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长生神思恍惚。
他眼前出现个少年的模样。
那少年生得真好看哪,右手轻轻晃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咚咚——咚咚——小小的祝长生抬起短胖手臂,在半空中抓呀抓,口水顺着下巴滴到少年的衣袍上。
少年“啊呀”一声,复笑意融融,点点他的小脑瓜。他歪头看着,日光照着少年的面庞,细小绒毛好似镀了层温柔的光,小小的祝长生看得呆了。
那年春日来得是那般迟。
可却仿佛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季节。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看到地上的人影时——
祝长生只觉得心底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而这东西就要将他剖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怆。
那股悲怆在见到江逐浪的刹那,直至峰顶,而后陡然冲下,淹没在他胸中浓厚的云雾中了,恍如无事发生。
他的舅舅——那个曾意气风发的男人——正颓然地歪倒在地。
祝长生走过去,轻轻地:“舅舅。”
“......长,长生?”
“是我,舅舅。”
听到声响,江逐浪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
祝长生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那里面的神采消失无踪,被一片灰色取代。
祝长生垂下浓黑眼睫。
上次葛家村,他选择了相信;这次大师叔之死,他还会选择相信他么?
为什么不信?
有个声音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信?
屠杀无辜、欺师灭祖,难道不都是这个人做出来的么?这个......你曾视为楷模、学其风骨之人,他也并非完人,不是么?
祝长生忽然觉得心口痛得要命。
他盯着地上的江逐浪,他应该上前抱住那人,安慰他“无事”“莫怕”的,就像那人小时候对他那般,不是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做不到。
祝长生被而后赶来的弟子们推攘到一旁,他踉跄了几步,任一众同门蜂拥到当事二人的边上,而他浑身气力被抽走了似的,只够冷眼旁观。
他看见——
男人被团团围住,脖颈上是一圈锋利的剑刃,持剑人粗鲁,血就顺着剑身一滴一滴顺流而下。
一个发狂的人被众人拦住,那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众人......众人的目光是那样哀痛,又冰冷。
面色如土的人脸上被盖了块白布,然后,被抬走,无力垂下的蜡黄色的一只手犹如麻绳,密密匝匝缠上祝长生的脖子,直勒得他窒息。
恍惚间。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你也不信他,你以为的纯粹正义,其实并不存在。
他辜负了你......不是么。
不对!
有什么不对?你看周围那些人,有一个信他么?大家都和你一样,失望透顶!他是凶手,是蛰伏了几十年的孽障!
不对!
又如何不对了?
“长生师兄!”是莫婕的声音。
只看祝长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点点血迹宛如雪中红梅,他咧嘴笑了,满口血丝嵌在白牙里,气喘如狼如虎如饥饿到极致的野兽——
他暴喝一声:
“滚!”
周身真气暴涨,随着这一吼,在场所有人全被他这道真气震得向后跌去!
不对......纵使江逐浪是错,是恶人,也只有他祝长生才能赏罚!旁的人......哪来的资格。
祝长生以剑拄地,起身缓缓走到那人面前,躬身将他抱起。
一字一顿:“嫌犯江逐浪暂由我处置,诸位同门放心,本人定在一月内查清大师叔命陨真相!”
“你敢!”赵不问狠狠一抹嘴角血丝,“祝长生,今日若你将畜生带走,你就也成了共犯!同谋!我赵不问以性命起誓,定要叫他给我师父偿命!”
“是啊......长生师兄,莫要趟这浑水了。”
“长生师兄把他留下罢......”
“快,快去叫二师叔来......”
弟子们已陆续从地上爬起,方才祝长生那一下,叫他们吃了苦头不说,众人的心里此刻更是寒凉一片。
长生师兄为何如此包庇凶手......
众人忌惮他武功,不敢轻举妄动,事发突然,几个机灵的弟子连忙去叫二师叔。
赵不问狞笑道:“江逐浪......屠戮村民,杀害师叔,该当何罪!?”
他挥剑向祝长生二人,残破剑尖直抵祝长生眉心,后者避也不避,一双沉静眼眸定定望向赵不问。
赵不问勾起嘴角:“数罪并罚,当诛九族,以抚众人心......祝长生——你这个做外甥的,也别想逃!”
祝长生静立着,不发一言。
在场众人见状,皆是窃窃私语起来。
有风拂过,风带来的讯息吹过祝长生耳畔,吹过所有人的耳畔。
祝长生面无表情:“有本事的不妨杀了我,若没有......我看谁敢拦?”
