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官道上细碎的土块,浮尘被初冬的风裹着,在阳光下打着旋转了几圈,黏糊糊地扑向商队里每一张疲惫的面孔。
商队规模不大,只有四辆载满货物的骡车和七八个神情疲惫的伙计。车影被越拉越长,栖欲弦坐在马背上,背脊挺得笔直,扫了眼身前疲倦的众人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中间的骡车,瞅了眼他左后方的人影。
那人一身锦袍做工上乘,全身像没有骨头一样,几乎完全陷进了货堆里。他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在空中随意晃荡,随着骡车的颠簸,他腰间佩剑轻微晃动,脚跟一下下磕在车沿上,就以这样一种毫无章法的姿势懒洋洋地躺在那。
与其说他那腰间挂着的是是杀人的利器,不如说更像一件可有可无、用来充门面的累赘装饰。
这就是这商队的管事?
栖欲弦微微蹙了蹙眉。
他接下这趟护送的活时,那委托人语焉不详,只说这管事姓崔,是个不好对付的主。栖欲弦还当这不好对付是过于精明处处算计的意思,可眼前这位崔管事,别说半点精明了,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不靠谱三个字,他甚至怀疑这货是不是半路混进来骗吃骗喝的无赖。
这管事也当得忒悠闲了点吧?货物清点,路线规划,调度伙计,他是一样都没沾手。他到底知不知道这趟运的到底是什么货,价值几何?雇主莫不是脑子进了水,还是说这姓崔的,其实是东家某个不成器的远房亲戚,被硬塞进来混点资历的?
这念头一起便压不下去,栖欲弦摇了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了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罢了,拿人钱财,便要替人办事。只要货物安全送到,这人是真管事还是假无赖,都与他无关。
“栖公子——”那声音轻飘飘的,栖欲弦抬起眼,只见那崔管事一双微微上扬的眼隔着几丈距离望过来,面上是令人牙根发痒的笑容。“绷着张脸作甚?松松筋骨,别那么紧张嘛。”
“多谢管事好意。”栖欲弦松了剑柄,平静无波地开口。“职责在身,不敢松懈,还望管事也多加留意。”
崔管事哈哈一笑,浑然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挥挥手:“安心啦,你怕什么?再说了……”他眯起眼,像是在回味什么。“要真有不开眼的来送死,那也……嗯,算他们倒霉咯。”
这话说得轻松,但配上他那幅东倒西歪的懒散样,不仅毫无说服力,反倒更欠揍了些。
“喂!”一个护卫头子模样的汉子粗声粗气地朝车顶喊,“崔管事!前头岔路了,该往哪条道走啊?您给个准话!”
崔管事眼都没抬一下,只抬了抬手,随意地往右边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一指。
“右边?您确定?”护卫头子有些迟疑地伸长脖子,“这条路可不好走,听说最近……”
“啰嗦。”崔管事的声音有些沙哑。“走就是了,风景好。”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众人,一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护卫头子悻悻地缩回头,嘴里小声嘟囔着“这都什么事儿”,但还是指挥队伍转向了右边那条荒路。骡车碾过齐人高的杂草,发出阵阵不算悦耳的声响。
“前头压住速度,把眼睛都给我放亮了,都警醒些!”护卫头子大声喝道。栖欲弦默默调转马头跟上,看着车顶上那随着颠簸微微起伏的背影,心头那点疑虑不减反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余光扫过两侧越来越茂密的树林。
越往深处走,空气近乎凝滞,连周遭的鸟鸣都稀疏了许多,只有车轮碾压碎石和马蹄踏草的单调声响回荡。
就在栖欲弦警惕之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骤然划破林间死寂,十来支羽箭带着破空之声直直袭来!
护卫头子几刀挡下那并不密集的箭雨,拉车的骡子惊惶嘶鸣,被车夫狠狠一扯缰绳强行制住。栖欲弦拔剑一扫,几支射向他身侧的箭矢被精准磕飞,火星四溅开来。
他尚未回过神来,几道身影便如鬼魅般从林中闪出,脸上蒙着布巾,却依旧能看出其神色之狰狞。
栖欲弦手腕一翻,剑身一扬,一道直指面门凌厉的剑气被劈散。他正琢磨着如何将这几人逐个击破,抽空往那左后方的骡车看了一眼,那个祸首——居然还躺在货堆顶上?
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只是将晃荡的那条腿收了回去,蜷缩的姿势显得更舒服了些。
这混蛋!
栖欲弦几乎想一剑把那货捅下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他眼神一凛,先行踹倒一个握着匕首意图暗算他的山匪,又打飞了另一人手中的长刀。
剑光乍起!
