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弟子目不斜视,带着来者穿过几重院落,在主厅前停下了脚步。
“笺纸先生,这边请。”他微微一躬身,朝敞开的屋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笺纸微一颔首,却听主厅侧后方一堵高墙后忽然传来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强烈的震动,一股浓烟夹杂着焦糊味升腾起来。
“又炸了……”引路弟子低声嘟囔了一句,蒋七洲恰好从厅内小跑出来,对那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视若无睹,带着幅灿烂的笑脸便迎上来:“笺纸先生您来啦!快请进快请进,易大人和府主都在里面呢!方才那动静您别在意,门下弟子日常钻研而已,不碍事,习惯就好!”她一边麻利地带着笺纸往里走,还不忘回头朝引路弟子喊道:“去和工坊说一声,清理下再干活!”
笺纸面色未改,只朝那浓烟升起的地方多看了几眼。九闻阁的情报早已勾勒出千机府的轮廓,但百闻终究不如一见,今日走这一遭的所见所得,只怕是比纸上的描述直观不少。
厅上正中央的位置是空的,易寒沧和苑潭分别坐在两侧,蒋七谷垂首侍立一旁。
笺纸在厅中站定。“九闻阁笺纸,见过二位。”
易寒沧身体微微前倾,几秒过后,他嘴角扯出个算不上友好的笑容,向后靠回了椅背。
“笺纸……”他念出这个名字,尾音拖得很长。“听说你算无遗策,洞察天机?”
笺纸淡淡回应:“市井之人夸大,笺纸不过一寻常谋士,是被捧得太高了些。”
“倒也不必如此谦虚,能让锦流花都心甘情愿尊一声先生,看来你的本事,倒确实担得起这一声尊称。”
蒋七洲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易大人这评价……可算破天荒了。
这句话并非恭维,反倒更像是句勉强的认可。承认你有分量,承认你需要认真对待,而非可以随意打发的无名之辈。易寒沧肯夸的人不多,蒋七洲记得的也就几次,印象最深的便是端木千秋。彼时他对端木千秋既有欣赏,话里却又有几分忌惮的味道,那副表情实在难见,惹得蒋七洲事后回忆了好久。
笺纸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易大人过誉。笺纸也不过尽己所能,行分内之事,为阁主分忧罢了。”
易寒沧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那股平常便难以收敛的不爽与烦躁更加明显。他没什么诚意,但还是公事公办地指了指客座:“坐吧,茶。”
笺纸依言落座,姿态依旧从容,蒋七谷上前斟了茶,又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将身形隐入廊柱投下的阴影中。
“文书我看了,人我也见了,意思呢,我懂。不就是抓个贼吗?朝廷催命似的催,烦都烦死了。”易寒沧不耐地皱起眉头,笺纸仿佛没听出他话里带的刺,只从袖中取出那份密信,神色不变:“此乃九闻阁与朝廷部分大人商讨后的决策,内有此案的关键情报与合作详则。陛下之意,是希望千机府能与我九闻阁诚心合作,尽快将那窃贼缉拿归案。”
她将密信推向易寒沧,易寒沧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直直盯着笺纸的眼睛,强硬地开口:“合作?笺纸先生,恕易某直言,千机府若受制于你们,效率未必会提高多少。此事,就不劳九闻阁费心了。”他屈指叩了叩桌面,“你们的情报,若有用,我们自然会看,然后适当做些取舍。至于怎么抓、派谁抓、何时抓,那是我们千机府的事!朝廷催得再紧,我们自会按我们的规矩,用最快的速度把事办妥,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
易寒沧的想法很简单——活可以干,但必须按千机府的节奏来,九闻阁最好只提供完情报后闭嘴等着,别想着插手进来分一杯羹或者指指点点。笺纸静静听着,待易寒沧话音落下,她才继续道:“千机府办事雷厉风行,笺纸早有耳闻,然此案非同小可,那窃贼行踪成谜,身份背景不明,其背后之人恐非寻常手段可探明。陛下之所以如此急切,非为令牌本身,而是担忧此物落入有心之人手中,恐生大变。且此事,九闻阁掌握更多朝廷不曾托出的线索,若无我等协助,贵府纵有通天手段,也恐如大海捞针。”
她抬起眼,直视着易寒沧,轻飘飘的地开口:“易大人迫切之心,笺纸佩服。只是若因情报缺失亦或判断失误而导致此行大败而归,徒耗朝廷所拨之资是小,延误陛下所求之期乃至打草惊蛇,届时,恐怕这送到千机府的,就不再是几份文书那么简单了。”
易寒沧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拿朝廷压我?”
