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候日渐寒凉,谷大娘精神远不如前些日子,经常吃过晚饭就须回房休息,有几次犯冷得厉害,连晚饭都不愿吃,蜷缩在床上取暖。海棠于是端着晚饭到二老房里,等谷大娘用完才拾掇碗盘出来。
祝怀安打听之下才知道,谷大娘当年生产时遭遇血崩,非常凶险,几乎要折了命,虽然让简郎中从鬼门关抢回来,身体却大不如前,每逢寒凉季节总备受折磨,浑身冻得如冰块一样。
简郎中嘱咐他们,每年秋末至初春,每日须熬薑汤给谷大娘驱寒。祝怀安询问,难道没有根治寒病的法子?谷衔远沉重地回答有,但药引与药材过于稀少珍贵,他们负担不起,只能依简郎中的方法帮谷大娘舒缓。
他再问是甚么药材药引,谷衔远却不肯说下去,温言让他不用担心,说他们会好好照顾谷大娘,仔细不让她受寒,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这一头问不到,祝怀安不死心,私下跑去问海棠,虽然他手头钱不多,好歹还有一把宝剑,明日他去当铺走一遭,换了银子就把药材买回来。
哪知海棠说出的答案让他一筹莫展,确实…是很名贵的药材,人蔘这种东西愈老愈好,他所知道千年以上的人蔘只有皇室才珍藏三支,价值连城;据说镇上药舖也有一支百年以上的人蔘,作为镇舖之宝,一支得超过三百两白银。乡下人自给自足,一家四口整年的夥食也不超过三两银子,这简直是一百年的夥食费,难怪衔远不肯说。
但他仍要试试。
隔日他收拾一番,先去药舖确认了那支人蔘价格,又问了其它几味珍贵药引,得出个总价;出了药舖立即转往当舖,拿出来路不便言明的宝剑与那颗从小不离身的夜明珠估价,令他意外的是,夜明珠的价格竟比宝剑高,这不对吧?
「小兄弟,你这剑好归好,但平时买剑的客人本就不多,它又不是名器,名器知道是甚么?必须是干将莫邪那样的铸剑师锻造,或者曾陪名将上阵杀敌、立下卓绝功勳,世人闻此兵器如闻他名讳,可以威四海震八方的,那些才叫名器。你这剑名不见经传,它只能是这个价。」掌柜捋着白须,神色冷淡。
他听了有些挫败,想想也不是全无道理,别说名器了,这还是赃物,不值百两也情有可原……他没多做纠缠,从包袱里掏出夜明珠递出去,正想解释这颗黑漆漆不起眼的珠子其中奥妙,就看掌柜的低呼一声,立刻从下方拿出一块厚重黑布罩住珠子,自个急切地钻进布里。
祝怀安俊眉一挑,看来是个见过世面的,但这不会太急切了?好歹自个拿着,把他手也一块罩住是……也好,免得让人偷天换日还说不清。他静静等待,打了两个呵欠才看掌柜重新出现。
「这是南海来的珠子。」当舖老板癡迷地盯着夜明珠,形状圆润、成色均匀,且大如拳头,他只在心里讚歎却不说出来。照理此等臻品价格不俗……他瞥了眼面前的毛头小夥子,故作为难道:「小兄弟,你这恐怕是贡品,我不敢收啊。」
「这珠子确实来自南海,是我亲戚所赠,并非贡品。」祝怀安岂会不知对方有意砍价,当即轻笑:「南海珍珠每年进贡不知凡几,我那亲戚名下采珠场甚多,不是每一个都上报朝廷,总有些好货自个留下,譬如这颗百年难遇的南海夜明珠。他珍藏几十年,并不轻易示人,如今辗转落入我手中,才与掌柜您结缘。」
最后一句让他说得百转千回,尤其"结缘"二字,语气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蛊惑力,彷彿错过今生没来世。
大抵经营珍品舖的主人都一样,本身喜欢这些器玩,在遇着金主购买前,宝贝都可放在身边日日玩赏擦拭,这掌柜还是头一回瞧见质量如此无可挑剔的夜明珠,恨不能今晚就置于他那雕花木托上,好生欣赏一番。他稍稍平复心里激动,面上平静地问少年:「小兄弟开个价吧?」
「五百两。」祝怀安知道自己过分了,但他总要给这老狐狸砍价空间。
「那我不收,你走吧!」掌柜咬牙怒道,黑着脸拂袖赶人。
