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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心悦君兮 之二

更深露重,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周越国君向文煜夜不能寐,任凭烛火高照也祛散不了他内心阴郁焦灼。谁能想到天下大势在短短一年间遽变──北有齐国、南有大凛,他们周越两头不得罪,于一众相互征伐的小国之中,算得上跟晟国齐名并列天下第三大国。

可这微妙平衡却在瞬息间被打破。

想那燕国新帝元恪真也太狠了,即位不到一年,竟在一夕间并掉燕国境内所有诸侯,将四散兵权全数归整回到帝王手中,震惊天下各国。那些割据燕国近百年的诸侯势力,在同一个夜晚尽数瓦解,朝阳再临,夜幕中染血黄沙喧腾渐寂,一个全新的国家如旭日冉冉昇起。

单凭一个晚上就让燕国天翻地复,这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何办成,岂非还是储君时就逐一布局?这般的心计与雷霆手段……思及此,向文煜手中紫杉狼毫一颤,在脱手前迅速抓紧,手心沁出薄汗。

是他们太小看燕国……不,是太小看元恪真。

先祖曾预言这国家虽然占地辽阔,可惜国内势力互相制衡消耗,五十年内不足为惧,若是燕国内鬨,倒是能见机行事并吞。先祖失算了,军队直接听令天子的燕国,凝聚力今非昔比,国内丰富矿产、资源尽归天家运用,短短时日在贸易、民生、军务焕然一新,国势迅速壮大起来。

向文煜冷眼扫过案上奏折,升起一股怨愤,都这个时候,他那几个儿子还为了夺嫡斗得昏天黑地、互揭短处。

奏折里多是派系党争,皇子众多,各自为了母妃们身后家族权势角力,跟从前诸侯割据的燕国又有甚么分别?元恪真能大刀阔斧整顿,他却不行,因为这些糟心事皆因他儿子们所起!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将来……他若撒手,皇子间可有人能与这些国家一抗?

姝靖她……现在肯定恨透了他。

他疼了这个妹妹大半辈子,无奈周越皇子众多,公主只有二位,最年长的不到十岁。前段时日大凛也因忌惮燕国,要求与周越议亲结盟,比周越强盛的大凛自不可能让公主远嫁,如今他只能让长公主的独女寿永昌和亲。

若与大凛缔结盟国,在这乱世中就是少一个劲敌、多一个盟友。为了周越安稳,他硬起心肠不顾妹妹的哭求,那之后姝靖就病了,他同样煎熬,却苦无其它良策。沉思之际,却听内侍通报六殿下求见,承槿?

向文煜惯来对此子冷淡,因为他生母的家族并无权势,母子俩又生性安静不懂取悦他,在后宫跟她这儿子一直不受他重视,更别说在此心烦意乱的夜晚。

他不耐挥手,厌烦道:「小孩子半夜不睡觉,让他回去。」

内侍称是退下,不一会返回他身侧。他接着处理政务,忙了近一个时辰才抬眸,却发现不对劲,冷声问:「你干甚么?」

原本正跟窗外挤眉弄眼的内侍唬一跳,躬身一揖,汗颜道:「启禀陛下,六殿下…还跪在门外,不肯回去呢。」

向文煜颇感意外,这小儿向来最是懦弱无争,一点性子都没有,从不敢违逆他或使小脾气,今日却跪在外头不肯走?他冷嗤一声,「小小年纪就学着造反?叫他进来。」

内侍去而复返,领着一个娇小娃娃进门,他一见向文煜即恭谨行礼,稚嫩地轻喊:「儿臣参见父皇。」

向文煜看他行止分毫不错,小小身量却腰背挺直,颇有皇家风仪,心中烦躁略减,淡声问他:「让你回去睡觉,怎地不听话?」

向承槿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极为有神,朗声答道:「儿臣知晓父皇近日为与大凛议亲之事烦心,儿臣不才,愿为父皇分忧。」

你一个刚断奶的娃娃,说甚么大话?向文煜好气又好笑,面上不显,搁下笔打算歇会,捧起茶盏抿了口,冷淡地道:「说来听听。」

「儿臣曾听闻,旧时两国缔交,未必透过联姻,交换皇子作为质子亦可;永昌翁主自从未婚夫婿辞世,身体一直抱恙,若再远嫁大凛,恐怕雪上加霜。儿臣愿替翁主前往大凛,作为质子,以全我周越与大凛两国盟渊。」

向文煜手中茶盏跌在案桌,打了个转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旁内侍原本也震惊不已,让这声脆响拽回神,慌忙上前,欲帮陛下擦去手上茶水,却让向文煜轻轻推开。

此刻他终于用专注的目光审视这从未在意的儿子。

小娃娃迎视他,目光坚定清明,无惧无悲,沉静笔挺地伫立等待。

良久,向文煜开口,微带沙哑地问:「那你可知道,前往他国作质子的皇子们,多半是何下场?」究竟是谁撺掇承槿说这些,论排行与在他心中地位,承槿根本算不上威胁,却也不肯放过么?当真最是无情帝王家,手足相残到如此地步?

