板零花钱,让她们买点自己喜欢的玩意,小丫头一个不剩就换了张符,跪在佛前闭眼诚心祝祷,又在香炉过个三遍,珍而重之收进随身的小荷包。

不用问了。谷大娘轻歎口气,瞧着闺女一双明眸湿漉漉,也跟着心疼地红了眼圈,这可怎么办?

母女俩并肩坐在庙里百年老树旁,这里能清楚瞧见往来香客,卓云生找她们时就不会错过。老树是武神庙里祈求姻缘的合抱夫妻树,据说十分灵验,树上枝条挂满祈求姻缘美满的红绳,在清风旭日下款摆。

海棠仰首瞧那满树喜气红绳,喃喃问:「娘,您可曾在这儿绑过红绳?」尾音带着笑,谷大娘讶然看去,闺女果真挂着淡笑。

「有,我绑过不只一次。」

海棠愕然扭头,不可置信地轻喊:「您不是说这辈子只喜欢过爹一个男子?那绑一条足够了,这树得想着心上人绑的。」

「我回回想的都是他,每年都来绑上一条,从十二岁一直绑到二十岁,那老头才肯娶我。」谷大娘咬牙:「八年啊,我等他八年,都等成老姑娘了,总说这树灵,可遇着心上人太迟钝,还得岁岁年年等下去。」

海棠呵呵笑,心情舒朗些许,孰知下一刻就听娘亲问:「妳想不想绑一个?」

「绑…红绳啊?」她诧异指着老树,慌张摆手,「我没零花钱了…不、不是,我绑甚么呢真是!」她这回没扯发辫,手却无意识捏着腰间仅存放平安符的荷包。

谷大娘垂目看去,轻抚她因几日睡不好略显苍白的小脸,温声问:「护身符是帮怀安求的?」

小姑娘诧异一瞬,咬唇点头,闷闷地说:「他也告诉您了,就是不同我说,敢情是想偷偷溜走,这我得加紧缝好给他,省的哪天醒来他……」

「海棠。」谷大娘轻声打断她,掏出手帕擦她的泪珠,有些不解地问:「妳如何这般想?」看丫头不说话,只是接过帕子抹泪,又拍拍小姑娘的手,柔声道:「怀安可没告诉娘,这是妳哥哥说的。」

「那他也只同哥哥说,甚么都不告诉我,也不知上哪去、何时回来。」她垂着眸,泪珠拼命砸在手背上,微带哽咽地颤声道:「要是他不回来呢?娘,我很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他曾说过自己四海为家的,我、我希望可以每天见到他……」她再说不下去,埋进娘亲的怀里哭,除了心慌,还生出一种委屈跟埋怨,揪得她心口疼。

海棠姑娘哭得投入,又因为昨晚几乎没睡,哭着哭着就在娘亲怀里睡去。天光变幻、日暮西斜,香客们早散了,只馀她们三位还坐在姻缘树下。直到寺里暮鼓搥两声,小姑娘惺忪着眼皮抬眸,茫然一瞬后,慌问:「这么晚了,嫂嫂呢?」还是找卓云生。

卓云生正跟谷大娘背靠背相倚而坐,互相充当对方的椅背,闻言放下书,伸出两只手臂挥动,扬声答她:「嫂嫂在此。」

海棠这才把心收回肚子里,不好意思地说:「我竟睡着了,让你们好等。」说着凑上去帮娘亲揉肩。

卓云生用绳子系好书,笑道:「太累了歇会总是好的。」跟海棠一人一边将谷大娘拉起来。几人往家里走,长长的影子落在身后,卓云生后知后觉地问:「家里那三位,平时都是打下手的,能自己做饭么?」

这话把不知不觉的母女俩惊一跳,是呀他们家似乎只有女子会烧饭。谷大娘思忖:怀安她不清楚,衔远约莫会一些,老头子做的菜都能毒死耗子……她想着又加快脚步,生怕他们糟蹋食材或烧坏她的锅。刚走出镇子,却看火红夕阳下一辆骡车朝她们驶来,较年轻的两个步行,赶车那个她很熟,行走的耗子药么。