祝怀安故作惊慌,乖觉地说:「那您多少愿意收?」
年轻人就是不经吓。掌柜压下唇畔笑意,清清喉咙,肃穆道:「我至多出一百…一百五十两好了,毕竟是南海珠。」
还真是慈悲为怀啊?祝怀安心下冷笑,若是走投无路的人进了这黑店,八成会忍痛贱卖,一百五十两…他知道手上这珠子即使卖到将近三百两也不会让掌柜吃亏,毕竟转手又是一个高价,老不死的……他在心里啐一句。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绽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将那夜明珠迅速收回包袱,边转身边道:「咱镇上的黄老爷似乎也挺风雅,又不缺钱,我还是先上门问问他……」
「欸欸欸!」掌柜眼看他要跨出门,忙绕过高高的柜台拦他,陪笑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咱们还谈着呢,你就打算另投他处了?黄老爷府上也是有夜明珠的,你若去问他,恐怕他也意愿不大。」
「没问过如何知道?」他笑意不减,轻巧绕过掌柜接着走。
兔崽子……掌柜在心里暗骂,一咬牙,伸脚堵在门口,僵笑问他:「二百两?」
「您别勉强,我去问问,价格不好我还会回来的。」少年轻巧跳过那只拦在他腰际的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户外阳光。
「二百五十两!」他大声冲少年背影喊,心在淌血。
刚喊完就看小夥子旋身回来,他心中一喜,岂料对方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走进他光线昏暗的舖子,一把抄起斜靠在柜台边的宝剑,自言自语:「险些忘了这玩意。」
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恼怒地一把扯住小夥子衣领,几乎跟他脸贴脸,比出三根指头,咬牙切齿:「我至多出三百,你要是走了再回来,就没这个价了!」
「掌柜的,您这是抢我么?怎地还动上手了?」祝怀安偏头笑问,声量大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掌柜慌忙松手,边抚平他衣襟边干笑,附耳道:「三百两,我知道你是那个小画师么,咱们买卖愉快,我还让你挑两样珠花首饰,回去你可以送那一道摆摊的小姑娘,如何?」
祝怀安看着掌柜,似在考虑,半晌后笑道:「我才不要那些劳什子,这是我的南海珠,凭甚么换东西给姑娘?」他歛下笑意,掂了掂手上那把剑,不高兴道:「我去找黄老爷,五百两卖珠子,他老人家若是肯,这把剑我一并送他。」他说完拔腿就跑,硬是不再给人机会。
掌柜经商多年,还不曾遇过这等不按牌理出牌的客人,固价得令人发指,原以为是软柿子,想不到是金刚石?眼看少年已跑出一段距离,他当即唉呦一声摔倒在地,跌个四脚朝天,大声呼痛。
祝怀安吓一跳,扭头就看掌柜神色痛苦地指着自个,他根本没碰到人家,这甚么意思?当着众人略带谴责的目光,他大声说:「不是我弄的,他自个跌倒,我根本没碰到他。」
「小兄弟、小兄弟,不是你弄的,你扶我一把。」掌柜边澄清边向他伸出手。
『叫你家夥计扶你!』
众目睽睽,他终究没说出口,绷着脸走回去,刚伸出手就让掌柜一扯,被迫跟着蹲下'身。风烛残年对身外之物仍然看不开的老头死瞪着他,压低声,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我不要你的剑,只要珠子,四百两,嗯?」
祝怀安觉得自个就是过路财神。
事情是这般的,他本来拿了银票当即转去药舖,打算把谷大娘需要的药材一口气买回来,走到一半谨慎的老毛病作祟,他想着人心险恶,不能不防,若是药舖黑心肝,拿个假货呼咙不懂药材的他,到时岂非白忙一场?遂直接往村里走,打算找简郎中一起到药舖验药材。