向承槿不知父亲心思,如实回答:「回父皇,质子向来不再具备储君资格,或老死异乡,或待年事已高才返乡,年纪轻轻客死异乡者亦不在少数,应是水土不服。」

不是水土不服,进了他国即是任人鱼肉,若得心善国主礼遇,自然过得不差;可若遇上残虐皇室欺凌,人生地不熟、求助无门,挨不过的都以急病骤逝或暴毙处理,他都知道。大凛国君年逾五十,性情……表姐万万不能去的。

「你既知晓,何以自请为质子,难道你甘心与皇位无缘?」向文煜目光沉沉地逼问,他最初只道承槿不知让哪位兄长哄骗来此,没成想这娃娃对质子遭遇知之甚详,倒令他不解。

向承槿袍袖一振,行大礼跪伏下去,再抬起头时,小脸稚嫩却神情坚毅,清澈的嗓音字句铿锵道:「自来储君立嫡立长,皇兄们才德兼备,儿臣年幼且自知愚钝,从未有过此心思。承槿只求以一己绵力,为父皇尽孝、为周越尽忠,求父皇成全。」

这孩子是谁教出来的?向文煜极力克制激动,看着受他冷落将近十二年的儿子,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他,心思复杂纷乱,好半晌才得以开口:「朕会考虑,你回去歇息。」

向文煜猜测儿子会不会多加纠缠,如同那些不等到明确旨意就长跪不起的老臣嫔妃皇子,整日地往死里闹。岂知向承槿又是一拜,恭谨谢恩,立刻退出御书房,留下满室灯火与寂静。

门扉开启,在外头等待的莊嬷嬷一抬眼,随即遇上六殿下那双朗目,她微微一怔,竟有些认不出这个她从小照看的孩子,眼见六殿下对她微笑颔首,她收拾心绪跟上。

返回英泽殿一路上,两人沉默着,她细观六殿下神态,发现他始终挂着淡淡笑意,还是关心一句:「殿下深夜前往御书房,是…为了何事?」

向承槿主动牵起莊嬷嬷的手,这双手一直照顾他、保护他,上头的每一处老茧与旧伤,他都无比熟悉,哪怕闭起眼他也不会认错,是他在这深宫之中,少数可以全心信任的手。只是这一次,他没跟莊嬷嬷先商量就行动了,因为这件事莊嬷嬷不可能舍得,愈多人知道,只会徒增掣肘。

他停下脚步,温和地说:「嬷嬷,我去向父皇自荐,希望能赴大凛做质子,把表姐和亲一事换下来,周越同样能与大凛结盟。」

眼见莊嬷嬷身形晃了晃,老泪夺眶而出,向承槿当即凑上去,试图用小小身形稳住她,正要安抚,莊嬷嬷哽咽开口:「殿下为何如此?娘娘…知道这事么?」

「父皇尚未应允,说了不过徒惹她担忧,我打算圣旨下来再同她说……」他迎视莊嬷嬷诧异的眼光,淡笑道:「嬷嬷可知为何我先一步说与您?」

莊嬷嬷知道。从小六殿下受人欺负,他总是把手跟脸洗干净,换上齐整衣服才去给芸嫔娘娘请安,小小年纪却极为隐忍,从不给娘娘添事或教娘娘操心;若遇着无法解决的事,六殿下只会和自个商量,等事情过去了,才云淡风轻地跟娘娘一笔带过,这回…也是一样的。

向承槿踮起脚,用帕子轻拭莊嬷嬷的泪痕,温声道:「从我记事以来,最疼我的除了您跟娘亲,就是姑母与表姐了。」他举目环顾粉墙琉璃瓦的巍峨宫阙,轻浅一笑:「在这深宫之中,谁还没踩过我一脚?周越、大凛,于我而言并无分别,倘若能以我一人之身,全姑母一家幸福,我甘之如饴。」

他语气一转,振作道:「嬷嬷,听闻大凛物产丰饶、气候宜人,若真能成行,我必要好好感受一番,或许还能写个游记。那儿也没人认识我,只要我跟在周越时一样,谨守质子分寸,安静过日子,谁知不会比在这儿轻松呢?」

他说着,想起跟怀三哥最后一次谈话。

当日的怀三哥不同以往那副玩世不恭的嘻笑模样,严肃的彷彿另一个人,让他提点表姐一件事;果不其然,在怀三哥离世几个月后,怀大人跟姑母表示,说怀大公子希望能娶表姐为妻。彼时他已依约把怀三哥的话带给表姐,怀大公子这头到底没成,才有了今日表姐与大凛议亲一事。