无人敢拦。
众人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江逐浪离开,无计可施。
祝长生用眼神描摹着对面人锋利的侧颜,自从他们从门派出来,那人已经面朝窗外朝阳,这样目光涣散了几个时辰。
桌上的酒温了又凉,凉了又温,却还没人动。
“小二。”祝长生招招手,“菜都热了几次了,再换些新的上来罢。”
“好嘞。”
祝长生回过头,唤道:“......舅舅。”
这是他们下山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江逐浪终于将目光移了回来。
祝长生轻笑一声:“还以为舅舅睡着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说什么。
葛家村的人是他杀的。
大师叔也是他杀的。
江逐浪楞楞地想着。一件件命案,都非他本意。多可笑?杀了人,再说句对不住,就能洗脱杀孽么?何况,他亲手杀的人,又何必开脱。
在原来的世界里,大师叔可是一直活得好好的。
酒,再度温热了。
祝长生倒了满杯,兀自酌起来。
放下酒杯,半晌,说道:“你说。”说什么他都信。
江逐浪仍是不语,斟酒也将自己杯中满上了。一杯一杯,他豪饮完一壶,才将酒杯“砰”一声搁下来。
他抬袖在嘴边狠狠一抹。
“昨晚,你离开后,来了个段崇座下的弟子,说他有急事找我......”
借着酒意,江逐浪断断续续地将昨晚从枕月院、到栖鹤院,从那道可疑黑影、到大师叔突然发难,一一向祝长生道来。
讲到最后,他低声笑道:“那一脚,我的确没收力,一是因为当时正是性命攸关,我若不攻,就会是我死;二是,我真的,真的没曾想过,那一脚会致他于死地。”
讲完,他扬声吩咐小二道:“再来一壶!要烫的!”
酒又上了。
祝长生静静地看着他,一壶接一壶地灌着。
祝长生心底有些猜测,但他没说出来。
按照江逐浪的说法,段崇叫他过去只是为了杀他,积怨再深,都是同门也完全没必要下此毒手。江逐浪的一面之词在旁人眼中有几分可信?在他祝长生眼中呢……
祝长生思索起来。
昨日深更夜半,小弟子来找他们时,说段崇叫晚些他去拿,拿什么来着......
青云令牌!
是了,青云令牌乃是进出青霄派的信物,每个弟子都有独一无二的青云令牌,一一对应,见牌如见人,遗失后重领的各种流程繁多复杂,因此,大家一般都相当仔细,鲜少弄丢。
段崇要那小弟子去拿青云令牌做什么?
又是要拿谁的令牌?
若是段崇的令牌,那岂不是一看便知是有人冒名顶替?
这令牌也没多大用,只是方便进出山门,或者方便在外辨认同门罢了。到底为何......
祝长生不是个胜酒力的,方才一杯,酒劲就慢慢上来了。顶着个微醺醉眼朝对面一看,江逐浪早就醉得过了二道岭。
祝长生两道目光攫住那人沾染了酒液的唇,不知想些什么,片刻后——
“一间上房。”
将江逐浪搁在榻上的时候,祝长生觉得自己身上也被他染上了酒气,他鲜少沾酒,现下衣袍上的酒味叫他紧皱眉头。
他看着榻上那个喝得烂醉的,心中想道:难道每个人口中酒的味道也不同么?怎的有人那么爱酒?
他俯下身,牙尖贴上江逐浪的唇,头中仿佛过电一般,下一秒便在那人口中粗鲁地搅动起来,动作凶悍,仿佛要给囫囵吞了似的,一面搅还一面啃咬,身|下那人被他弄得喘不过气,“唔唔”闷哼。
祝长生尝了许久,才放过他。拇指重重碾过自己的唇,上面还残留着江逐浪的味道与辛辣酒气,若有所思地。
“......确实不同。”
祝长生餍足地搂住江逐浪的腰身。一如小时候江逐浪以为将他哄睡后,他就偷偷起来,把自己塞进少年的怀里。
他酒醒了大半,此刻睡意全无,还在想着段崇被杀一事。关于青云令牌,他总觉得还有未明的疑点。
突然,电光火石间,他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清晰起来!
段崇叫小弟子去栖鹤院取令牌,这令牌,一定就是段崇的么?
可是如果不是段崇的令牌,又是谁的呢?
这个人一定是青霄派弟子,但却是一个不随身携带,只把令牌交给段崇保管的弟子。
会有这样的人么......
黑暗中,祝长生一双桃花眼骤然睁开!
他想......他有答案了。
枕月院。
戈钺等了一天,这一个白天,她师父都没有回来。
她想出门找师父,但是......说不定师父马上就回来了呢?万一看到她没在家,岂非更要心急?
戈钺想了想,又在梅花桩上蹲下了。
正在此时,前院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戈钺大喜过望,忙跃下梅花桩向院前跑去。
“师父——”
她惊喜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来人不是师父,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生得剑眉星目,极为俊美,此刻正反客为主地坐在石凳上,慢慢地品茶。
看见戈钺的一刹那,一道锐利如冰的目光射来,戈钺觉得自己仿佛要被那一眼刺透。她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道: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人的声音一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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