来时他抄近路走偏僻小径,回去他身怀钜款,为求保险,只能绕热闹的大道走,结果摊上个事。
约莫六岁大的小男孩一面嚎啕一面追着前方一众男子,七八个大男人,对两名女子拉拉扯扯、招摇过市,围观的街坊却无一人上前围事,只是摇头歎息、指指点点。祝怀安看那男孩追得草鞋都落下一只,大冷天衣着单薄,小脚丫都冻裂了,摔一跤又艰难爬起,边追边哭喊:「别抓我娘、别抓我姐姐!」
他当即越众而出,拾起小鞋子追上去,一把抱起孩子,让那双小脚远离冰冷地面。男孩先是一愣,接着疯狂挣扎捶打他,哭嚷:「坏人!你放下我、放下我。」
他脸上挨了几拳,麻生生地疼,只得无奈放下孩子,把草鞋塞给瘦弱的娃娃,往前方那一票人追去。娃娃呆了一呆,攥着鞋跟在这哥哥后头跑。
其中一名男子极为粗鲁地将那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甩在地,啐道:「敢咬老子?」当头就搧小姑娘,姑娘的母亲当即扑在女儿身上,替她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嘴角渗出血痕,立时让小姑娘与小男孩双双惨叫。祝怀安想也不想,挡在那位少妇身前,背上让人狠踹一脚,他登时胸口一阵剧痛,牵动没好全的内伤,呕出一口血,撑在地上喘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现场静了一静,出脚的男子自忖并未下狠劲,却让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少年口吐鲜血,惊得他收势原本滔天怒意。
「你是谁家的孩子?没你事就滚远些。」那群男子里头有人喊道。
祝怀安看着眼前惊魂未定的少妇,她身上还有自己方才喷出的血沫星子,正紧紧抱着一双儿女发抖,目光越过他,害怕地盯着那些男子,发白的唇咬得死紧。
他当即回头,见对方个个凶神恶煞,又转回来安抚这母子三人:「小嫂子妳莫怕,」他揉揉闷痛的胸口,缓口气续道:「他们为甚么抓你们?」
他就没遇过不爱哭的姑娘。果然那少妇让他一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俩孩子听到娘亲哭,也跟着涕泪涟涟,情状不胜悽惨。他估摸一时半会停不了,干脆站起来,转而问那个离他最近的男子:「请问各位抓他们做甚?」
「…欠债还钱。」男子语气强硬,打量这多管閒事的小夥子,伸指往围观群众划过一圈,朗声道:「他们赌鬼老爹柯秀才,这里谁人不晓得,借款欠年欠月利滚利,今日卖妻卖女也还不完。」
街坊议论纷纷,其中好几位还边交谈边点头。
祝怀安总算明白,为何朗朗乾坤他们当街拉人也不见谁阻止,钱…他挠挠鼻头,扛着肩问:「我能不能看看借条?或许…帮得上忙。」他说着四下环顾,纳闷怎不见传闻中的赌鬼老爹,妻女都给抓走,一个大老爷却当起缩头乌龟?
「哥哥…我不该打你的,你不是坏人,求…求你帮忙。」方才的小男孩挣脱娘亲,边擦眼泪边轻扯他衣角。
祝怀安很不忍心,轻抚他头,温言道:「你先把鞋穿上。」
却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话:「这小哥哥是好人,但你爹太本事了,这么大一笔数目,哪是他能帮忙的?」
祝怀安顺着看过去,就见一名汉子从袖中抽出厚厚一叠欠条,狞笑道:「小兄弟,这里连本带利,去掉零头还得二百三十两,你说你……」
「二百三十两!」祝怀安无法控制地大叫,扭头对男孩喊:「你爹怎么不去死?」
他惊怒之下失言了,就看母子三人瞠目结舌,下一刻又抱头痛哭,悔得他摀住嘴,内心更是挣扎凌乱。想不到该死的赌鬼欠下钜款,他还以为了不起几十两银子,帮了他们一家,大不了过年时简单些,这会不连药钱都得搭进去?那可不成!