『向六,你以为我们不争不抢就没事了?别人不会这样想,当我们日益长大,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刺眼的钉子,我大哥是这样,你那些哥哥也是。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打压或陷害的机会,我们之于他们,从来不是手足,不过是威胁、对手。偏偏我们被綑绑在这个牢不可破的局里,要与这些名为血亲的利害关系纠缠一生,无论你愿不愿意。』

怀三哥已不是局中人了。

向承槿咽下喉中酸苦,他总觉怀三哥死得过于蹊跷,甚至怀疑过是怀大公子下的手,但他没有证据。这一年多来他的哥哥们接连出事,他知道这是怀三哥曾警示过他的夺嫡之争;他年纪尚小,不被哥哥们放在眼里,但几年之后呢?焉知这把火不会烧到他身上,甚至波及他的娘亲与妹妹……

「嬷嬷,我想破这个局。这不只是我的出路,也是娘亲与妹妹的生路,只要我离开权力中心,她俩都能平安,您能否明白?」向承槿轻声询问。

莊嬷嬷先是怔怔回望他,不晓得孩子是在何时忽然长大了。接着她坚毅点头,笃定地说:「老身晓得,但愿圣旨真能下来,届时…我与殿下一同宽慰娘娘,再随殿下前往大凛。」

* * *

秋收冬藏,田里休耕一整季,谷衔远一早领着祝怀安往村尾一户院落去,这是一间义塾。邻近几个乡村的孩童都会在此读书习字,义塾主人据说从前曾中举为官,后来辞官返乡教书、造福邻里,大夥都喊他一声"卓夫子",他也是谷衔远的启蒙恩师。

祝怀安原本有些忐忑,听到最后一句,立刻轻松。谷衔远年长他整整十岁,怎么算卓夫子都不可能见过他,当即大大方方问好,跟着谷衔远一道在课室帮忙。

冬季是课堂一整年最热闹的时节,孩子们除了偶而帮忙放牛,其馀时日都能待在此处静心学习。他们一开始绕着谷衔远转,后来发现谷家哥哥新带来的小哥哥更有趣,纷纷围上来跟祝怀安说话,缠着他写字谜。

祝怀安同他们耍了一会,发现课室里只有男孩,疑惑地问:「不是义塾么,怎地只收男孩?」

谷衔远解释:「女孩也能来,不过科举只让男子参加,小姑娘们觉得读了用处不大,多半对针线较有兴趣。」说着指指家里方向,笑着续道:「她们也有自己的课室,薛夫子。」

祝怀安想起家里那一大票姑娘,围着谷大娘刺绣讨教的情景,登时明白地点头。

「海棠小时候曾跟着我来,」谷衔远回忆,蹙眉笑道:「她十岁以前很黏我,整个课室只她一个小丫头也不在意,分明对认字没兴趣,只喜欢听故事,多半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不过从某日开始,她就不跟我来义塾了。」

祝怀安问原因,谷衔远可惜又愧疚地说:「她初时不肯说,过了好一阵子才告诉我,课室里的孩子揪她头发,还会扯她裙子笑她,我问她谁做的,她也不讲,不要我去找人麻烦,说她不去就没事了,让我回来再给她说故事。」

祝怀安神情冷下来,追问:「她一向逆来顺受?」这不对吧?或许小兔子原来也想读书认字的,却因为不学好的孩子欺负她,让鼓起勇气坐在一众男孩间的小丫头不敢去了,揪头发……他咬牙问:「这是她几岁时的事?」

「应该…七或八岁。」

他原本冷眼扫视屋内,听了这话一愣,这么久?课室里最大的孩子还比他小个几岁,事主不会在里边……他不放弃,再问:「义塾为何没有再大些的孩子,不是学无止境么?」

「年龄长些的,都必须扛起家计务农,能来这儿都是年岁小、无甚气力的娃娃,对我们多数人来说,基本识字已经够用一世,不胜感激,让一家大小填饱肚子更要紧,做学问其次。」

祝怀安原本要打听当年那些学童去向,看看他们转移到哪儿读书,再逐一问他们有没有揪过人头发,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顿时有些惆怅,官宦人家的子女,自有父母为他们重金礼聘大儒名师授业,他们却不见得愿意花心力听课;这些小小的农村又有多少璞玉被埋没,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实则能大放异彩?

