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廊内的日光从头顶的绿荫里倾泻,层层叠叠,坠在女子的白衣上,为这片纯白镀上绿色的光影,分外惹眼。
卢知照原先不觉着眼前女子穿着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这身不起眼的白衣,配上前庭的曲廊、空窗、绿野,却透出几分江南文人独有的雅趣来。
她看得有些失神,顷刻意识到什么,并不恼眼前人莫名其妙的嗔怒,反倒话锋一转:“姑娘觉着你家家主是一个怎样的人?”
卢知照瞧着女子的神情,良久听见那人答:“我伴在家主身侧日久,都不敢妄言他是怎样的人,你尚未见他一面,又是哪儿来的自信贸然揣测他的秉性?”
卢知照倒是品出几分她陡然嗔怒的缘由,微一拱手:“失言。”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终于止步在曲廊尽头的一座半山亭前。
那白衣女子转身对卢知照道,“烦劳你在此等候一会儿,我去禀告家主。”
说着,急匆匆似的,抬步就走。
“等等。”卢知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字字掷地有声,“你既已在此,何须去别处找什么薛宅家主?”
薛渌歌一怔,一双明眸微惊,却顷刻恢复如初。
她嘴角含笑,也不加辩驳,下意识挣开那只被紧攥的手,在亭内寻了位置慢悠悠坐下。
“你猜对了。我名唤薛渌歌,确实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她顿了顿,“我不意外你会怀疑我的身份。可怀疑终归只是怀疑,你既有求于我,又怎么敢当下就戳穿我?”
卢知照闻言,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攥着袖边的另一只手握住又放下。
她赌对了。
其实方才白衣女子领她入内时,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双足。
尺寸远远大于寻常女子的一双脚。
南直隶文脉亨通,附庸风雅之辈更不在少数,大多文人乃至有些社会地位的商贾俱以莲足为美。
上有所需,下有所趋。
渐渐地,经营奴仆买卖的贩侩也偏好拥有纤足的女子,甚而通过更为极端的手段达成这种需求。
因而高门贵宅之内的仆妇为取悦男主人的所谓意趣,多是莲足。
而这位白衣女子非但不是莲足,双足尺寸与略矮的个头也不符常理,倒像是常年在马背上奔走、双足尺寸胜于寻常人的商旅之流会有的情状。
更何况,她自走入薛宅以来就没见过除这位女子之外的其他人。
她早已在拜帖中将自个儿的身份全盘托出,薛府再怎么漠视她,看在朝廷的份上,也不该只派一位普通下人应付她。
还是说……眼前的这位白衣女子并不简单。
甚而,她就是那个薛家家主呢?
于是卢知照赌了一把。
她赌,唯有女子做了主家、掌权之人,她们的身体发肤才不须去迎合男人所谓的意趣。
所幸,她赌赢了。
“我并不瞒您。”卢知照顺势坐在薛渌歌身侧,“您以府内下人的身份引我入内定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方才您要先行离去,留我在此等候所谓的薛宅家主,想来一是要看我对所求之事是否诚心,二是要刻意晾一晾我。”
薛渌歌目光直直停在卢知照脸上,丝毫不见被拆穿的窘迫,反倒好整以暇地发问:“哦?我为什么要晾你?”
卢知照有些摸不准她的脾性,可思及方才她佯作下人时的漏洞百出,想来这位薛宅家主也是个性情中人。
“晾着我自然是为了借此抬高贵府的身价,自古以来交易场惯常使此策略。”
薛渌歌听到如此坦诚的应答,却是一哂:“决定见你可不是当交易去做的,用不上这些个弯弯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诚意比之那位与你同行的张大人如何?”
张霁?
卢知照心头一颤。
他已经来过薛府了?
她原先以为船停靠后他会先为调兵一事奔走,如今看来,他却是与她想到了一处。
等等……
薛渌歌怎么知道她与张霁同行?
难不成他们刚过南直隶就被薛家的眼线盯上了?
依着薛家在南直隶的势力,安插眼线并不难,只是背后原因却令人费解。
要么薛渌歌有意借粮,要么是薛府绝不想吐出半石粮食。
然而无论哪种可能,薛渌歌必定都对琼州战情乃至朝廷运行机制有着透彻的了解。
这样的人,会甘心只做一个地方商贾吗?
卢知照思绪有些乱,迟疑片刻,终于问:“那位张大人许了您什么?”
薛渌歌不语。
卢知照轻蹩眉,正色道:“商税、过路税?还是……官位?”