「他爹确实死了啊!就在刚才。」另一名男子接话,满脸鄙夷,「柯秀才因为还不出赌债,两只手都让砍下了,竟然还能上赌坊,用嘴掷骰子继续赌,我们去他家要债时,他吞耗子药自尽了。」说着嗤笑一声:「他以为下地府能继续做逍遥赌鬼,我们可不来人死债清那一套,还不出钱就拿人。」呼叱一声,几个人又上前拉扯那对母女,不再拖延时间。
小姑娘给吓得尖声哭叫,双腿发软让人拖着走,姑娘的弟弟上前捶打那双残虐的大手,哭喊:「坏人!坏人!你放开我姐姐……」让人一把推开,撞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祝怀安稳稳扶住孩子,朗声喊:「二百三十两是么?我有。」他在心里重重歎口气。
他们跟街坊借来算盘,当街清算那些欠条,那母子三人还抱在一块,原地瑟瑟发抖;祝怀安则是逐一跟那几位大爷对帐目,结清后确实是二百三十两又一吊钱六百多文,想不到这些要债的还挺爽快,他们去掉零头只拿整数,将欠条一张不少地还回来。幸亏那赌鬼自我了断,否则祝怀安还得提着剑找他,寒光森森抵在那不配为人爹的浑帐脖颈,逼他叼着笔写放妻书。
送走那些前债主,祝怀安洩愤似的将借条撕个稀巴烂,黑着脸走到那母子三人面前,冷淡地说:「走,去你们家。」
途中他们经过不少店舖,祝怀安想着横竖钱不够买那支人蔘了,还得花时日想办法补上,干脆看到甚么买甚么──他先买了些热腾腾的吃食给他们,又去成衣舖添购几套御寒的冬衣鞋袜,先让他们娘仨在里头换上,其它揹回家日后替换;转进棉被舖置办两床新棉被,拜讬夥计帮忙送达,因为眼下他实在无法再使劲。
经过棺材舖时他转头说:「你们在这里等我。」丢下这句自己进了舖子。
棺材舖老板看这少年一进门就黑着脸,彷彿一家子全没了,也不敢开口,只是等待,就听小夥子冷漠地说:「老板,我要最便宜的棺材,几片木板随便钉也行,只要不散架就好,大概……」他忽然步出店门,跟门外小嫂子说几句,转回来道:「长不超过六尺。」
他领着孤儿寡母回家,发现他们也太苦了,房子破败不堪,屋里甚么都没有,冷风不消停往屋里灌,棉被舖的夥计也傻住了,盯着这鬼屋发愣。祝怀安给了夥计小费,让他放下棉被先离开,将两孩子留在房间铺被子,自己领着仵作与那位小嫂子进厨房,替柯秀才收尸。
付完钱送走仵作,他看着垂泪的小嫂子,温声但坚定地道:「莫再哭了。」
小嫂子怔怔看着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少年,渐渐止住眼泪。
祝怀安等她和缓下来才接着说:「妳与柯秀才缘分尽了,今后妳得为孩子打算,不要让他们再经历今日的恐惧。」他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她,「我只能帮妳到这里,这些钱应该可以让妳做些小生意,接下来还会有一段不轻松的日子,但孩子会长大,只要妳好好带他们,一定能苦尽甘来。」
小嫂子摇摇头,忽然跪下来,泣道:「多谢恩公救下我们,今日已经累您许多,这钱不能再收……」
祝怀安跟着蹲下来,不好去扶她,想了会才道:「小嫂子,您能否听我一言?」
等她含泪点头,他将银票轻轻搁在她手里,目光清明专注地说:「寡母孤儿生存不易,或许日后会有人表示想照顾你们,届时不再需要听从父母之命,怎么做完全取决于妳,我建议嫂子多方打听观察,不要急着做决定。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真正有诚意的人会愿意等妳思考,莫把自己后半辈子葬送了。」