「谷大哥?」

轻柔的姑娘嗓音唤道,祝怀安跟着扭头去瞧,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对他们有礼微笑,她衣着淡雅,恬静气质之中透着浓浓书卷味。

谷衔远沉默片刻才起身问好,似是有些侷促,不同于平时从容自在,跟着介绍祝怀安与她认识,姑娘是卓夫子的独女,卓云生。

祝怀安同她寒暄两句,又转回去看谷衔远。

比起陌生的姐姐,此刻这熟悉的哥哥让他更有兴趣,衔远慌甚么呢?他忍不住好笑,毫不客气打量人家僵硬的表情与动作,这哥哥稍白的耳朵还跟抹了胭脂似的,随着他们交谈愈久,逐渐连麦色的脖颈也有些红,引得他更是好奇。直到卓云生温和有礼地向他们告辞,祝怀安才回过神,朝她轻轻挥手示意。

回程路上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邻近家门才随口问道:「衔远你喜欢卓姑娘啊?」他就是瞎猜的,毕竟他也没喜欢过人,相似的反应从前倒是瞧过几回。

不过打趣一番,哪知谷衔远不知被甚么呛着,也没吃东西却忽然咳得厉害,眼眶都泛红了,吓得他赶紧帮忙拍背顺气。

「很…咳咳、很明显么?」

没想到人家缓下来第一句话,竟是不打自招,祝怀安震惊了,随便押随便中啊?慌张笑着安抚:「不会。卓姑娘肯定不知情,只是我跟你朝夕相处,才看出你不太一样,随意问问,不明显的。」

谷衔远大松口气,恢复爽朗笑意,对他眨眨眼,松快道:「那你别跟其他人说。」

「你也不跟她说么?」他不解地问,方才他看两人相谈甚欢,分明很开心见到彼此,衔远不表白……「卓姑娘订亲了?」他小心翼翼打听,莫名替谷衔远紧张。

「这我不清楚。」谷衔远苦笑,挑眉打趣:「总不能去问她或卓夫子吧?」

「这般提着心,你…睡得着?」他难掩诧异。

祝怀安平时不会这般唐突别人,只是将近三个月的相处,他跟谷衔远一家已经很熟稔,前两天谷大娘才让他别一直喊宁姑娘,随着他们一道叫小兔子海棠就行。他当时憋了一会,总算喊出"海棠姑娘"几个字,一桌子人笑得东倒西歪,他自个则是脸热得不行。

「睡得着。」青年大方笑道,更显俊朗,「喜欢未必要让她知晓,我从未想过告诉她。」

祝怀安严肃地接话:「你得说。否则将来她与别人成亲了,你会后悔的!」他说完却暗叫不妙,海棠好像也…也想做衔远媳妇的?完了…这事他不该多嘴,登时陷入尴尬纠结之中,不敢再多想。

「我配不上她。她若有好归宿,我由衷替她开心。」

谷衔远轻轻地说,像是一句歎息,却让这仍对情意懵懂的少年听得揪心。他忽然想起也曾远远观望意中人的冯子渊,很想知道上天有没有再给冯公子一次开口的机会。一片真心难道不是最无价的至宝,为何他们都选择藏起来?

* * *

海棠没有一道吃晚饭,谷大娘说小姑娘喊头疼,应是害了风寒,关在房里昏睡。

祝怀安蹲在谷衔远身旁学煎药,等到药快煎好,想起甚么推门出去,回来时端了一碟红色花朵,跟着谷大娘一道去给海棠送白粥跟药。小姑娘闷在被子里不出来,祝怀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家恐怕只穿中衣,多半是因为有他在才不肯露脸,当即灰溜溜打个招呼躲出去。

他没有走远,倚在院子树下,好一会功夫终于等到谷大娘带上门出来,当即上前打听情况。谷大娘先是诧异地瞧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说:「丫头不肯掀被子,说怕过病气给我,还骗我好多了,那声音分明不对,沙哑成这样…她说等我出去才起来喝药,倔的。」

祝怀安轻轻点头,宽慰她:「醒过来肯定会喝粥吃药的,大娘莫担心。」他想了一下,提议道:「我去烧洗澡水,嗯…厨房太远,她一来一回怕吹风,我把洗澡水放我房里,她泡完可以直接回屋。」

他说完发现谷大娘看他的表情很奇怪,连忙烫着脸解释:「当然我不会在房里,我在外头等,她出来我才回去。」说完果然看谷大娘好多了,还笑得很开心,夸他体贴周到,领着他唤谷衔远帮忙烧柴添水,却不肯让他挑水,叮嘱他注意身体,不可做粗活。

小姑娘洗完澡,裹着被子唤他回屋,道谢时的嗓音果然沙哑,没跟他们照面就匆匆关上自个房门。

谷衔远帮着处理完洗澡水也回去了,祝怀安踏进房里,温热蒸腾的空气中似乎还透着缕缕幽香,他愣了会,赶紧推得窗户大开,房门也一并大敞,自己则是在院子里晃荡,打算等房间冷却下来再回去。

他绕着树走几圈,正要回屋时却惊见一个作梦也想不到的画面──海棠披着外衣端着碗,四下张望一番,悄悄跨出来,将碗中黑压压的汤汁往沟里倒。

他当即抢上前,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又惊又怒地质问:「妳把药倒了?先前我喝药时妳还……」