薛渌歌轻笑,“如此看来,卖官鬻爵的勾当在朝廷也不足为奇啊。”
卢知照默然。
薛渌歌敛了面上的笑意,双目聚神看着前方。
她的眼睛不大,初见并不惊艳,此刻却冒着夺目的精光,叫人移不开眼。
她转而打量起卢知照。
“那卢大人,你的官位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卢知照猝然一愣。
薛渌歌走南闯北,识人无数,自然不难瞧出她女扮男装,只是这一问又是因何?
卢知照思索一二,犹觉不若坦陈以待。
“近些年朝廷风云变幻,局势莫测,正值用人之际,我侥幸走运,入了贵人的眼。”
“原是如此。”薛渌歌喃喃自语,又倏而抬头,对上卢知照的眼睛,“那位贵人同为女子?”
薛渌歌的思绪有些跳跃,卢知照有些反应不过来,却也知道这一问她不该答。
见她半晌不吱声,薛渌歌心里有了答案,一时愉悦,复又说:“那位张大人同你一样递了拜帖,但……我没接。观他谈吐气度,想来是个大人物。所以我迅疾关了门,没给他自报家门的机会。”
卢知照:……
张霁不在拜帖中表明身份应是不想大张旗鼓,在南直隶这个地界招惹是非,没成想反倒弄巧成拙,叫薛渌歌有机可乘,堵住了他的嘴。
卢知照有些不解,目光落到薛渌歌身上:“您既知我与那位张大人同行,又因何见我呢?”
“原先也想将你拒之门外的。”薛渌歌语气平淡,“可是只一眼就瞧出来你是女子,便想看看怎样的女子能够当官。”
“仅因为好奇?”
薛渌歌声调高了一度,“好奇还不够?你们这些当官的,心思都复杂得紧,不爱同你们瞎掰扯。”
她刚说完,神色便有些不自然,她家道中落,以商贾之身走南闯北数载,不知不觉也染了一身江湖气。
要是她那位满身书香气、满嘴道德经的祖父还在世,指不定怎么数落她呢。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廊外艳阳高照,四围纵有高树遮盖,廊内还是泄出一二天光。
卢知照觉得有些晃眼,转瞬意识到时间的紧迫,只能直入正题:“若我此行是为着薛宅粮仓内囤积的所有余粮,您可愿?”
不等薛渌歌拒绝,卢知照又添了句:“条件您开。”
薛渌歌站了起来,离卢知照近了些:“商税?官位?你都能应允?”
卢知照将袖口中的那半块“太原府”的虎符又攥紧了一度,没急着应承。
这块虎符自离京时她就带在身上,算到向薛家借粮这一茬,她自然要想好前路。自盛历以来,晋商抱团,排斥外商,早已是太原地界的成规,背后自然离不开地方官员的纵容。
平昌王留下的这半枚虎符调不了太原的兵,可使些手段改一改太原的规矩却是能成事的。
南直隶鱼米之乡盛名远扬,若能打通与晋商的门路,薛家尽可一家独大,坐享渔翁之利。
只是……薛渌歌若要财要权,大可以见张霁,向他开口,而非选择见她。
她原先备好的筹码倒一时铺展不开。
薛渌歌忽地失笑,“我若真的开了口,你会成为什么,卖官鬻爵的蠹虫?我又会沦为什么?”
卢知照身躯一滞,想着琼州的险情,却还是嘴硬道:“世上事大多难有两全法。”
日光拂过薛渌歌的霜色衣衫,被四周盘根错节的枝桠裁切成泠泠亮片,晃眼得很。
薛渌歌蓦地开口:“那我就给你两全法。”
坚定和缓的声音倏然撞入卢知照的耳朵。
“什么?”
“我应你所求。不要回报。”
薛渌歌想了想,又续道,“还是要些回报罢。你既是京官,想来对京都十分熟悉,那就寻人为我置办一处宅院。我不日进京赶考,须得有地方住。”
卢知照心跳如鼓:“您是说……您要参加今年的会试?”
薛渌歌道:“自然。”
观其年岁,应三十有余,已过而立之年,却有弃商从文、赴京赶考的气魄,确然令人钦佩。
卢知照双目发酸,欣喜万分,像是暗夜行舟忽然遇上了同行之人。
她恭谨地躬身向薛渌歌行拜礼。
“您说的我都应。但租赁宅院远远抵不上借粮之恩。这份恩情算我欠您的,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
薛渌歌近身托着卢知照的小臂。
“女子立世,不易之处难以计数,本该谁有力就谁托举,没什么欠不欠的话,你好好在朝中扎根,将根扎得深些,腰杆挺得直些,便是对我最大的回报。况且,行商这些年,我虽染了一身铜臭,却非步步计较利益得失,你也得容许我为琼州百姓做些善事不是?”
为这几天的缺勤道个歉[可怜]本月20号之后应该就能稳定更新了[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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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幽廊闭(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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