* * *
夜里他躺在床上睡不着,感觉今日做了许多事,又像甚么事都没做。
他揉揉胸口,烦透了这反反复复的内伤,干脆起身点上油灯,摸出刻了好些时日的桧木桩与对照图,接着专注雕刻,逐渐静下心。身体本就疲惫,心情放松些许总算有了睡意,他吹灭灯,累得趴在桌上睡去。
隔日一早他因为脖颈痠痛醒来,迷迷糊糊洗过脸,端着脸盆去倒水,却听到竹篱笆外断断续续地交谈声,边揉脖子边好奇走近,就看到海棠跟谷衔远席地坐在矮牵牛花下。
他俩背对着他,丝毫没发现有人,小姑娘似乎很激动,边说边比划着甚么。祝怀安知道偷听不好,但他实在太在意,稍稍挣扎还是放下脸盆,偷偷凑近竖起耳朵──
然后听到一句让他心脏差点跳出来的话:「哥哥,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就大大方方去喜欢、开开心心去喜欢。」
幸好脸盆已经先搁下,否则这会肯定砸地上,他浑身血液流速加快,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难道他还没醒么?祝怀安在手臂狠掐一把,疼得眼角猩红,这才肯定不是作梦,有些昏沉地听着海棠表露心迹。
他并不晓得,昨日他失踪一整天,海棠担心他没回来吃午饭,又提着食篮去义塾给他送饭。听谷衔远说他没来,小姑娘不死心,在义塾找了一大圈,碰上卓云生,俩姑娘稍稍聊几句。
不一会课堂暂作休息,卓夫子走出来,见到海棠随即四下张望,以为那个小画师有跟着来。卓夫子讚歎祝怀安画的水牛跟嘓嘓虫时,谷衔远也热烈参与讨论,两人说到欢处,纷纷表示还想再看一次那幅画,卓云生小脸红得好似石榴花,支支吾吾一番,竟提起裙襬跑开了。
海棠一开始不晓得水牛有甚么好令人害羞的,提着食篮匆匆告辞,想看看祝怀安回家没有,谁知一等就等到日落。晚上她在卧室陪娘吃饭聊天时,竟然意外得知,谷衔远的名字是卓夫子帮忙改的,从前他的名字非常农村孩童,叫谷阿牛,他打小也特别刻苦耐劳,就像辛勤耕田的水牛一样。
『卓夫子同样觉得妳哥哥很像水牛,改了名字后,有时还拿这小名打趣他。』谷大娘怀念地轻笑。
海棠却明白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她想找祝怀安说说这事,可是等娘用完饭,她收拾出来,才知道祝怀安已经吃完饭回房歇息;跟爹确定他有把药喝完后,她松口气,在他黑漆漆的窗外张望徘徊一会,感觉他确实睡了,只能带着满肚子秘密回屋。
她一夜没睡好,反复想着先前哥哥与祝怀安说的那些话,还有卓云生奇怪的反应,她觉得……她不能瞒着衔远哥哥这事,他必须知道。
所以天没亮她就梳洗完毕,在谷衔远房门前守株待兔,站得腿麻。谷衔远边系外衫边跨出房门,想不到妹妹站在门外,慌得他立刻转身整理衣衫,谁知海棠根本不在意这些,急切地问:『哥,卓姑娘有小名么,是不是嘓嘓虫?』
『…妳怎么知道?』
于是就有了祝怀安现在偷听的花下密谈。
「这些都是妳猜的,只是一幅画……妳也想太多了,我不会因此就去问她。」谷衔远心慌意乱地说,耳根发烫。
「那是你没瞧见卓姑娘跟祝怀安订画的模样,她当时的神情…我不会形容,她肯定也对你有意。」海棠急了,绕着发辫游说:「你不要想配不配的问题,你分明很好,村里多少姑娘想嫁你……」
她说着小脸微红,尴尬地拾起树枝在地上乱画一通,忽然掷出去,小手搭住谷衔远双肩,水眸炯然有光,笃定地鼓励他:「喜欢一个人不应该藏起来,你不说,错过就是一辈子。你说怕自己不能让她过好日子,但你也没问过她心里的好日子甚么样,或许只要能与你相伴,就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呢?她…她可是个姑娘家,你不说,难道要她开这个口?这也太委屈了。」