来不及说完,小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摀住他的嘴,将他压在墙上,抵着他低叫:「别嚷!你别嚷了,一会把人全喊过来。」

祝怀安内心叫苦不迭,论力气他说甚么也不可能让她涂在墙上,偏偏她是整个身体往他压过来,就算他身上冬衣厚重,她却只穿了中衣,绵软的香息跟触感让他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举起双手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缓缓点头表示知道。

海棠松口气放开他,退离两步,祝怀安登时也大大喘口气,再久一点他就憋死了……他抬眸就着星月柔光打量她,发现她眼皮有些肿,经验丰富地问她:「妳刚刚哭过?」

「没有。」她别过脸。

「肯定有,妳每回哭都是这样的。」

竟是不放过她了?海棠尴尬地咬咬唇,干脆转身回房,想不到她前脚刚进门,祝怀安后脚就跟进来,这是她的房间,姑娘家的房间!

「你…你出去。」

「我可以出去,妳先告诉我为甚么哭。」他倚着门柱问她。

「…我不舒服,难受时本来就会哭的。」她说着又红了眼圈,恨声道:「我凭甚么一定要跟你解释这些,我…我想哭就哭。」

「不舒服妳还把药倒了?」

他发现她精神很好,完全不是生病时那种恹恹的模样,心中疑窦更甚,加上她态度非常恶劣,让他也跟着暗恼,掀唇一笑,惫懒道:「宁姑娘妳哪儿不舒服?」

她不说话,甚至不肯看他,抹抹眼睛又说一遍:「你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最后一个字抖得厉害,带着哭腔被她及时含住。

「小兔子妳为甚么哭?」

祝怀安再次开口,竟是跟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暖语气,和风细雨般吹在她耳畔,她诧异地抬眸,只见他一改方才疏冷,柔和地望着她,神色间溢满关切。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忽然觉得所有伤心一湧而上,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轻喊:「衔远哥哥……」

衔远哥哥?祝怀安思索片刻,总算明白过来,他轻歎口气,帮她把滑落的外衣披好,柔声哄道:「妳想找衔远么?我去帮妳唤他,妳莫哭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小姑娘一把拉住他,神色惊惶,沙哑道:「不要,我不要他过来,你…你别说出去,好么?」她可怜兮兮地恳求他,又滚下两滴泪。

「…好。」

海棠刚松口气放开他,就看他带上门出去。屋里头重新暗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将药碗轻轻搁桌上,眼泪还是不肯停,她爬上床捲进被子里。

棉被是新的,上回赶集时,祝怀安偷偷买了五件新棉被,家里一床一件,还送了一件去简郎中家。这个冬天是她第一次盖新棉被,又轻又暖和……思及此,她把衣袖叠压在脸下才接着哭,不想让眼泪弄脏被子,她好难过,会不会哭着哭着她就死掉了?

她哭得投入,没听见人敲门,也没听见靠近床边的脚步声,直到棉被让人掀开,油灯晕黄灯光下,她惊诧地与祝怀安对视。

祝怀安去厨房取热水,端了脸盆跟巾帕回来,想让她洗把脸再睡,没想到一掀开棉被,她哭得比刚刚更惨,让他极是尴尬,试探地问她:「海棠姑娘,妳哭完了么?要不要…擦把脸?」

她轻轻打个嗝,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脑中混沌反应不来,就看他走回桌边,自顾自地揉洗帕子,拧干后走近她,不由分说将暖热的帕子往她脸上抹。她微弱尖叫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他,就听他痛呼一声:「别掐,妳指甲掐得我疼!」

她当即松手,怕再掐疼人家,只能任那帕子在脸上轻轻擦拭。温热的水气带走泪水湿黏,敷在她酸涩的眼睛与鼻头,她登时好受许多、也缓和许多。巾帕移开,清凉的空气扑面,她深深吸口气,一双美目晶亮如黑玉,鼻尖还透着些微红,看起来很是无辜。

祝怀安差点要笑,赶紧转身。

他将巾帕扔回水盆,在桌面溅起零星水花,这动作有些粗鲁,与方才帮她抹脸仔细轻柔的模样丝毫不同,海棠呆呆看着,好一会才回过神道谢。他没回答,勾了把凳子坐在床边,耐心地问她:「妳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扯扯发辫,闷不吭声。她很不会骗人,稍早骗娘说自个头疼,已经让她过意不去,可是她更害怕让人发现她哭,没法跟大家解释她哭些甚么……

「不要再揪头发了,妳不疼么?」他温和地说,轻轻按下她拉扯发辫的纤手,就这一瞬间,他忽然想通了方才往返厨房时几乎要梳理好的疑惑,吃惊地问她:「我跟衔远回家时,妳人在哪?」她方才确实喊了衔远,却不是要衔远过来……

