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缓缓起身,指尖拂过师娘冰冷的面颊,那寒意直透心底。她默默解下帘幔,将师娘仔细裹覆,又用腰带将尸身牢牢缚于己背。
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扑面。玉霜剑柄入手冰凉,她足尖轻点,身形如烟,无声掠向山门。
断壁残垣间,火光摇曳,映着她飘忽的身影。
玉霜剑化作一道惊鸿冷电,剑光过处,血珠飞溅,在凄清月色下绽开点点妖异的红梅。
黑衣人未及惊呼,便已颓然倒毙。
剑锋割开咽喉的滞涩与温热喷溅,竟在她麻木的心底,激起一丝扭曲的快慰。
——原来杀戮亦是毒,蚀骨灼心。
半炷香光景,山门前终归死寂。
月华如冷银,铺洒在染血的石阶与狼藉尸骸上。玉霜剑尖低垂,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剑脊缓缓滑落,“嗒”的一声轻响,在阶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夜风呜咽,挟着刺鼻的血腥,阶畔的野草亦被染作暗赭,在风中瑟缩。
封灵籁孑然独立,背上师娘的躯体紧贴着她的脊梁。裹尸的帘布早已被血浸透,湿冷黏腻地紧贴着她的衣衫。那寒意丝丝缕缕,透骨而入,似是无言的悲诉,又似诀别前最后的依偎。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触冰冷的剑刃。金属上沾染的鲜血尚未干涸,黏稠、温热,与师娘渐渐消散的体温截然不同。
这不是梦。
是地狱。
“师娘…”她低唤,嗓音嘶哑如砂砾磨过,瞬间便消散在风里,“弟子这就带您走…去个清净所在……”
月光将封灵籁的孤影拉长。她蓦然翻转玉霜剑刃,在掌心狠狠一划,血珠蜿蜒而下。
“苍天在上!”她仰起染血的面庞,字字泣血,迸出齿缝,“弟子封灵籁,今日以血为誓!此仇不共戴天,必教仇人血债血偿!”
言罢,她重重跪倒,膝盖撞击石阶,发出沉闷的声响。额头触地的瞬间,温热的液体顺着鼻梁滑落——她分不清是血是泪。
三记响头过后,封灵籁以剑拄地,缓缓直起身躯。单薄的身影,青衫尽染血色,在凛冽夜风中猎猎作响。她站得笔直,宛如一柄刚从血池中淬炼而出的利剑,锋芒之下,尽是孤绝与苍凉。
她踏碎月光,奔行一夜,直至东方泛白,方在一处松柏环绕、清泉潺潺的山坳停驻。
她跪在湿润的泥土上,十指深深插入土中,指甲翻折亦浑然不觉痛楚,只机械地挖掘着,直至挖出一个方正的土坑。
她将师娘轻轻安放,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血迹斑驳的帘布,动作轻柔得如同哄睡初生的婴孩。
孤坟静立山间,无碑无字,唯有松涛呜咽,如泣如诉。她不敢立碑,唯恐灭门的仇雠寻来,搅扰了师娘九泉之下的安宁。
蓦地,东边密林惊起一片飞鸟,扑棱着翅膀四散逃窜。
封灵籁心头警铃大作,如毒蛇缠紧。她足尖疾点,身形如惊鸿,疾掠下山。
山风呼啸,吹不散心头越聚越浓的阴霾。
山脚处,她猛地刹住身形。
晨光熹微中,数十道黑影如铁桶般封死了唯一的出路。森寒的兵刃折射着刺目的冷光,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青峰山仅此一途,余者皆是飞鸟难渡的断崖绝壁。
退路已绝。
她紧握玉霜剑,剑身映出她苍白脸颊。身后是埋葬血亲的青山,面前是淬毒的刀光。她嘴角忽地牵起一抹冷笑,森寒未达眼底。
剑光乍起,如凄冷弧月,直取为首者咽喉。血箭随剑势飙射,封灵籁的身影已在重重刀光中飘忽游走,每一剑,皆携玉石俱焚的决绝。
一柄弯月刀破空而至,狠狠斫入她的肩胛。鲜血立时浸透青衫。
她眉峰未动,反手一剑,精准洞穿偷袭者心窝。
痛楚于她,早已麻木。
黑衣人的阵脚开始动摇。他们惊骇地发现,这单薄少女眼中燃烧的火焰比刀锋更冷。她的剑法摒弃花巧,招招致命,竟似连自己的性命,都可随手抛却。
封灵籁的剑尖滴血,在地上画出一道猩红的半弧。她微微喘息,将散落鬓角的发丝别至耳后,露出半边染血的清丽侧颜。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宛如九幽炼狱中燃烧的鬼火。
就在她剑势攀至巅峰之际,一道尖锐刺耳的哨箭声骤然撕裂长空。那声响如冰水灌顶,瞬间浇熄了她心底沉沦的杀意。
她悚然惊觉,方才一瞬,自己竟险些迷失于屠戮的快感。
黑衣人的包围圈骤然收紧,远处传来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封灵籁眼神一凛,玉霜剑猛地划出一道雪亮耀眼的满月圆弧。凛冽剑气激荡四射,逼得围攻者不得不齐齐后退半步。
机不可失!