祝怀安原本里里外外绷得死紧,听了这席话竟然不中用地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背靠在墙边大松口气。
他以为小兔子迎难而上,捡了个好日子倾诉衷肠,担心谷衔远肯定要拒绝她一片情意,那她不得又伤心一次,想不到她竟是劝衔远表白?卓云生订画的模样……他委实摸不着头脑。
谷衔远却因为妹妹的提醒想起一件事。
那天他兴冲冲拿着画去义塾,当他找上卓云生的时候,她开心笑着跟自己打招呼,还惊讶地问他何事,毕竟他很少主动找卓云生。他们原本聊得好端端,那张水牛嘓嘓虫一拿出来,卓云生低呼一声,迅速从他手里抽走,藏在背后,好像那是甚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小脸通红、垂着头不肯瞧他。
当时他觉得奇怪,还问她这画有甚么不对?卓云生躲躲闪闪说不出话,后来竟连招呼也没打,提着裙摆扭头就跑,之后好几天她都没来课室跟他聊天,连给祝怀安的买画钱,都是讬卓夫子转交给他。
谷衔远想着想着,麦色的肌肤泛起微红,其实他这会已经浑身发烫了,只是健康的肤色没洩了他的底。
海棠偷觑他时喜时忧、变幻莫测的神态,很想问他是不是想起甚么,又怕中断人家思绪,只是托着腮坐在一旁等待。
若说先前种种相处情形,谷衔远都先入为主地认为卓云生无意于自己,从未深想;此刻那些细节如同一石捲起千层浪,波涛汹湧全翻腾在他脑海──
但凡他提过喜欢甚么书,好像…卓云生过阵子就会默写给他。或者…在农忙时节,卓云生时常说路过农田附近,顺道来瞧瞧他跟谷老爹,这"顺道"还总是带着东西来,春天是笋汤,夏天是在井里浸凉的消暑茶或瓜果,秋天是甜酒酿。她…她好像除了他家这处农田,就没顺道去给其他人送过东西啊?
「你有眉目了,是吧。」海棠见他恍然大悟地看过来,笃定地说。
谷衔远先是怔怔点头,又惊慌甩头,下一刻妹妹小手再度搭上他肩,似乎有些不高兴,神态语气跟娘极为相似,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要骗自己。姑娘家青春有限,咱村子里多的是十四、五岁嫁人的姑娘,卓家姐姐还能再等你几年?哥,你一会就去找她,卓夫子一向看重你,这事若办成了,没准过年前你就能娶老婆,咱邀请卓夫子一道热闹过年,多好。」
这番话不要说谷衔远吃不消,祝怀安也是大受震盪,两男子一在明一在暗,同样惊吓地合不拢嘴。
谷衔远只觉妹妹简直尽得娘亲真传,这是一个未出阁小丫头能说出的话么?
祝怀安压根觉得海棠疯了,成人之美他见识过,鼓吹心上人去追求别的姑娘,怕是古往今来没几个……
海棠挥挥手,那小手摆动的姿态也像极谷大娘,她用娇啭的嗓音说老成的话:「时候不早,我还得去烧饭,你自个琢磨琢磨。」起身拍拍裙子上的泥土,头也不回走向厨房,留下他们呆坐原地。
谷衔远没跟他们一道用早饭,在矮牵牛花下足足坐了一整天。
海棠一面提醒大夥别去打扰他,一面自个按着用餐时辰帮他送吃的喝的过去。祝怀安看她端回来的饭菜动都没动,有些担忧地打听:「衔远他怎么了,不吃饭撑得住么?」
「饿个一两顿不至于出岔子,他正思考重要的事。」
小姑娘一边收拾、一边严肃认真地回答,让祝怀安更加骇异,他一直觉得海棠特别重视按时用餐这回事,今日却破了例?
