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卢知照与同僚匆匆交接了十三清吏司的差事,旋即回府收拾前往琼州的物什。
那日朝会,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袒护杨文琼,除了替他不值外,也是想把这条路走死,顺理成章地与杨文琼绑在一处,好让皇帝借坡下驴,应了她的请命。
她自请带着圣旨前往琼州,奉皇帝之命,令杨文琼戴“罪”立功,至于这“罪”在何处,她是真真不知道了。
或许,身逢盛世中的乱世,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她很清楚这番请命走的是步险棋,自此,与杨文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放眼当下的朝廷,却找不出比她更合适走这步棋的人选。
比她握着的言权略低些的,没养成这个胆子,比她如今的权势高出不少的,舍不下筹谋多年得来的位子。
可必须要有人做抉择,京都的旨意迟一日,琼州便会多一日的危险,她不认为对战南燕会有比杨文琼、顾谌更合适的人选出现,也等不及那个比她更适宜请命的人选出现。
这些潜在的弯弯绕,张霁那么精明,不会品不明白,可他昨夜斥她冲动时,却只字未提。
卢知照坐在城郊的马车上,突然想起这一茬,登时觉得怪异,她昨夜只顾着绞尽脑汁激他,竟没觉察他半点没提琼州一事。
正思及此处,马车外忽有一声喝令——“启程罢!”
她的马车也应声而动。
卢知照掀起车帘打眼望去,却觉得走到她马车前头的这辆尤为眼熟。
玘朝有旧制,携皇命赴边关者须三品在朝官员,故而她揣测与自己同行的这位重臣会出自都察院,当下看见张府的马车自然万分不解。
怎会是张霁?
他历来常伴皇帝左右,协理京中诸事,先前湖广一行也是因为芳书阁一事危及国本,他方才下场干涉。
越想越不对劲,卢知照当即放下手中正在温习的策论,叫停马夫,轻车熟路上了张府的马车。
卢知照摸上张霁的马车时,他正在阖目休息,听到动静缓缓睁眼,便见她一股脑冲上来。
想来是为着方便离京赶路,她今日着的是男装,一身淡青色常服,掀开车帘的那瞬,随京郊的凉风一起涌入马车内的是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极淡,却惊扰得他不可忽视。
张霁忽地自上而下扫她一眼,执拗般,不动声色地想要弄明白这股好闻的味道来自何处。
或许是她的发膏香,要么是她的遮眼尾旧痕的那处脂粉香,也可能是她用以漂洗衣物的皂角香。
车厢轻晃,这股香气离他更近了些,近到他一晃神就撞入一双惊忧交加的亮眸中。
张霁身躯稍稍后靠,脱缰的思绪被理智拉回,他看着眼前的人,笑说:“此行我带的物什本就不多,你一来,我又要折一个上好的茶盅了。”
卢知照没功夫搭理他的打趣,满心满眼尽是自己的揣测,塞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琼州一行,是陛下令你来的?”
她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在发抖,说出的话颤颤巍巍,干裂得近乎不像出自她口。
张霁眉头轻蹩,紧盯着卢知照,手上却爱怜似的摸着捞起的茶盅,漫不经心答:“自然。”
卢知照不解:“陛下一开始便定了你?”
张霁立时明白她的话中意,神情带了几分严肃,“非。原先定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崔之涣。”
皇后的人。
卢知照倏而想起皇后引她入朝那日提过一嘴的话——皇帝身子不行了。
仔细回味,那句话她说得异常笃定,并不是个猜测。
太医院首席叶之珩都未盖棺定论的事情,皇后却一口咬定。
卢知照此刻的神情用严肃形容已然不足,她生着一张面红齿白的清秀脸,往日说话纵使是不苟言笑的时刻,这张脸上也总带着鲜活的气息。
可“崔之涣”的名字一出,她面容简直僵硬,透着肃穆之感,哪里还有半点活气?
张霁正眼看她,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卢知照并未落座,屈膝半撑在马车内,声若蚊蝇:“若陛下薨逝之际,你不在京都,可来得及应变?”
张霁闻言惊怒:“你疯了?”
须臾,又添了一句:“这样的话,就算是在我面前,也绝不能说!”
卢知照不意外他的反应,执拗道:“你可来得及应变?!”
张霁驳道:“这几日陛下面色愈加红润,大有好转之势,绝非你所揣度的那样,这样的话以后莫再说。”
卢知照闻言,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初上马车时的惊惶转为困惑。
当真是她想多了吗?
她见张霁神色不佳,也没了再搅扰的意兴,弓着腰打算下马车。
张霁留意到她的动作,随即将手中的茶盅掷出车窗外,怒道:“滚!”