“笺纸不敢。”笺纸收回目光,微微垂眸,放低了姿态,语气却寸步不让:“陈述利害罢了,九闻阁从未有步步紧逼之意,只求一个平起平坐,而非争夺此行谁主谁次,笺纸只需确定情报能最快递到府上,规避掉那些无谓的风险便好。这对千机府而言,亦是事半功倍之举,易大人难道想看到千机府精锐倾巢而出,却因情报滞后功败垂成,徒耗人财物力,最终还要承受朝廷问责吗?”
易寒沧脸色更加难看,瞧着确实像在仔细思考利弊。笺纸捧起新奉上的热茶,轻轻吹去了浮沫,啜饮一口后,抬眼看向易寒沧对面昏昏欲睡的苑潭。
“苑府主。”笺纸开口,“您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苑潭侧过头,面色困惑。笺纸不动声色搁下茶盏,易寒沧对苑潭低语几句后,苑潭像是才知道他二人在商讨什么,露出了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苑潭思索许久,向后靠回椅背上,总结般地道:“九闻阁行事,我不置喙,然千机府行事,不容掣肘。”
他的意思和易寒沧相同,笺纸迎上苑潭审视的目光,姿态放低了些许:“府主明鉴,九闻阁所求明了,阁内绝不派遣一人参与前线抓捕,绝不干涉任何行动决策,情报如何应用全凭贵府定夺。简言之,九闻阁不会出面,只居于后方提出建议,至于听不听,是否照做,我等一律不多加干涉。”
笺纸反复强调了许多遍立场后,苑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瞥了眼笺纸,又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易寒沧,最后目光落回笺纸沉静的脸上。
“可。”他最终吐出一个字。
笺纸将用细绳捆成一卷的契书递出:“二位爽快,契书在此,请过目。”
苑潭干脆利落地签了名,搁下笔便缩回椅子上,一幅倦怠的模样。易寒沧皱了皱眉,似乎还在犹豫,盯着纸上流畅的笔迹许久,最终还是落下了笔。一点积在笔尖的墨珠在纸上晕开,笺纸取过那签了名的的契书,垂眸未语。
撇去一路波折,且说今日恰巧春闱放榜,道路两侧彩棚高搭,人声鼎沸,爆竹的硝烟味弥漫在四周,围观的人群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争相一睹那新科进士的风采——尤其是那万众瞩目的状元郎。
十年寒窗,一朝登科,是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光时刻。
崔青逸堪堪擦着摩肩接踵的人潮边缘悠闲地迈步,栖欲弦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闲庭信步的背影,叹了口气。
“啧,瞧瞧这阵仗。”崔青逸饶有兴致地看向远处缓缓行来的仪仗队伍。“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古人诚不我欺啊。”
栖欲弦抱着胳膊,闻言瞥了他一眼:“怎么,崔二公子羡慕了?以你的家世才学,当年若肯安心科考,这策马游街的,未必不能有你一个位置。”
崔青逸轻笑一声:“这锦绣前程,金榜题名,哪有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来得痛快?”他凑到栖欲弦耳边,一边瞥着那队伍的方向,一边低声道:“再说了,你看那状元郎,一幅书读多了的呆板样,哪有你我这般自在?”
栖欲弦侧了侧头,有些失语:“你尚未见到那状元郎,何来呆板一说?”
话音刚落人群便一阵骚动,栖欲弦闻声看去,只见那状元郎一身绯红罗袍,面容清俊,端坐马上平视前方,说不上呆板,反而透出股未经世事的纯粹意气来。
“是燕家公子燕折微!听说是燕老太傅的嫡孙?真正的书香门第,簪缨世族啊!”
“燕老太爷当年是探花郎,他父亲也是二甲传胪,一门双进士,如今又出了个状元来!”
“真是青出于蓝……金榜夺魁,了不得啊!”
“听说这燕状元文章写得极好,陛下还亲口夸赞过精彩绝艳呢!”
人群议论纷纷,艳羡与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姓燕?”崔青逸面上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那书呆子从小被他那个太傅爷爷按在书堆里长大,走路都板板正正的,说话就喜欢掉书袋,没想到还真让他考上了。”他似乎与燕家还算熟稔,话里带了点调侃和不以为意的味道。“看他那个样子,骑在马上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莫不是生怕晃一下乱了仪表有辱斯文?真是无趣得很。”
栖欲弦目光凝在那年轻状元郎的脸上:“燕家世代清流,门风严谨,在文坛士林声望极高,连我都有所耳闻。这位燕公子能一举夺魁,自是才学不凡,总有过人之处。不过,看着确实是……纯然些。”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只是……一门双进士,如今锦上添花,燕家之势,恐已登峰造极,木秀于林。”
崔青逸嗤笑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故啊,你什么时候也学起那些酸儒杞人忧天了?燕家有那棵老树撑着,根深蒂固,谁敢摧?”
