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川，初冬。
破旧的木门被风吹得摇晃了几下，烂了一角的门栓堪堪卡在门上。门外之人动作一顿，抬手叩了三下门。
屋内正收拾案上残局的伙计听了响，顾不得手上的活，抓起一旁的抹布擦了擦手，朝手心哈了几口热气，搓了搓手便往外赶。
他从屋内小跑出来，见来人带着大小不一的包袱，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客官辛苦，一路风尘，快请进。”
栖欲弦背后负着的长条状木匣被黑布裹住了大半，一席落拓青衫与罩在外头的白纱薄衫相衬，显得那抹浓稠的墨青更添了朦胧的美感。
他话语中透露着自然的疏离：“府上可还有闲置的客房？”
伙计搓着手：“剩间上房。”
栖欲弦摆了摆手，快步迈进了院门。伙计在门后静默了片刻，默默插上了门栓，三两步跟上了那位公子爷。
他抬手甩出个做工看着还算精良的钱袋。伙计隔着丝绸摸了摸，是些碎银，维持几天的吃喝住宿绰绰有余。不等他发问，那人便道：“扣了两晚的住宿费之后，剩下的随意做些简单吃食送来便好，多的……便当缘分。”
还真是有钱，若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纨绔子弟就更好了。伙计暗想。
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显露半分，毕竟当务之急还是把这位爷给伺候好了。于是他领着这位财神爷去了二楼的上房，专门给他介绍了一番里头定制的家具，听着确实价值不菲。
介绍完毕的伙计客气地恭维了几句漂亮话后便回了一楼。他攥着抹布正往后厨走，木门又嘎吱响了几下，像是有人在推门。他忙不迭地转身，却见那木门猛然一震，门上歪斜着的木栓顺势滑落在地上。紧接着一位穿着同样讲究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迈入院内，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束着，腰间的墨色绸带边缘烫着鎏金的花纹，身侧还斜斜地挂着把佩剑，剑柄繁杂的雕刻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来人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停在了院中央：“备上房。”
伙计盯着那把剑无端冷汗连连。他抹了一把汗：“……小店最后两间上房，其中一间早就被一位大人包下，特地叮嘱不让打扰，此刻应当……”
“……讲重点。”来人把扶着剑柄的手放下，换了个相对悠闲的姿势立于院中。
伙计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再看他腰间的佩剑也恍惚像出鞘了半寸。
他好好的平民老百姓哪见过这阵仗，于是有些惶恐地开口：“方才住进上房的那位客官，是位独自赶路的江湖人。他那房间是宽敞的套间，内外足足有两张铺子，他一个人住着也空落……”
“同住……便罢了，那莫说上房，还有空着的屋子吗？”
“这几天来同川的人多，方才又凑巧又有几波行商投宿，客房已经满了……”
他算是懂了，前面来的那个人虽然阵仗大，但好歹体谅了一下他这些平民百姓，把剑给裹起来了，虽然看形状还是能认出来，但好歹看不见不会瘆的慌。这人不同，剑磨得这么亮也就算了，跟别人说个话手全程扶在剑柄上，好像旁人对他说错一句话他就会拔剑砍人……相比之下，前者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来人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来同川的人多？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何故能来这么多人？”
“听城里来的几位爷说，朝廷麾下的千机府为了抓一个女子，连那位成日在外头押镖的二把手都派出来了，现在一堆人赶着来咱们这看热闹呢……”
“……怎的又是朝廷的破事？”
伙计摇了摇头，试探地道：“外头冻，客官不如先进来喝杯热茶，待小人去问……”
来人一扬下摆，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进来，伙计挠挠头，见他寻了桌子面无表情地坐下，知道这是要和方才那位公子同住一屋了。
栖欲弦刚用凉水草草擦了把脸，正半靠在床榻上，门外就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客官？”伙计有些迟疑，“您歇下了吗？”
栖欲弦眉头微蹙，沉声道：“何事？”
“那个……打扰您了客官。”伙计的声音隔着门板带了些局促，“实在对不住，小店今晚客满了，连柴房都塞了人，刚来了位公子，您看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也不能放任人家在外挨冻，这不，上房就您这一间宽敞……”
栖欲弦想也不想地拒绝：“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与人同塌而眠，让他另寻他处吧。”
门外静了一瞬，伙计似乎在和人低声解释些什么。接着，一个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栖公子啊，这才多久没见，就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这声音……
栖欲弦又是一股寒意猛地窜上头顶，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油灯的火苗被吹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堪堪熄灭。
他快步上前，一把拽开了门板——
廊下昏黄的灯光斜斜勾勒出个熟悉的轮廓。崔青逸这次穿得比更加招摇，手肘撑着门框，姿态慵懒。伙计缩在他身后，脸上带着讨好又畏惧的讪笑，大气都不敢出。
崔青逸的目光精准落在栖欲弦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抬手摩挲了一下颊侧做思考状：“怎么？当日一别，栖公子贵人多忘事，连个落脚叙旧的地方都吝啬了？”
他微微歪头，笑容灿烂得近乎恶劣。“还是说……”他目光随意一扫，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落回栖欲弦脸上，面上浮起一丝了然之色，“你怕我？”
栖欲弦咽了口唾沫，盯着崔青逸那张依旧张扬的脸，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你究竟想干什么？”