这一声吼得卢知照一身激灵,他如今做戏的情绪是练出来了,越发饱满,投掷杯盏的动作也行云流水,愈加可信了。
下一秒,卢知照的手落到车帘上,将掀未掀之际,听见张霁压低的声音:“琼州之行,就算没有崔之涣的荐引,我也非去不可。”
卢知照反应过来,张霁并没有全然漠视她的话,他在告诉她,他的抉择。
既如此,她便也再无顾虑。
张霁此行遣了两辆马车,张府的另一辆马车在离开京郊之前,到郊外的茅屋内接了一对母子。
是顾谌的妻儿。
顾谌果真机敏如故,猜到若是杨文琼能大败南燕,陛下会给他二人回京的机会,便在远赴战场前将妻儿托人由正逢多事之秋的湖广送往了京都。
只是预想总躲不及变数,他们起势源于皇后,颓落也因着皇后。
饶是聪慧如顾谌,也想不到皇帝的迁怒能盖过大败南燕的功绩,更料不及南燕会趁着北羌与玘朝交恶,再度卷土重来。
一行人离了京都十几里,于一个驿站停下,张霁旋即舍了那辆显目的首辅规制的马车,用自己的人替换了卢知照车上的马夫,上了她的马车。
卢知照不意外他的举动。
他这人小心谨慎如斯,别说换车上路了,就连坐上首辅的位子,都不敢下榻首辅的宅子,住的还是那间在礼部任职时上面拨下来的院落,可谓“狡兔三窟”。
卢知照听到他上马车的动静,从书册里抬头,好奇地问:“那辆大马车上的物什都丢了?”
张霁一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书册,一边答:“那些布袋里装的都是作势的杂物,本就无用。”
卢知照短叹一声,话里带了几分揶揄,“当首辅也是不易,出皇差都要忧心被害。”
张霁扫了几眼书册所记,将它还给卢知照,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谁说我这一手是为了保我的命?”
“难道是我?”卢知照认定张霁在诓她,一双柳叶眉笑得弯弯,“我的命还没有抢手成这样罢?”
张霁望着她的笑颜,眉头锁得更紧,头一次无法被眼前女子的欢笑带动。
“你以为我提醒你严靖的狠厉时,是在同你打趣?”
张霁话音刚落,卢知照的身子顿时凉了半截,依他所言,严靖会在途中对她下手?
细细想来,若是她在离京路上被暗害了,当地府衙再报上一句山匪横行,纵使她成了郊外的孤魂野鬼,怕也无处申冤。
卢知照强撑起理智,半扶着车厢,面上却生理性发白。
她向来一腔孤勇,可也是真的畏死。
张霁执起案板上的书册,敲了敲案腿,轻拽回卢知照的思绪。
卢知照偏头看他。
张霁用坚决的眼神回视她,眸中隐着不知名的激流,堆得又深又满。
一道生冷的声音从他的薄唇中溢出:“怕死就往上爬,行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那些危及自身的人一个个拽入炼狱。”
这句话看似低沉轻慢,却沾着熏心的权欲,如同致使举子人臣前仆后继的引诱,缠绕在卢知照的耳畔。
可卢知照却不得不承认,张霁只是点出了她隐匿的心声。
她昨日初次上朝,便不由地聚神想那身绯色朝服穿着会是何种滋味,名列百官之首,视野该是何种宽阔。
只要踏入朝堂,无论是保身的需要占了大头,还是争位的权欲抢了先机,朝臣都会按耐不住往上爬的渴望。
更何况她的性命、玘朝的存续、穷困的百姓,有太多事情需要踩着旧臣的尸骨达成,朝中的政权更迭、权力换代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一想,她个人的性命却像一缕尘埃,轻飘飘地随风卷入皇廷,也不免会湮灭在金戈铁马席卷而过的扬尘中。
她回过神时,张霁再度闭上了眼睛,背脊虚贴着车厢,坐得端正笔直。
好别扭的睡姿,他分明不会轻易入眠。
该不会是为了避着她,不想与她多言才佯装睡觉罢?
卢知照的手肘撑在书案看策论,入神看了半晌,抬眼却见张霁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如墨的长睫翩翩然垂落,眉心微皱。
卢知照鬼使神差般往里处挪了挪,终于听见他微弱有序的呼吸声。
她莫名有些舒心,捞过一旁的书册再度看起来。
于是张霁睁眼时,便看见眼前的女子距他不过一尺,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呼吸微滞,身躯后移,却一下撞上车厢,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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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醉中真(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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