海棠攥着棉被角,心虚地眼神闪躲,眼底又泛起亮晶晶泪花。祝怀安瞧她这模样,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心里一团乱,都不知说甚么好。

他迟疑地伸出手,在她小脑袋轻轻揉了揉,就看小姑娘垂下两滴泪,嚅嗫地细声说:「衔远哥哥喜欢…卓姑娘,已经很久了吧?他们…从前他们谈天的时候,我都听不懂,卓姑娘她…读过很多书,甚么都知道…我、我……」她咬着被角忍耐呜咽,含糊不清地泣道:「是不是因为我不识字,所以衔远哥哥不喜欢我……」

祝怀安不晓得为甚么,好端端的肚子像挨了一拳。

他抿了抿唇,帮小姑娘把棉被拉好,免得她真的着凉,起身推开窗探出去,院子里景色萧条,一弯明月孤伶伶挂在枝头。

他深吸几口气,盯着没甚么好看的院子发愣,待整个肺里都凉透以后,关上窗坐回来,拍拍她头,专注地看进她眼里,正色道:「不要这样想。这种事……很玄妙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跟人优秀与否无关…妳也别老觉得自个差劲。」

他一边说,一边感到真是太为难自己了,比起安慰人,他更擅长的是气人,从小他想让谁七窍生烟,还不曾失手过;今晚却得摸索完全不明白的领域,劝慰一个几乎自暴自弃的小姑娘?

他搜索枯肠,顶着她迷茫目光,期期艾艾地说下去:「妳不是总说谷大娘好?我觉得…我觉得妳跟她一样好!妳们…可以娶到像妳们这般的媳妇,作梦也会笑的……」

他在说甚么?祝怀安脸上热起来,缓了会转个话题:「读书…也不见得多好,岂不闻"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很多人读圣贤书,一朝登科还不是抛弃糟糠妻,可见…不是,妳别恼,我说的是自己曾看过的读书人,不是说妳衔远哥哥……」

他究竟在说甚么?祝怀安闭了闭眼,双手一摊,颓丧地承认:「抱歉,我只是想让妳别哭了,不是要惹妳生气。说实话我很不会……」他肚子忽然大声叫起来,在连虫鸣也没有的静谧冬夜格外响亮。

海棠诧异地看他,他连忙摀住肚子,这才想起他晚饭没吃多少就赶着跟衔远一起煎药,那药还让人毫不痛惜地倒沟里了。难怪他刚刚会觉得肚子不舒服……

「你肚子饿么?」她问,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系上外衫、穿好绣鞋,一手端起床头放着白粥的托盘,扯了他就往厨房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看看还有甚么配菜,咱一块吃些吧。」

她倒是振作得很快啊?祝怀安深感荒谬,这…心上人喜欢别人,竟比不上他俩吃饭重要?

他也不敢多问,任由她拖进厨房,看她四处翻找,起火快速翻炒两样青菜,锅铲清响一阵,香气四溢,她将两碟青翠水绿搁在他眼前,递给他一双筷子。

平时用饭他俩总是一道坐在同一侧,如今饭桌上只有他俩,海棠还是习惯性地跟他挤在同一张长凳上,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催促道:「快吃,别让人发现咱俩半夜做耗子。」

祝怀安分了半碗白粥到她空荡荡的碗里。

耗子?他边嚼边开心地笑一阵,方才肯定是太饿了,这会吃了两口青菜,他觉得整个人好上许多。

他俩快速吃完收拾一番,洗漱后熄了灯,摸黑离开厨房。经过谷衔远房间时,祝怀安发现她稍稍一顿,又若无其事往前走,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水光。

海棠的房间先到,她悄声说晚安,轻轻掩上门,他也不知怎地,忽然撑住门扉,问她:「妳要睡了?」

「恐怕…睡不着。」她老实回答,又揪了揪发辫,小脸满是伤色。

「我也睡不着。」他笑着接话,「要不换妳到我那儿坐会?」

直到今日泡澡之前,她从未去过祝怀安房间,方才也只顾着闷在浴桶里掉眼泪,衔远哥哥倒是去过好几次,她有时经过都听到两人开怀的笑声……想着又不免一阵心酸。

看她迟迟不回应,他意会到这大半夜的问一个小姑娘要不要去他房里,根本有违常理,虽然他只是怕她独自待着又会胡思乱想、难过哭泣,想多陪她一会,但人家恐怕怀疑他别有居心啊!「或者妳改日想来再说,我先……」

「走吧。」她跨出门框,干脆地道。

祝怀安噎了,刚点头又听她娇喊:「等等,我还是……」她说到一半又推开自个房门走进去。

看样子是又后悔了?他耸耸肩,理解地喊:「晚安。」

转身走两步却听后面动静,还没扭头就看她裹着棉被赶上来,他难掩震惊地问:「妳这是做甚么?」去他房间为何带棉被,她打算干嘛?