就在匪徒武器脱手身形跌落的瞬间,一把厚背大砍刀精妙地卡着他的视野盲区,从那匪徒身后直直挥来——
栖欲弦瞳孔骤缩,他足尖一点,向后闪了几个身位,沉重的刀锋带着惯性几乎是贴着他的腰腹扫过,冰冷的刀气激得他一阵凉意直冲天灵盖。
他落地时略显局促,脚下重心不稳,未能完全站定之时,那砍刀又卯足了劲,带着十成力道猛地一挥——
“铛!”
一道剑光骤然炸裂,紧接着,一声极轻的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那砍刀随着主人的脱力,当啷一声脱手砸落在地上。
栖欲弦惊愕地扶住肩,眼睁睁看着那匪徒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他猛然回首,那管事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一条腿依旧屈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仿佛只是坐起身来看一场乏味的戏。
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下方噤若寒蝉的人群,一步踏出,直接闪入另几个意图绕后的匪徒中间,剑光又是一闪,一阵凄厉悲鸣过后,他拔出没入最后一名匪徒心口的长剑,一缕殷红粘稠的血线随着他的动作顺着血槽缓缓滑落下去,在剑尖凝成一颗饱满的血珠。他手腕一抖,血珠甩落,砸在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洇开几团深色的痕迹。随着他的动作,剑身寒芒流转,再无一丝血色。
路边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微弱呻吟。
他抬起眼。
那双眼里不再是惯见的懒散,而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他屈指,在那纤尘不染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
一声清越剑鸣响彻山道。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看向栖欲弦,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兴许戏谑与张扬皆有,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倨傲之色。
“这下清净了。”他嗓音依旧有些沙哑,说着还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拉伸声。
“有空来上这么一遭……还挺有意思的,对吧?”他微微一抬下巴。
“隐瞒身份非我本意,不过……现在倒可以告诉你。”
“在下北阳崔氏,崔青逸。”
山风卷过,车边挂着的旗帜被吹得鼓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栖欲弦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崔青逸似乎很满意栖欲弦这幅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甚至还有闲心踢开滚到脚边的一颗带血石子,石子滚进旁边一滩还未凝固的血水里,溅起几点暗红。
栖欲弦目光锁住他,似乎试图从他此刻的表情里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破绽。
这不怪他,崔青逸此人,在那些流传甚广的世家轶闻里,总是和“离经叛道”“桀骜不羁”之类的词绑在一起,谁能想到这幅吊儿郎当醉生梦死的皮囊之下,蛰伏着如此凌厉的剑意?
然而没有。他脸上那份从容与视生死搏杀如闲庭信步的随意……浑然天成。
“都说了嘛,”崔青逸拖长了调子,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开窍的后辈。“别那么紧张兮兮的。这点小场面,不至于吧?”
崔青逸顿了顿,目光在栖欲弦僵硬的脸和紧握的剑上遛了几圈,眉头极轻地一蹙。
“方才那几剑,嗯,挡得还算凑合,没白瞎了你那把剑。”他不知是夸奖还是点评,总之是说了这么一遭,随后,手中那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锵”的一声精准滑入了腰间不起眼的剑鞘里。
他跨过脚边一具尚有余温的匪徒尸体,染血的靴底在还算干净的路面上留下几个模糊的暗红脚印,径直走到了栖欲弦面前。
他凑得很近,栖欲弦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和一丝似有若无的熏香残留的气息。崔青逸眼底清晰地映出栖欲弦愕然的脸,他抬起手,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揽住了栖欲弦的肩膀。
栖欲弦身体骤然绷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脱,没曾想崔青逸那只手却出乎意料的沉稳有力,他半个身子的重量也顺势压了过来。
“行了。”崔青逸又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擦着栖欲弦颊侧拂过,话里带着点哄劝的意味。“这地方味太大,戏看完了,架也打完了,该上路了。”
“后面路上,”他几乎是半推半拽地带着依旧有些僵硬的栖欲弦往车队前方走去,“眼睛睁大点,别让那些阿猫阿狗的杂碎……”他顿了顿,侧过头,朝栖欲弦咧开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再弄脏我的衣服。”
阳光刺眼,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卷起,在空中沉浮,好似附着在了每一寸空气里。
栖欲弦脚步有些发飘,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脑子里依然嗡嗡作响。
他侧过头,余光瞥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崔青逸似乎全然未觉,又或者压根不在意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甚至迎着刺目的阳光惬意地眯起了眼,嘴角依旧是那抹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玩味。
栖欲弦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这趟路,怕是真的要走到黑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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