崔青逸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话，低低笑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贴近，崔青逸微微倾身，宣告般地开口：
“不干什么。”他顿了顿，随后又慢悠悠地补充：“赶路累了，找个地方睡觉而已。”
说着，他也并未等栖欲弦回答什么，便自顾自地迈进了屋内，随手就把配剑扔在了案上，那张据说是用檀木打造的桌子被砸得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权当做没听到，随意地把外袍往屏风上一挂。
“方才听你说……你不习惯同旁人一起住？”崔青逸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栖欲弦有些无奈，忿忿不平地站在门侧，使劲搓着泛红的指节。
崔青逸继续慢悠悠道：“巧了，我也不习惯。”他耸耸肩，好整以暇地看着门口那个满脸抗拒的人影，理所当然地补充：“不过嘛，这破地方，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凑合挤一挤吧，栖公子。”
栖欲弦极力压下那股无名火：“你真是……”
“真是什么？”他带着些货真价实的疑虑反问，这种诡异的真诚反而惹得栖欲弦更是一股子气没处撒，愈加憋闷起来。
“不过嘛……同川这么大，客栈这么多，偏偏是这一间客栈，又偏偏房满了，偏偏我就走到了你门前，这还真是……”
他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栖欲弦，却又带着某种实质性的重量。
“——缘分呗。”
栖欲弦咀嚼着这两个意味不明的字，盯着崔青逸那张写满“你能耐我何”的欠揍笑脸，万千思绪，最终只化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深吸一口气，警告般地开口：“崔公子，我不管你是有缘还是凑巧，我早已说过，我不习惯与人同住，更不习惯……”他目光落在崔青逸搭在桌沿的手上，“……不请自入。”
“啧。”崔青逸非但没恼，反而站起身又贴了上来。他歪着头，有些审视地打量着一脸怒色的栖欲弦，眼中那点玩味更盛。
“不习惯？”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惊讶。“栖公子，行走江湖这么久，风餐露宿、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来了，挤个屋子就受不了了？”
没等栖欲弦反驳，他又自顾自地接过话头，不容置疑道：“再说了，这同川眼下可不太平，夜里一个人睡……”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阴恻恻地开口：“万一又有什么不长眼的贼子摸黑进来，弄脏了地方怎么办？”
栖欲弦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抓住冰冷的把手，把门板用近乎泄愤的力道狠狠甩上。
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崔青逸眉头一挑，抬手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壶冷茶。油灯的光线被挡住大半，在他身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呵……”一声极低的轻笑从他嘴里溢出来，他一只手撑着太阳穴，一只手提着茶壶，微微偏着头去看他：“别生气嘛。”
栖欲弦抱着剑没动：“我没生气。”
崔青逸手中握着的空茶杯转了一圈，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端着杯斟满的清茶上前几步，给栖欲弦使了个眼色，随后挑了挑眉。
栖雀冷着脸接过，一饮而尽后毫不留情地把杯子塞回了他手里。崔青逸勾起嘴角笑了笑，继续乘胜追击道：“栖公子，这客栈的东家都歇下不知多久了，你还不更衣，莫不是准备和衣而卧？啊，我约莫是懂了。”
崔青逸说着就走到了屏风后边，只见屏风上被烛光映出的人影晃动了一下，向后一仰便躺倒在了椅子上。
栖欲弦的脸彻底黑了。他绕到屏风后冷眼看着躺倒在长椅上打着哈欠的崔青逸，正欲开口怒斥几句时，崔青逸却突然将手中还有余温却空空如也的茶杯掷了出去，顺手抄起案上佩剑拔剑出鞘斜挥一道直指窗外：“谁在那？”
回答他的，只有茶盏的碎裂声和身前之人的低声呓语。
他自然没有听见栖欲弦念了什么。见无人回应，他索性撑着窗框从二楼一跃而下。
栖欲弦正倚着窗往下看，一个带着幕篱的蓝色身影堪堪擦着他的脸翻上了屋顶，如潭水般深邃静谧的水色袖袍拂过他的面颊。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扇散鼻间萦绕的梅花冷香，默默地跟着那个人影也翻上了瓦檐。
崔青逸不时也跃了上来，穿着水色衣裳的人赶忙摘下冥篱，大声道：“在下千机府府主苑潭……”他扭过头，笑道：“之故兄，别来无恙？”
崔青逸乜了他一眼：“你字之故……”
栖欲弦不曾应答，崔青逸凑近他身侧，低声道：“明知故问的知故？”
栖欲弦摇头：“非也，惊弓之鸟的之。”
崔青逸正了正衣襟，侧过身直面着捧着冥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苑府主：“真是幸会，我还以为如府主这般的朝廷走狗都是生得一幅谄媚样呢，今日一见，看来也并非如此。”
苑潭局促地笑了笑，崔青逸上前一步，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调子意味深长道：“月上柳梢头……”
身前之人忽然凝滞，眼神闪烁，似乎在思索对策，嘴唇微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崔青逸嗤笑一声，仿佛印证了什么一般，好整以暇地归剑入鞘：“看来苑府主是公务缠身，连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没了。想必是府中出了要紧纰漏，十万火急，分身乏术吧？既如此，我等便不耽搁府主正事——”
“——毕竟，来日方长嘛。”
说罢，他施施然转身，足尖一点，轻盈地踏上窗框，用一个不大体面的姿势弯腰进了屋。栖欲弦盯着面前之人，只见苑潭抱着冥篱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一拂袖袍匆匆扬长而去。
栖欲弦指尖微一用力，剑柄冰凉的寒意透入骨髓。
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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