他话虽如此,目光却也一路追随着燕折微,话里带着点探究的意味:“不过,这小子平时闷不吭声,只知埋头苦读,今日这番风光,倒也算他应得的。只是不知道,这状元袍穿在身上,他是觉得重……还是轻?”
队伍缓缓前行,眼看就要穿过街口,汇入更宽阔的街道。栖欲弦拂袖欲走,却被崔青逸一把抓住袖角。
“急什么?”崔青逸却突然来了兴致,“难得这燕公子风光无限,咱们跟上去看看这位国之栋梁游街之后,是直接回府接受恭贺呢,还是……”
栖欲弦眉头微蹙:“莫要胡闹,新科状元游街乃朝廷规制,自有其行程,我们跟上去作甚?平白惹人注目。”
“怕什么?”崔青逸满不在乎,拽着栖欲弦就挤进了涌动的人潮边缘,“咱们就远远地跟着,看看热闹。京城这么大,路又不是他家的,还不许人走了?”
崔青逸力气不小,栖欲弦一时挣脱不开,又怕在人群中拉扯更加惹人注目,只得一脸无奈地被崔青逸半拉半拽跟在了人群后面。
燕折微依旧端坐马上,却在即将穿过预定的主路时极其自然地偏离了方向,带着最前方的人马拐进了一旁稍显狭窄的小巷。后方百姓的注意力基本都被队伍末端的几名进士吸引,这一细微的动静淹没在鼎沸人声中,没人注意到他消失得悄无声息。
“哼。”崔青逸嗤笑一声,将脚步放慢了些,缓缓往街角摊贩处挪了挪,栖欲弦被他带入檐角的阴影下,不动声色地看着燕折微头也不回地没入巷中。
“崔二……”他低声道。
崔青逸也并未理睬他,只熟稔地往路边摊贩旁一站,那摊主正低头用融化的糖汁勾勒一只展翅的凤凰。见有人来,他头也没抬,只慢悠悠地道:“二位公子,来串糖画?龙凤呈祥,福禄双全……”
崔青逸屈指敲了敲黏腻的桌板:“这破糖画你捏一天能卖几个铜板?怕不是辛辛苦苦摆弄一天,到头来还不够你喝杯茶的。”
那摊主闻声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张俊朗含笑的脸,气质斐然。这人虽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那股与崔青逸身上如出一辙的世家子弟的翩翩气度。
他对着崔青逸露出了个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崔兄,好巧。”
那人面上带着熟稔的笑意,目光飞快地掠过崔青逸,却在落在栖欲弦身上时显出几分审视来。
他眉头一挑,带着些玩笑又认真地开口问道:“崔二,你这带的……是何方神圣?瞧着面生得很啊。靠得住吗?”
他眼神锐利,崔青逸闻言非但毫不在意,反而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手臂自然地搭上栖欲弦的肩膀:“少疑神疑鬼,我崔青逸看得上的人——你信不过?”
他又拍了拍栖欲弦的肩,转头介绍道:“之故,这位是岐明温氏的,温枕阑,肚子里墨水不少,就是嘴忒毒。”
栖欲弦对温枕阑微微颔首:“栖欲弦。幸会。”
他态度不卑不亢,目光平静。温枕阑见崔青逸如此信誓旦旦,忽地换上了副世家公子惯有的圆滑笑容,对栖欲弦拱手道:“原来是栖兄,失敬。崔二带来的人,自然信得过。”他随即话锋一转,话里带着点看好戏的兴致,压低声音道:“你们也是跟着那呆鹅来的?”
“呆鹅?”崔青逸挑眉。
“除了咱们那位金殿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燕大状元,还有谁?”温枕阑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讽意,却又优雅得让人挑不出错处:“你是没瞧见,陛下问起祁山令牌,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咱们这位燕状元倒好,呆愣愣地出列,一板一眼地说‘臣燕折微,或可为陛下分忧,寻回那令牌’,那语气……哼,陛下估计也是被那帮老狐狸气着了,又看他呆得有趣,竟还上赶着当这出头鸟,还真允了!啧,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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