她足尖在湿滑的石上轻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自那稍纵即逝的缺口处疾掠而出。青衫翻飞如蝶,人已腾身跃上道旁虬劲的古松。
枝桠轻颤,染血身影消失在浓重晨雾之中,唯余几滴未干血迹,在初升阳光下泛着妖异光泽。
*
夜色如墨,封灵籁蜷缩在农家鸡舍的角落。干草磨蹭着肩胛处的伤口,混杂鸡粪的空气令人窒息。
她将脸埋进臂弯,耳中灌入母鸡的咕哝,以及透过木板缝隙传来的镇上喧嚣——叫卖、嬉闹、车轮辘辘。
这凡俗的市井之声,此刻竟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清冷的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下,在封灵籁染血的衣襟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她屏息静听,默数更漏,直到农舍的灯火逐一熄灭,连守夜的老犬也沉入了鼾声。
腹中饥饿如火烧灼。她如落叶飘入厨房。
月光映照下,灶台上赫然放着半块冷硬的馍馍。她伸手去取时,才发觉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她如获至宝般紧攥,蜷回角落狼吞虎咽。干硬馍渣哽在喉间,噎得她眼眶泛红。她慌乱中摸到水瓢,舀起半瓢冰冷井水猛灌。
“哐当——”
水瓢磕碰缸沿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封灵籁浑身骤然绷紧,耳廓微动,已捕捉到里屋窸窣的穿衣声。正欲隐入暗影,厨房木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带着风声的寒光迎面劈下。
她拧身急避,镰刀擦着她的衣角,深深砍入案板。
“大娘且慢!”封灵籁压低嗓音急唤,双手微微举起,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月光透过窗纸,映亮她凌乱发丝下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农妇举着镰刀的手缓缓垂下,浑浊的眼中满是惊诧与怜悯:“造孽哟…姑娘家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借着昏黄的光线,农妇看清了少女褴褛血污的衣衫和布满伤痕的手腕。她粗糙的手颤抖着放下镰刀,转而摸索着点燃了半截蜡烛。
农妇浑浊的眼中涌起浓重的怜惜,粗糙的手掌带着暖意,轻轻抚过封灵籁凌乱的鬓发:“可怜见的…姑娘你这是遭了什么大难啊?”
“家中…遭了山匪,只我一人…逃出来……”封灵籁涩声道,喉头哽咽。这谎言如利刃刺心——那些黑衣人,何尝不是比山匪凶残百倍的豺狼?
农妇不疑,颤巍巍走向里屋,捧出一套叠得整齐的粗布衣裳,边角绣着几朵稚拙小花。“这是我闺女…出嫁前穿的……”
随后塞进她怀里,布料上还残留淡淡皂角清香,干净而温暖。
封灵籁指尖微颤,这质朴善意竟比刀光剑影更令她难以承受。她张了张口,最终只低低道:“多谢大娘。”
“等着,老婆子给你烧点热水。”农妇转身走向灶台,佝偻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温暖踏实。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封灵籁望着怀中粗布衣裳上那歪歪扭扭的小花,眼眶蓦地一热。
农妇将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水倒入浴盆,封灵籁褪下染血的褴褛衣衫,农妇倒吸一口凉气——少女单薄的背上布满了可怖的青紫瘀痕,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珠。
“天杀的…作孽啊……”农妇声音发颤,急忙寻来家中粗劣伤药,轻柔涂抹。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封灵籁紧咬下唇,硬生生咽回痛呼。沐浴更衣后,她换上洁净粗布衣,躺在散发阳光气息的床褥间,将贴身密匣紧紧按在胸口。
朦胧间,她看见师娘立于一片茫茫白雾之中,唇瓣开合,似在殷殷嘱托。她拼命向前奔跑,那道身影却渐行渐远,终至无踪。
“师娘——!”封灵籁嘶声惊呼,猛地惊醒,发觉枕畔已是一片濡湿的冰凉。
窗外,启明星正孤悬于天际,清冷微茫。
她指尖摩挲着密匣上繁复的纹路,轻声道:“弟子定会查明真相…为你们…报仇雪恨!”
言罢,极度的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拖入黑暗。这一次,梦中的师娘对她展露出温婉的笑颜,温暖的手似乎轻轻拂过她的额发:“傻孩子…好好活下去……”
一滴泪,无声地滑入鬓角发丝深处。
*
春雨如丝,绵绵不绝,将青峰镇笼在一片凄迷的烟雨之中。
夜色尚未褪尽,天边仅有一线惨淡的微光,艰难地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
骤然间,马蹄声如闷雷般炸响,滚滚而来,震得群山回响,大地微颤。
无数黑衣铁骑如鬼魅般涌入沉睡的小镇,刀鞘与铁甲碰撞的铿锵之声,瞬间撕裂了黎明的宁静。
为首一人勒马而立,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搜!”