他俩在院子里忙些农事,时不时又对竹篱笆那端探头探脑,他其实想坦承今早听到甚么,问问海棠为何劝衔远,正思量要如何开口,想不到海棠神色犹疑地小声说:「对不住啊,我今早去了你房里。」
「何时?」他大惊失色地问。
他的反应过大,小姑娘唬一跳,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是故意闯入的,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么,敲两下你房门就开了,我…发现你房里很香,桌上还摆着木头雕刻……」
祝怀安这才想起来,早上他没收拾就出门,之后为了平复心情去附近林野随意绕绕,天光大亮才施施然回家,竟让人闯了空门?
海棠轻咬唇瓣,忐忑地试探:「我一时好奇,才拿你的木雕看了会,没有先问你,你别生气。」
「我不会生气。」他立即接话。
他温和的态度让小姑娘松一口气,笑问:「你雕的甚么?」
「…妳觉得像甚么?」
「猫啊。」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祝怀安一颗心沉下去,果然他技术烂透了……海棠忽然呵呵笑起来,小手轻拍两下,乐道:「骗你的,我知道你雕甚么,是不是我那只琉璃老虎?你画得好像它。」
祝怀安给她笑得耳根发烫,绷着一张俊颜,硬声道:「我晓得刻坏了,只是先拿来练手感,日后会另刻个跟画一样的,刻漂亮再拿给妳。」
「哪儿刻坏了?」海棠焦急接话:「我瞧挺好的,方才只是闹你,我…刚瞧见就认出是它了,你可千万别扔掉它,我就要这个……」她懊悔地说,下意识往他房间方向瞧,生怕小老虎没了。
「…那我接着刻。」
刚说完就看她一脸喜色地凑近些,娇花般的粉唇绽出笑,似是想说甚么,他迅速低下头,丝毫不敢胡思乱想,更加专心忙活。海棠却忽然搁下物事站起来,一声不吭朝院子外走,祝怀安莫名其妙,随即也跟在她后头。
他俩鬼鬼祟祟地尾随谷衔远,往义塾方向去。
夕阳将三人影子拉长,祝怀安一路听到自己响亮的心跳声,明明不干他的事,他却紧张得要死。海棠也不好受,她一颗心此刻烈火烹油,虽然早上她振振有词,此刻却生出一种后怕,万一她猜错了呢?衔远哥哥跟卓姑娘日后相见怎么办?
她愈想愈怕,想把谷衔远喊回来,一起回去找祝怀安商量后再决定,刚张口却让人摀住小嘴,被不可抗力拖进路边树丛。她原本以为遭了歹人,拼命挣扎,却听熟悉嗓音悄声说:「别蹬了,是我。」
她瞬间松懈,擦了擦让害怕逼出的眼泪,捶他手臂两下,埋怨道:「你总吓我。」
「没胆妳还玩跟踪?」他挑眉冷嗤一声,感觉捶在他手臂的力道很轻,不疼还挺酥麻的,当即笑道:「另一边也帮我捶两下。」海棠不理他,吸一口气又要喊谷衔远,祝怀安赶紧堵住她嘴,压低声音说:「妳莫喊他,这得一鼓作气,让妳一喊就黄了。」
海棠瞪大眼,掰开他手,稍稍喘口气,狐疑地问:「你知道他要……」
「我今天起得很早。」他满脸不自在,补上一句:「我也不是故意的。」两人尴尬对视,任由谷衔远愈走愈远,好一会后,祝怀安总算问出来:「妳为甚么喊他,后悔了?」舍不得?
