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六年,早春。
青峰山的崖壁间,野樱无声地开了。
山脚下,青峰镇枕着蜿蜒的小河。堤岸的柳枝抽出新绿,柔软地垂进水里,被春风撩拨着,轻轻摇晃。
青峰山虽处东安边陲,不似名岳巍峨,却自有灵秀。云雾常绕半山,松风过处,林间簌簌,恍若低语。
山深处藏着一座隐世宗门,青瓦白墙半掩于苍翠之间,檐角飞翘,似要乘风而去。门中弟子不过十数人,却个个身负绝学。他们晨起时与白鹤同修,暮落后共山月对弈。
江湖上鲜有人知,偶有误入山间的樵夫,见白衣翩跹于云深处,疑是遇了仙。
晨光熹微,山岚如纱。
封灵籁一袭素白,于武场起势。袖风扫落枝头残樱,几点粉白沾上衣袂,又随她旋身而落。
一套掌法行云流水,直至收势,她方才轻吐一口浊气,额间细汗在初阳下,莹然若朝露凝珠。
“师妹这般勤勉,倒显得师兄惫懒了。”含笑之声自石阶传来。
封灵籁回首,见二师兄提一青竹篮拾级而上。篮中菜蔬犹带清露,最上两包油纸点心,甜香已丝丝缕缕透出,边缘洇开的糖渍,正是她素日里最贪恋的那家杏花糕的印记。
“师兄又去早市了?”她眼波微亮。
二师兄将竹篮置青石,取出尚温热的油纸包:“镇上热闹,来了顶好的戏班,唱的《贵妃醉酒》……”他眉飞色舞,“那扮贵妃的角儿,眼波这么一转……”他学着比了个手势,袖风惊起脚边麻雀。
封灵籁伸出的手微滞。这戏名,她听师父提过。去岁上元,师父饮了桂花酿,难得忆起都京梨园旧事,眼神悠远,叹道:“那调子……真真能把人的心肠都揉碎了。”
她望着师兄略显滑稽的模仿,唇角微弯。
山风掠过空旷武场,竟似捎来山下隐约的锣鼓丝竹。师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温柔与怅惘,蓦然浮上心头。
“戏班子?”她轻声问,目光投向山下云雾缭绕处。
“正是,”二师兄笑道,“师妹若有兴致,不妨下山一观。整日习武,也该松泛松泛。听闻每场终了,还会当场抽一位看客,由画师为其绘一幅戏中角色的画像,惟妙惟肖。”
封灵籁垂眸,长睫如蝶翼轻覆。她向来清冷自持的心湖,似被投入一颗小石,漾开涟漪。
长居深山,鲜见红尘,此际或真是机缘。
“也好。”她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终是化开了些许。
午后,封灵籁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裳,独自下山。
未近百花楼,喧天的锣鼓与悠扬的唱腔已破空而来。青峰镇街巷间人潮如涌,她费力拨开人群挤入楼中,幸得一个角落空位。
落座抬首,台上扮作贵妃的女子,云鬓花颜,翠翘金雀,莲步轻移间风华绝代,一颦一笑,一唱三叹,将那深宫哀怨、醉态迷离演绎得入骨三分。
婉转莺啼,如泣如诉。
封灵籁端坐静听,心头不知为何,竟被那唱词中的无奈与深情轻轻拨动,生出几分难言的共鸣,丝丝缕缕,缠绕心间。
莫非……真是闲书看多了?
暮色渐浓,窗纱上最后一抹霞光也悄然消尽。那咿咿呀呀的唱腔还在耳边萦绕,如梦如幻。
封灵籁怔然出神,直到瞥见窗外柳梢头悬起一轮清冷明月,才蓦然惊觉时辰已晚。席间酒令正酣,她悄然起身离席。夜风裹着脂粉香与酒气扑面,一丝无端的愁绪悄然爬上心头,平添几分落寞。
她立于楼外,仰望星河疏淡,月华如练,洒落一身清辉。暗道一声“不妙”,心知师父素来严厉,若察觉她私自下山且迟归,责罚必重。
不敢耽搁,她提一口真气,身形倏然拔起,施展师门轻功“踏流云”,如一抹淡烟,向着山门方向疾掠而去。
草木劲风,飞燕惊叫。
封灵籁身形如电,衣袂在夜风中猎猎翻飞。山门轮廓渐近,她的心头却莫名笼上一片阴翳。
夜色如墨,林间唯有风声呜咽。
封灵籁屏息凝神,心中警惕如弦紧绷,生怕有人跟踪。她虽年轻,却并非不知江湖险恶。她的门派虽隐世不出,但门规森严,门中弟子未经许可,不可偷溜下山,也绝不可轻易暴露行踪。往日溜下山,皆有二师兄暗中照应,她也从未如此晚归,不知今夜他能否周全?