海棠低声解释:「太冷了,这样我暖得快些,一会回房间,被子也不会冷冰冰还得从头摀热。」

他缓缓点头,这思路挺清奇啊?他勾唇一笑,懒声问她:「妳方才为何不裹着棉被进厨房?」

这就是一句调侃,她却没听出来,无比耐心地解释:「我很喜欢这件棉被,怎能带它进厨房,会有油烟味的,我连……」她本要说自己连方才穿着炒菜的外衫都脱下,只穿了中衣用被子兜住,就是为了保护她清香温暖的棉被,幸好没脱口,不然多丢人?她不再说下去,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不让他发现棉被里头的秘密。

祝怀安点上油灯,晕黄的灯光笼罩他俩。

海棠好奇地绕着房间转,墙上除了一把弓,还晾着几幅未完成的字画。窗边摆着各种石头,灯火摇曳中一颗颗投影在窗纸上,石头形状高低不一,经由远近置放,生成的影子犹如奇峰峻岭般层峦叠嶂。她着迷地看了影子好半晌,才发现身侧柜子上安放着一尊牌位,前头供着清水与四季皆开放的鲜花。

她看不懂牌位写甚么,却定在了原处。

「这是我娘。」祝怀安在她身侧微笑,轻声介绍:「娘,这是我朋友,海棠。」

「祝夫人。」她轻轻地喊。

这一声"祝夫人"虽是她就常理猜想而得,听在祝怀安耳里,真是说不出的宽慰。从前人们唤他娘亲"怀大夫人",他每每觉得这称呼刺耳,如今娘不再用那个姓氏,亦不再与怀家纠缠,应是能真正含笑九泉了吧。

海棠依言裹着被子坐在祝怀安床榻上,好奇地看他磨墨。

祝怀安一边磨,一边觉得他稍早真是想多了,这姑娘压根不认为自己会对她做甚么出格的事,好比方才,他半开玩笑地说:『妳若坐在椅子上,恐怕棉被尾巴要帮我拖地,要不妳坐床上吧?』

她竟然真的应好,褪了绣鞋手脚并用爬上去,看他把桌子搬到床边,跟着坐在她身侧,她也半点不介意,只是挪了挪位置,一派自在惬意。

「妳喜欢甚么?」他偏头笑问。

她轻轻敲小脑袋,一时真想不到,她想要老虎,可也记得他说过这是他唯一画不好的,夜深了也不好让人太费神,上回在集市他倒画了好几位姑娘的小像,各有姿态,似乎还比本人更美一些……「神女……」她沉吟地喃喃道。

「妳说甚么?」他愕然问,浑身僵硬地停下动作。

「不是,我没要神女,只是有些奇怪,那客人说神女很美,但每个人心中的美人不会一样吧?嗯…你也帮我画个美人?」

「大半夜的上哪找美人画给妳,让我凭空想像?」他挑眉一笑,这句话还是有些坏心眼的,彷彿在笑她算不得美人,也不知小兔子有没有听出来,气不气恼?

「是要送我的,自然得画我心里的美人,我形容她,你帮我画出来?」她乐呵呵提议。

祝怀安看她仍是笑靥如花,丝毫没发现自个吃了暗亏,忍不住乐得大笑,歎道:「好,妳说我画。」

刚说完忽然嗅到一阵幽香,他愣愣瞧她。小姑娘散下发辫,一头乌鸦鸦青丝如水般流泻,柔顺的披垂在她周身,那清香也不知是从她发梢还是身上散发,她稍稍拨了下发丝整理,又整个人裹进被子,只露出个小脑袋,香味于是跟着淡了些。

她从棉被里伸出手,递出自己红色的发带,笑意盎然地说:「你蒙上眼睛画。」

蒙……「这是甚么玩法,蒙上我还怎么画?」

「可以的,你很厉害。」她显然对他很有信心,鼓励道:「听说画画厉害的人都是这样,嗯…胸有成竹、意在笔先,他心里有,闭上眼睛也能画出来,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识。」

看她笑弯了眉眼软语拜讬,感觉比方才精神开朗许多,他不忍拂她,拾起躺在她手心的发带,遮住眼睛,在后脑杓打个结,边绑边嘀咕:「是妳说蒙着眼画的,画不好我可不管啊?」

发带绑好后,一片黑暗中他再次嗅到香气,幽幽缠绕鼻息。他不太自在地握紧笔杆,这才发现连发带都透着香,不禁想伸手摘下来,刚动作却被她握住手腕,听到她轻软的嗓音说:「是不是绑太紧?」她轻轻扯开带子,仔细调整一番,帮他重新系好,果真比方才舒适,可香气还在……

祝怀安咬咬牙,决定速战速决,生硬地道:「开始吧。」

她领着他的手沾墨,移回那大张纸上,轻声说:「柳叶眉。」

他依言落笔,唇角带笑,美人十有**柳叶眉,总不会是弯刀眉或恶鬼眉吧?