一声冷酷的命令,如同寒冰坠地。
农舍简陋的木板门被粗暴地踹开,尚在梦乡的百姓被粗暴地从床榻上拖拽而起。
摇曳的烛光下,映照出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一个老妇人手中的油灯“啪”地摔落在地,微弱的火苗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挣扎了几下,终究化作一缕绝望的青烟。
黑衣人阴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锋,冰冷地刮过每一张惊恐万状的面孔。斗笠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的幽光,如同在搜寻猎物的毒蛇。
每当确认不是目标,便是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潮湿冰冷的青石板上,迅速与雨水交融,蜿蜒成一道道刺目的猩红溪流。
“不是这个。”
“也不是这个。”
冰冷的宣判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
一个孩童刚发出啼哭,便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妇人颤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凄迷雨幕中,小镇仿佛被拖入无间地狱。往昔宁静的街巷,充斥着绝望哭嚎、凄厉哀求、铁蹄踏碎水洼的浊响与刀剑铮鸣。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青峰镇已是血染长街。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窗棂上喜庆的剪纸,浸透了妇人昨夜才细心浆洗晾干的粗布床单。几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刚冲出家门欲要反抗,便被呼啸而至的劲弩无情地钉死在竹篱之上,温热的鲜血顺着翠绿的竹篾,滴滴答答地落入泥泞的血水中。
血水混着浑浊的雨水,在狭窄的街巷间肆意横流,将原本青灰的石板染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一个总角小儿无声无息地趴在冰冷的血泊里,小小的手中,还紧紧攥着半块没来得及吃完的麦芽糖。
黑衣人们踏过横七竖八、尚有余温的尸身,沉重的靴底冷漠地碾碎了一只滚落在血泥中的藤球。
他们步履从容,仿佛脚下践踏的不是人命,而是无足轻重的草芥枯枝。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刀锋上不断滚落的血珠,却怎么也洗不去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远处,隐隐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濒死幼兽的哀鸣。
为首的男子微微侧耳,斗笠下的唇角勾起残忍冷笑。他抬手做个手势,立刻有两名手下循声而去。
片刻之后,那微弱而令人心碎的呜咽声便戛然而止。
绵绵春雨依旧无声飘洒,雨水顺着茅檐滴落,将石板路上大片的血迹晕染成淡红的泪痕。
这座被群山温柔环抱的小镇,顷刻间化作了修罗屠场。唯有远处青峰山那沉默而巍峨的轮廓,依旧静静伫立在凄迷的雨雾之中,宛如一尊冷眼旁观着人间惨剧的亘古神祇。
*
镇中心,飞阁重檐之下。
檐角雨帘如注,玄甲将军静坐太师椅中,面庞隐在斗篷阴影里。甲片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水花。他手指轻叩扶手,节奏与雨声微妙重合。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撕裂雨幕。
一名身着南魏军服却气息精悍的黑衣人踏着血水泥泞疾奔而至,单膝点地,溅起一片猩红:“禀将军,尚未寻获!”
斗篷阴影之下,两道寒芒骤然亮起,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周遭滂沱的雨势,仿佛被这无形的杀气所慑,微微一滞。
“王庚…”将军的声音不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意,让跪地者脊背瞬间绷直,“当真废物。区区一个江湖门派,竟办成这般烂摊子。”
侍立一旁的心腹亲兵觑准时机,恰到好处地躬身趋近,姿态恭谨:“将军息怒。主上此番特遣您来收拾局面,不正说明……”话到此处,他敏锐地察觉将军眼风如刀般扫来,立时噤声,垂首屏息。
然而,将军那隐在斗篷下的眉梢,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哦?”声音里掺入一丝玩味,“说下去。”
亲兵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雨声:“那王庚不过一介莽夫,行事粗鄙,如何能与将军您深得主上信重相提并论?此番宁可血染长街,主上对那逃走的‘东西’…其志在必得之心,可见一斑啊。”
将军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雨中格外清冷。他抬起戴着玄铁护腕的手,在亲兵肩头不轻不重叩了一下:“你倒是个明白人。”目光投向雨幕深处,“传令,东街搜过,再篦一遍西市。那丫头……”话音微顿,再吐出时已带铁血寒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兵心领神会,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敬畏,腰弯得更深:“将军英明!小的这就去……”
话未说完,将军眼神倏然一凝,锐利如电。
亲兵心头一凛,极其识趣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毕恭毕敬地倒退三步,躬身行礼:“将军放心,定不教那丫头活着走出这青峰镇!”
言罢,迅速转身,身影没入茫茫雨幕之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