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逐浪不是个好师父。
这绝非本人污蔑,因为有两个方面可以佐证。
收徒本是要走种种流程,各种礼仪等等。但是他和戈钺都不是拘泥的性子,之前丫头给他磕了头,就当拜过师了。
传出去,旁人只会说他违了祖训门规,没规矩。
这是其一。
他不大会教人武功。
这是其二。
他想起自己做徒弟的时候,似乎总是被师父骂。之前说的什么柳垂青收徒只收天资极聪颖者云云,若叫江逐浪听去,他必然会当作假的。
原因是他有个师弟,他和他师弟比起来,那是云与泥的分别,就像他和会说话的蜘蛛猪一样——绝无可能相见。
嗯,绝无可能。
但是两人还是在同一师门下了,他们的师父还是天下四大高手之一的“扶摇青云剑”——柳垂青。
江逐浪小时候比较沉默,但绝不是他内敛,只是他内向;而师弟小时候更沉默,江逐浪从没见过这般沉默的人。
在面对这俩徒弟时,柳垂青大多数时候也很沉默。三个十分哑巴的人在一起,就会显得万分神秘。据传,曾有人偷听过柳垂青教弟子习武,此人回来后,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实际情况是三个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要怎么泄露?
江逐浪是个好师父。
因为他从不骂人,在戈丫头习错了发脾气的时候,他也只会笑着说慢慢来。
不像他自己的师父,因总有师弟的对比,他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练就的一招一式,就显得无比笨拙。师父总说他“愚蠢得像猪”,但偶尔也说他“良善得像牛”。
他自觉这不是什么好话......好罢,这就不是什么好话。
他当然很苦恼,于是跑去问师弟。
师弟师弟,你为何习得如此快?
师弟说,我就是这样,再那样,就学会了。
好罢......
师父只教一遍,师弟又是块木头,可愁坏了江逐浪。没办法,他只好天没亮就起,天快亮才睡。一月功夫就累成小皮包骨。
木头师弟立在院墙下,静静地看。
江逐浪突然感觉自己握剑的手被一只手握住了,他转头看——是木头,啊,不——是师弟。
师弟是木头,那此举就是铁树开花。
师弟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握着他的剑。
一招一式,招招式式。
江逐浪恍然大悟了——原来这就是师弟说的这样那样啊。
他用另一只手拍拍师弟,语重心长地:好师弟啊,你只是不会表达,师兄不怪你。
师弟还是沉默,就看着他,像一棵风雨吹打了百年的老树。
后来有了祝长生。
江逐浪开始懂得人们为何沉默,原是各有各的理由。不过,他想知道,师弟沉默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如同此刻。
看着正在院后蹲梅花桩的戈钺,江逐浪又沉默了。
心中在想,他绞尽脑汁想出的招式,戈丫头三四日就学得了,他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招式,只能每日让她练基本功。
学得这样快!
江逐浪面上笑着,心里却是很发愁。天天想如何教习这丫头,愁得他头发都白了两根。
自从祝长生那小子在他的枕月院一闹,已是过去了三个月多,门派中关于葛家村的流言,很少会传到枕月院,不过,并不代表已经销声匿迹。江逐浪盘算了很久的请辞,也因为师父迟迟不出关而耽搁。
如今这日子,他恍惚回到初入门派的那时候,他尚且年幼,也是这般无忧愁。他收戈钺为徒,一方面是见她根骨上佳,一方面也是因为二人身世相似,都曾流落街头。
祝长生这苦情牌打得不错,吃定了他是个重情义的,可是江逐浪在门派中总不觉得安生,时不时盘算着如何下山。可戈丫头......他目光投向梅花桩上的小小人影——江逐浪开始寻思。
要不......将她一并带下山呢?
正当他望着戈钺微微出神时,一道脚步声自前院传来,待这脚步声靠近了。
“......天资不错。”温润如玉的声音徐徐道。
江逐浪道:“自然,若是她从小习武,不见得比你差多少。”
“......”
来人正是祝长生,那日过后,他又入世游历了个把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枕月院。
江逐浪不是个记仇的,但现下,他就想拿话激一激这小子。
他坐在石凳上喝茶,也不抬头,便看不见青年面上一闪而过的异色。
祝长生轻笑两声,也在一旁坐下,说道:“只怪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若是同戈钺一般康健,或许成就会比现在更高些罢......可惜没给舅舅面上挣光,幸好有了这个小姑娘。”
江逐浪:“......”
祝长生这番话说得他心里一痛,瞬间涌上悔意。他没有这个意思的......
江逐浪磕巴一下:“你,你平安长大,比什么都好。”
祝长生微勾起唇角,盯着那人英俊的侧脸,缓缓道:“舅舅......真的不怪我?”
同谁学的,说话怪声怪气。
江逐浪余光扫他一眼,清了清嗓,语速飞快道:“不怪,不怪。”他引开话题,“戈丫头学得飞快,腰腿功、呼吸吐纳、基本剑式她都练得极好,旁的该练什么,你快帮我想想。”
祝长生轻声道:“学些剑招组合罢。”
江逐浪问:“不会有些太快了么?”
祝长生道:“当年我习了一个月,就学到了这里,如今她学习的速度只能说是寻常。”
语气颇有点“本该如此”的轻描淡写。
江逐浪一听,就知道他还在意方才自己的那番话。
他心中叫苦不迭,自己记忆中二十多岁的祝长生已是成熟稳重,就算现在是年轻了几岁,好像也不会像这样......
江逐浪想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干脆起身,折了根细树枝。
他喊道:“丫头!下来罢!”
戈钺应了一声,翻身下桩。跑到江逐浪面前,抱拳道:“师父。”
江逐浪看她额发上有亮亮的汗珠:“是不是累了?歇会罢。”
戈钺脆生生地答道:“师父,徒儿没累!”
“唔,厉害!那我们学点新鲜玩意儿。”
江逐浪说着,左脚向前半步,沉腰屏气,转腕将树枝横推出去,紧接着肩峰一转,腰随身动,剑随身走,枝尖在空中猛然横扫出一道半圆,剑气喷薄——
“第一式,‘海天一色’。”
随即,倏地矮身后撤数步,手中树枝向前方迅速刺出多下,而后步伐骤停,长枝于地面一蹭,卷起阵浮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向上,那树枝宛如银剑,在烈日下带起一道光弧,枝尖稳稳停在戈钺面前——
“第二式,‘浪花朵朵’。”
戈钺愣怔片刻,话音未落,又见江逐浪骤然跃起,于半空中瞬息间变换动作,双手握枝,舒展身形似流星,猛然坠下,剑气竞不知何时形成万钧之势,重砸向地,却在落地的一瞬,抬臂收势,地面猝然形成一个小而深的坑——
“第三式,‘沧海一粟’。”
江逐浪收枝起身,绽开一抹笑:“如何?看清了么?”
他周身衣袂随风翻飞,俊朗的面庞因一番动作而微微泛红,此刻笑意爬上眼角眉梢,舒展如青松,随性若江流。
戈钺一时看得呆了,半晌才道:“......师父动作太快了,徒儿愚钝,还请师父再教一遍。”
江逐浪闻言,拍拍她的头:“不怕,我一式一式教给你看。”
不远处,石凳上的祝长生也看了整招剑法,他一瞬不瞬地,直到结束,他才松开紧握的手,惊觉不知何时掌心竟已被掐得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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