俩年轻人朝她们奔来,笑意盎然。

祝怀安喜道:「看起来精神好很多。」

他说的是海棠,双眸也映着她,镇里刚燃起的灯火在他眼底流转,光彩熠熠。海棠没搭腔,只是瞧着他,乌亮的美目微润。

「老头子让你们找来的?」谷大娘勾着笑侧头问儿子,目光凝望逐渐趋近的骡车。

「我提议的。」祝怀安接话,粉饰他们都不大会做饭的尴尬,极会做人地说:「平日辛苦你们,镇里有间酒肆生意不错,据说也不贵,我一直好奇,想邀大夥嚐嚐。」

谷衔远接过卓云生手上的书,跟着笑道:「咱回家一个人都没有,太冷清了,草草收拾就来找你们。」又倾身对卓云生附耳一句:「机会难得,我把两个爹都拖来。」

刚说完骡车也到跟前,车上除了谷老爹,后头还坐着卓夫子,谷老爹一靠近就对大娘嚷:「不济事啊,刚才路上问过,除了亲家咱们都不会做饭,我怕把妳那锅又烧喽。」将俩孩子的台拆个干净。

酒肆店主认得祝怀安,一看他进门即喊他小画师,热情领着他们在一幅巨大泼墨画前就座。

祝怀安见着画才猛然记起这位面熟的大爷,双目与心脏一同震盪,强抑尴尬、内心懊悔,扛着肩往角落挤。

「一醉…解千愁?」卓夫子站着瞧画,辨认出酒坛倾倒而下、流淌至缺口酒碗外的琼浆玉露勾勒出这几字,字体狂放地似乎执笔之人亦喝得酣畅淋漓,执笔挥就。

「……」祝怀安将脸埋在菜谱后,愈发焦灼。

「还真是。」谷衔远站在老丈人身侧,还跟上回讚水牛嘓嘓虫般不顾他人死活,欣喜地点评:「这愁字写得尤其好,笔墨渐次晕开、尾端若有似无,合该让这酒冲淡了。」

等店主点好菜他再解释啊,这就是句玩笑话,他可从不认为喝个烂醉能解啥愁,没出息么。

祝怀安正安抚自个呢,哪知店主红光满面地指着他,叫道:「这是小画师的主意!」

他登时浑身一僵,想起自个卖画营生开张当天,因为许久没收到这么多钱,心里热乎着,接待客人时过于欢脱──

『您具体做甚么生意?』

『我在城门附近开酒肆的,有酒有菜,生意好着。』落腮胡大爷面泛红光,双臂大张比划,声如洪钟地笑道:『我这画愈大愈好,上面你帮我提字,要能让我酒坛子哗哗地卖光、银两哗哗地落袋。』

『您想提甚么字?』祝怀安跟着笑起来,很好奇这江湖味浓厚的大爷会说出甚么。

『不知道啊!』大爷一摆手,竟跟他商量起来:『酒肆么,来的客人不像酒楼财大,也没茶楼风雅,你帮我想一个,要能劝人多喝那种,我若喜欢,钱不是问题。』

『那就一醉解千愁呗。』祝怀安边在订单画大爷小像,边开玩笑地说:『喝他个满目灯花如星落,醉意朦胧瑶台近。』

『这个好、这个好!』大爷用力鼓掌,抛下丰厚订金,提醒他:『画师你完工帮我印上你私章,落款也写上大名,我要跟这店一道传下去。』

他想到此处,抬眼去看已裱好框的巨幅字画,落款明明白白"祝怀安"三字,以及接单当日他因为好玩特地去刻的私章,盖章时他还有模有样,真当自己是名家,沾沾自喜的…凡做过必留痕迹啊……

店主并不放过他,喜孜孜绕进柜台,从上锁的抽屉翻出张纸,祝怀安立刻知道他拿甚么,倒抽一口凉气,「大爷……」

大爷迳直将纸甩进卓夫子手中,朗声笑道:「我让他写在订单上的,他当天唸的诗,这两句我也忒喜欢。」

卓云生凑上去,立时跟谷衔远一起笑出来,卓夫子没像他俩笑得花开灿烂,仍然一派儒雅,唇角微弯,促狭地隔着桌瞧祝怀安。

饶是他跳进黄河洗不清,仍有收获──

那豪气的店主送他们一小坛汾酒。不是一壶而是一小坛,这酒挺贵的,祝怀安刚揭了封泥闻到味儿,就知道让店主破费,连忙站起,谁知店主按着他肩,快活道:「你坐啊,没事儿,一道嚐嚐。」

临近饭点,酒肆愈发热闹喧哗,祝怀安挨个帮整桌人都斟上酒,轮到海棠跟卓云生时,他抬眼问:「能喝么?」俩姑娘一齐点头,他惊讶地挑眉,各为她俩斟上少许,提醒道:「这酒香甜,可是挺烈的,别沾太多,醉了明儿会头疼。」