念及此,她焦灼更甚,脚下步伐愈发迅疾,如离弦之矢。
堪堪将至山门,一道刺目的火光骤然撕裂夜幕,映红天际,宛若地狱之门洞开。
封灵籁心头剧震,足下发力,身形化作残影疾射。临近山门,她猛地收势隐入道旁浓密灌木,屏息窥探。
只见山门前立着十数名黑衣劲装之人,手中弯月长刀寒光森然,刀刃之上,殷红血珠犹自滴落,砸在青石台阶上,绽开朵朵刺目血梅,在跳跃火光下妖异狰狞。
封灵籁五指瞬间收紧,指甲深陷掌心,沁出血痕亦不自知。她目光如冰刃,死死钉在那群煞神身上。
忽地,一名黑衣人警觉转头,目光扫向她藏身方向。她心中一凛,屏息紧贴灌木。好在那目光只随意一掠,又转了回去。
不久,又见山门内走出几十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杀气盈野。
为首一人魁伟如山,肩扛一柄厚背金环大砍刀,刀锋流转着冰冷的死亡光泽。
金环大砍刀重重顿地,声若闷雷。
首领声音冰冷:“烧!片瓦不留!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
话语未尽,杀意已凛冽如寒冬。
几十个火把毫不犹豫地投入山门。星火燎原,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夜空染得一片血红。
封灵籁望着吞噬师门根基的烈焰,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撕裂。那是她呱呱坠地、蹒跚学步之地,是师父严苛、同门嬉闹之所,是她生命中所有的暖与归处。如今,尽化炼狱火海。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血腥,才强压下火山般的愤怒与悲痛,她如孤狼蛰伏暗影,目光锁死前方。
首领环视火场,眼神冷酷:“东六,带人守在此处!火尽灰冷,深埋痕迹,方可撤离!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遵命!”几名黑衣人沉声应诺,声如寒铁。
首领一挥手,带着大队人马如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七八名黑衣人在山门前警戒,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弯刀映着火光,寒芒吞吐不定。
望着焚天火海,封灵籁心如油煎。师门之内,竟无一人抵抗逃生,师父、师娘、师兄师姐只怕已尽遭毒手。
泪水无声滚落,滴入尘土。她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与绝望,决意拼死一搏。
封灵籁身形如灵猫,小心绕至后山。陡坡荆棘狰狞,尖刺划破她的衣裳,留下道道血痕,她却只是微蹙眉头而已,随后发狠般向上冲去。
冲回已成火窟的师门,她扯下帘布浸透院中水缸,往身上一披,便撞入噬人烈焰。
热浪灼面,痛入肌肤。
她穿过废墟大厅,触目所及,尸横遍地。熟悉的同门衣袍,黑衣贼寇的残躯。鲜血在炽热地面蜿蜒凝固,与火焰交织成惨烈图卷。
她强忍剜心之痛,跌撞穿过火舌肆虐的回廊,直扑师父师娘院落。
然而,昔日清幽小院,已成一片火海炼狱。
封灵籁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滚烫的灰烬沾满了裙摆。她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庞,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很快被热浪蒸干。
“怎么会......”她嘶哑的嗓音在噼啪作响的火声中消散。
她不明白!仅仅下山半日,何以遭此灭顶之灾?师门素来与世无争,何曾听闻与外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那些黑衣人……究竟为何而来?这念头如钝刀反复切割,痛彻心扉!
烈焰肆虐,热浪逼人。
封灵籁踉跄后退,目光倏然被地上一条蜿蜒暗红的血迹攫住。那血迹断断续续,在火光映照下,执拗地指向她居所的方向。
“师父…师娘……”她喃喃,眼中燃起一丝微芒,不顾火星灼身,跌撞追去。
冲至自己小屋前,眼前景象令她呼吸骤停。
那个总是温柔含笑、待她如亲女的师娘,此刻正无力地倚靠在门廊木柱旁。素白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仿若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凄美而又让人心疼。
“灵…籁……”
气若游丝的呼唤,如利针穿透心防。
封灵籁扑跪师娘身前,双手颤抖伸出却不敢触碰。混着烟尘的泪水汹涌而下,她喉间哽咽。
师娘染血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一如往昔,“灵籁……你……回来了……”
封灵籁紧紧握住师娘冰冷的手,泣不成声:“师娘!到底……到底发生了何事?师父呢?师兄师姐他们……可还有人……”
师娘黯淡的眸光动了动,嘴唇翕张,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缕无声的叹息。
封灵籁心胆俱裂:“师娘!别睡!我带你走!我们去找大夫!你定会好起来……”
师娘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她的手腕,力道惊人。“走……”血沫从苍白的唇角溢出,“离开东安……永世……莫回……”
一柄通体晶莹、寒意逼人的长剑——玉霜剑,被硬塞入她掌心。剑柄残留的温热,是师娘最后的温度。
师娘青筋暴起的手又艰难地探向怀中,颤抖着摸出一个漆金密匣。
封灵籁慌忙去接,却见师娘的手指突然脱力,“啪嗒”一声,密匣砸在青石台阶上,溅起的泥水沾湿了她的裙角。
师娘的身子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后仰倒。她伸臂去扶,触手处,只余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冰凉。
身后烈火吞噬梁木,爆裂声与哭声交织。热浪灼手,却不及她心头万分之一痛。
玉霜剑清冷的剑身,映出她布满泪痕烟灰的脸。一滴浓稠血珠沿剑刃滑落,像极了师娘眼角那滴未能落下的泪。
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仇恨之火,在封灵籁眸底轰然燃起。纵前方刀山火海,万丈深渊,纵让她粉身碎骨,神魂俱灭,此仇,必报
封灵籁手轻颤着,拾起那方坠于血污中的漆金密匣。金纹流转,却映不亮她眸中碎玉般的哀戚。
冲天火光将满地同门遗骸镀上凄厉的暗红,往昔鲜活的音容笑貌,此刻尽皆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霜雪。风过处,她鬓边青丝微扬,恍若故人指尖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喉间铁锈腥甜翻涌,她将呜咽咽回。指节攥得泛白,终是双膝触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凉地面,三声闷响,叩在焦灼大地,叩在烈焰声中,叩在死寂魂灵之前。
“此去黄泉路远,诸君…且慢行。”她喃喃低语,泪珠坠入尘土时,恍惚间她又见师兄弟们执剑而笑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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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门被灭(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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