海棠点点头,难掩焦急地说:「我想让他再找你商量一下,要是我自个猜错,会害了衔远哥哥的,卓姑娘日后不睬他咋办?我怎么这么蠢……」她揪了揪发辫,急匆匆转身要追上去。
他一把扯住她,将她双肩牢牢固定在掌中,看进她眼里,和缓地道:「镇定。衔远想了一天,他心里有答案,比妳我都清楚。」
小姑娘乌亮的明眸闪了闪,或许是内心焦灼的火焰熄灭,她目光也黯淡了些,柔顺地轻轻点头。
祝怀安沉默一会,提议道:「妳要是不放心,跟去看看?」
她没吭声,她想去、又不想去。那天后她想了很多,衔远哥哥喜欢卓姑娘好几年,她并非全无感觉,只是没听他亲口说,她总是可以安慰一下自个,只看她想看的、每天欢欢喜喜绕着他转,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有尽头。祝怀安那句话说得多好,"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衔远哥哥对她,从来都是没有的。
「你陪我去么?」没人陪她就要回家了,她委实没这么勇敢。
「我陪妳。」
义塾只剩三三两两孩童,边嬉闹边踏上归途,卓云生坐在亭子里,就着夕阳馀晖端详手中书册,里头夹了一张画。
她轻歎口气阖上书,正打算回屋准备晚饭,忽然手中被人塞了纸头,小男孩呵呵笑:「姐姐,我有遵守约定,绝对没有偷看的。」说完挥挥手,一溜烟跑开了。
亭子四周僻静,此刻只馀她一人,她好奇地打开纸头,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随即不解地笑出来,谷家哥哥说有事详谈,却偏挑了个此刻热闹非凡的地儿──村尾老榕树下。
她掏出小镜子稍稍整理仪容,拿着书开心地步出小亭,还没到约定的地方,阵阵笑语已飘入耳中。今日的老榕树下照例聚集着村里老人、幼童,正各自下棋或玩耍,等家里人喊他们回去吃饭;卓云生一路礼貌地跟他们问好,走近老树即认出熟悉的青年。
老树下热闹极了,除了枝枒上挂着四、五个鸟笼,笼里各色鸟儿啁啾唱和,一旁还有旋律不着调的笛声伴奏,与孩子们银铃般的笑语一道散在风里。青年朝她微微颔首,笑意温雅;她心跳加快些,也是带着微笑趋近,在他身前站定。
她刚要说话,谷衔远先她一步开口,饶是周围喧腾热闹,她仍听得清晰,他说:
「卓姑娘,我对妳心仪已久,妳可愿嫁我为妻,相伴一世、白首不离。」
夕阳金灿灿从树间流泻,亦有晶亮璀灿的碎光自卓云生眼中散落,怀里的书掉在地上,她浑然未觉,怔怔回望那仍微笑等待的青年。
在这一刻她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她觉得哪怕有天他俩很老很老了,她还会记得这个冬日午后、这老榕树下的光线、声音、气味与一切细节。
她含笑点头,微带轻哽地回应:「好。」
祝怀安跟海棠藏匿在下棋的老人身后,假装对棋局兴致盎然,实则注意力全放在树下的俩人身上。
他们听不清谷衔远说了甚么,只一句话就弄哭卓姑娘,然后俩人又笑得开怀,却也没搂没牵手,种种情状让祝怀安迷惑不已,这到底成没成?衔远真是让人摸不透啊,好比表白,打死他也要挑个没人的地方才说得出口,或者花前月下烘托气氛一番,衔远却偏约在……他环视周围一片混杂喧嚷,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衔远压根不是表白?
海棠遥望着谷衔远,他笑意柔和、眼眸透着异彩,是她印象里从未看过的神情。她庆幸她猜对了,由衷为他俩开心,却是眼睛一酸,滚烫的泪珠吓了自己一跳,忙抬手去抹,发现一旁下棋的姥姥惊诧地盯着她瞧,她尴尬慌张地解释:「这是、这是……」
忽然后颈一暖,脑袋让人摁在胸口,她看不见外头、外头看不见她,耳听祝怀安的声音说:「今儿风大,小丫头见风流泪,不碍事的。」
她埋在他肩窝,咬着唇低声抽咽,最后竟是甚么也不顾,紧紧揪着他衣襟,好好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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