两只精致眉毛画好,感觉手让她托高,听她道:「帮你沾墨。」笔尖触着甚么,应是她以砚台就笔,免得乱了他落笔方位,挺聪明的?他笑意愈深,又听她清清喉咙,接着说:「深深的法令纹。」

「甚么玩意?」他脱口而出。

「我的美人笑起来很开心,自然会有法令纹了。」她理直气壮。

「…好吧,但眉毛之后不是应该画眼睛么?」他吁出一口气,不解问她。

「旁人我肯定让他接着画眼睛,但你特别厉害,上回帮大爷画亲戚们的时候,你不也左画一笔右添一笔,同样丝毫不乱的。」

「那回我没蒙眼。」他咬牙回应。

「画吧,总要试试。」她低声劝。

祝怀安扬了扬眉,捏着笔往下挪几吋,试图感觉"美人"法令纹的位置,不太放心地问:「这里?」

「差不多。」虽然他看不见,她仍然点点头。他刚把那法令纹绘好,就听她一板一眼地语气说:「我最多只提醒你三次,你刚刚用掉一次了。」

祝怀安真是哭笑不得,她还订了规矩?

「双颊上的浅浅芝麻斑。」她娇啭的嗓音接着说。

他放弃挣扎,在两颊位置准确精巧地点上些许细细斑点。

海棠满意极了,轻轻笑道:「真是很厉害呀,这数量跟范围恰好,不会把脸画太大。」他也跟着笑起来,因这笑声清朗悦耳,海棠顺着瞧过去。

油灯火光让一切显得迷蒙,少年双眼让发带蒙起,英挺的鼻樑与分明的下颔线条折叠出一些光影,显出他精致的轮廓。颊畔漾着浅浅梨涡和唇角扬起一抹优雅微笑,即使没瞧见那双神采过人的眼眸,仍看得出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年轻玉容。海棠从未像此刻般,近距离仔细地瞧他,一时竟入了迷。

「宁姑娘妳睡着了?」

他声音很轻地试探,彷彿怕吵醒她,海棠给这声低唤拽回神,慌忙道:「没睡。」顿了顿,没想太多地坦白道:「祝怀安你生得可真好看,是我认识的人里边最好看的。」

『也包括衔远么?』莫名地他差些脱口而出,幸亏憋住了,心下一阵冷汗,好不容易人家心情稍微疏朗,此刻万万不能提起这个名字。「多谢谬讚。」他僵硬地笑了笑,打听道:「我们画到哪儿?」

这就不记得了?海棠不免惊奇,仍是回答:「画到麻子。」看他缓缓点头,她雀跃道:「那我接着了啊?眼角的鱼尾纹。」

「…妳莫不是在玩我?又是鱼尾纹又是麻子,这人能美到哪去?」他狐疑地提高了声调质问。

「我的美人年纪有些大了,她还总是笑,自然眼角会有皱纹,不影响她美丽的,麻子也是。」她认真地说。

祝怀安无奈,认命地在眼尾部份加上一些细纹,心里边犯嘀咕,耳听她低低惊呼,不安地问她:「我是不是画歪了?」

「没有,你画得还可以,我只是惊讶你没问我位置就直接画了。」

他哼了一声,「妳说我就剩两次提点机会,我不得省着用?」他偏偏再也不问她,非要自个摸索画完不可!

刚这样想,又听她呵呵笑着吩咐:「兔子牙。」

就是在玩他。祝怀安总算晓得了,随意在应该画上嘴唇却空空如也的地方给美人装上兔子牙,接着是左眼下的泪痣,他依言在还没安上眼睛的空白处稍下方点了一点,终于等到她说画鼻子,还是个蒜头鼻,在额角添上刀疤以后他又依序画了菱角嘴跟眼袋厚重的三角眼,忍不住好笑:「这画出来该多恐怖?」

海棠在他身侧呵呵笑,睁眼瞎话地夸讚:「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代佳人,她下巴该要有一颗师爷痣,带毛的。」

最后他凭感觉把这些费解的美人五官圈在一张脸皮里,小姑娘说脸型让他决定,他挑了张普世审美里推崇的鹅蛋脸,希望能多少挽救一下这位美人。解下发带以后却迟迟不敢睁眼去瞧,毕竟夜深了,他怕作恶梦。

海棠先是轻拍他,接着又轻轻摇他手臂,他给晃得挺舒服,好似置身一艘小船晃晃荡荡,遂闭着眼靠在墙上轻笑,阵阵疲倦睡意袭来,后来竟是想睁眼也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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