海棠点点头,在他坐下时凑近他,好奇地说:「我以为酒都是黄色的,这酒看来跟水一样清。」

「愈清澈的酒会愈贵,大爷对咱们很慷慨。」祝怀安也是小声回她。

绾着简约花髻的小姑娘好奇俯视酒杯,鬓边垂鬟随着她动作遮住些许侧颜,灯火下纤长眼睫泛着绒光,她举杯凑近红润的小嘴,却让祝怀安握住手腕动弹不得,诧异看他。

「不能这么喝。」少年轻笑,夹了一筷子菜给她,耐心解释:「先吃东西垫肚子,再一次抿一小口,喝愈慢会愈舒服。」看她乖巧点头,放下酒杯起筷,边嚼边盯着香冽的酒水,他愈发觉得好笑,低声问:「之前没喝过酒?」

她用衣袖掩嘴,细细咀嚼咽下后回答:「兑汤里的喝过,算么?」

那就不算喝过。他笑着点头:「也算。」

海棠还是很听劝的,吃了好些才又去碰酒杯,浅抿一口,灼热的酒液顺着喉滑入腹中,连带肚子也暖起来,每次呼吸都泛着特殊的清香,她特别喜欢。

酒肆中宾客络绎不绝,欢声笑语应和眼前透着明光的灯笼,教小姑娘恍惚如梦,她听到身侧嫂嫂在吟诗,哥哥立刻接一句,知道两人在玩行酒令,她无法掺和的游戏。卓夫子跟爹还有方才的店主倒聊起来了,依稀是在讨论赋税的流变跟民生问题,这她也不是很懂,低头去瞧慢慢见底的酒杯,迷蒙问祝怀安:「我能再喝一点儿么?」

不好吧。想是这样想,他仍是那个不忍拂她的性子,起身捧起酒坛,帮她倒了约莫一截小指的量,接着迅速封坛,递给对面的大娘,用口形请人家帮忙藏起来。大娘边笑边收在桌下。

小姑娘攥着酒杯,却只是愣愣盯着并不喝,凑近深吸口气,一脸陶醉。祝怀安问她为何不喝,她惆怅地答:「喝完就没了,我想多留会。」

小夥子一阵好笑,知道她肯定醉了,正要问店主这儿有没有卖现成的醒酒汤,袖子却让人轻扯,转头就看她微笑道:「我也想买你的画。」

这是发酒疯了?祝怀安抚着唇寻思,她要甚么他都是白给,怎会收她的钱。又觉得好玩,干脆逗她:「那客倌想要怎样的画?」

看她蹙眉苦思,他倒想起来了,提醒她:「我画过一张给妳的,」他往自己眉尾轻划,淡笑问:「那幅有刀疤的美人图,妳可还留着?」

「是呀我有你的画了。」她笑着轻轻敲脑袋,慢吞吞往桌上趴,喃喃自语:「可画上你没写名字,也没盖私章……」她声量渐小,缓缓阖上的水眸抿出一滴泪,闭着眼不知唸甚么。

「您家小丫头是传说中的一杯倒啊?」落腮胡大爷笑道。

「没倒,还在唸叨着呢。」祝怀安替她辩白。

「那赶紧听听唸甚么。」大爷指着她笑,经验丰富地说:「酒后吐真言,这时唸着的肯定是最挂怀的!」

祝怀安有些想听,可这样未免太损,再说两次酒都是他斟的,他听算甚么好汉?是以反倒挪远些。

不必好汉的卓云生倒是噙着笑凑过去听了。听个几句,诧异地看着祝怀安,讶然道:「是不是在喊你名字?」

祝怀安不敢相信,扛着剧烈跳动的心房,也忍不住凑上去听,一桌子人都安静下来。温热芳息幽幽吹在他耳畔,他试图静下心听那细软呓语,好一会才终于听清,笑着直起身,对卓云生道:「很像,但不是。」

谷衔远好奇不已,也凑近小丫头听她说甚么,半晌后直起身,跟祝怀安一齐开口:

「出入平安。」

整桌的人哄然大笑。祝怀安都不知是她离谱还是店主不靠谱,边笑边道:「为何是出入平安,唸个糖饼花糕也好啊。」话落又引来一阵笑语。

唯有谷大娘不笑了,隔桌凝望丫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眼角让烈酒呛得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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