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刚踏入正厅,病老头便迫不及待地招手,浑浊的眼中竟迸出几分神采:“乖徒儿,快来尝尝这茶,香得很呐!”
“谁是你徒儿?”封灵籁秀眉微蹙,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疏离。她选了张靠门的椅子坐下。檀木椅背上的雕花抵着她的后腰,让她保持着几分警惕。
病老头咂摸着茶香,眯起眼睛道:“老夫认定的徒弟,可由不得你不认。”
封灵籁正要反驳,忽觉眼前一花。
那枯瘦身影竟如鬼魅欺近,带着淡淡药香。她腕间一凉,一双布满龟裂老茧、冰凉刺骨的手已如铁箍扣住她命门。
“你——!”她本能欲运劲挣脱,却在撞上那双浑浊老眼的瞬间凝滞。
病老头看似昏聩的眼底,竟掠过一丝幽邃难明的精光,如深潭暗涌,又似古墓磷火骤燃。
一股沛然莫御的暖流,自封灵籁腕间汹涌灌入,如春江解冻,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地冲刷过她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她闭塞关窍轰然洞开,枯寂经脉贪婪舒展,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戚玉嶂见状,脸色骤变,右手已探入袖中。
病老头却怪笑一声:“小子别急,老夫这是在给徒弟见面礼呢!”
封灵籁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枯槁老人,喉头艰涩:“传功?!为…什么……”
病老头面容已如残雪覆霜,苍白近透明,唯有一双眼,仍似淬了寒星的剑,锋芒不减。
他这一生,孤傲如崖上松,不屑与俗世同流,亦不曾为谁驻足。云英榜上那“第五”的赫赫威名,本是他半生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勋章,却因与“斩秋霜”胡飞云并列同席,生生化作心头一根毒刺。
江湖人最忌名次相叠,何况他水东升?
于是,飞鸿崖一战,生死自负。
他仅一招之差败于胡飞云剑下,江湖儿女一诺千金,他既输了,自当履行约定,可江湖风雨,向来不由人。
他欲自绝以全信义,仇家却偏要辱他于死前。
他拖着残躯杀出重围,血浸半身,跌入这深山小院。
未曾想,油尽灯枯之际,苍天竟在此时垂怜。
他凝望着少女惊惶中犹带坚韧的眉眼,忽觉数十载的漂泊孤寂、刀头舐血,都成了此刻的注脚。那些被他拒之门外的所谓英才,那些错过的尘世机缘,原是为了在此刻——
在他油尽灯枯之际,得遇真正的传承。
“妙极…妙极……”水东升喉间逸出低微喟叹,枯枝般的手指微颤。
他这残躯如深秋枯荷,却在彻底腐朽前,得遇甘霖。
他心中豁然开朗。他们虽无缘如寻常师徒般朝夕授受、耳提面命,但将这百年苦修的精纯内力,化作她经脉中奔流不息的春江大河,岂非这世间最圆满、最彻底的传承?
“不错,正是传功。”水东升声音已如风中残烛,却字字铿锵如金铁交鸣。他唇角微扬,笑意糅杂释然、期许,与一段湮没于烽烟的前尘。
“老夫漂泊半生,所求不过一事……”他话音微顿,浑浊眼底骤然迸射出洞穿世情的清明,“便是寻一个真正的传人,承我衣钵,继我绝学。今日得遇小娘子,实乃天意!”
又一股更为磅礴的暖流,自封灵籁百会穴轰然灌顶,如春雷乍响,江河倒悬,汹涌涤荡周身筋骨。力量绵长浩荡,强行拓宽、滋养经脉,生机勃发。
封灵籁心头剧震,如遭重锤。这分明是以命元为薪柴,燃尽己身的灌顶**。
“前辈不可!”她嗓音陡然变调,撕心裂肺,眼眶瞬间通红,“快停下!您这样会……会……”
后半句哽咽在喉,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
水东升恍若未闻。真气输送愈发汹涌决绝,如天河倾泻。他面上血色褪尽,眉宇间凝结玉石俱焚的决绝。
“哈哈哈!”水东升忽地纵声长笑,声震屋瓦。他仰首望窗外迷蒙雨丝,眼中光华流转,恍惚间,又变回当年鲜衣怒马的江湖少年。
“我水东升这一生,饮过最烈的酒,杀过最恶的人,败过最傲的对手……”笑声渐低,化作心满意足的悠长叹息,“今日……能得此归宿,甚好,甚……好。”
最后一字落下,水东升眼底的光芒倏然盛放,如流星划破亘古长夜,绚烂到极致,又在瞬息之间,归于永恒的寂灭。
不过片刻,他苦修一甲子的浩瀚修为,涓滴不剩,尽数倾注封灵籁奇经八脉。
随着最后一丝本源内力被抽离,水东升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急速衰败。
发丝寸寸化为枯槁灰白;面上皱纹如被刻刀狠狠加深,沟壑狰狞;皮肤干瘪皲裂,宛如曝晒千年的朽木树皮。
他的脊梁猛地佝偻下去,如同支撑全身的骨骼瞬间被抽走,整个人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徒留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在风中飘摇欲坠。
戚玉嶂脸色骤变,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小心安置椅上。他翻出三寸银针,寒芒闪烁,落针之际却微微发颤。
“小子……”水东升枯枝般的手搭上他腕间,力道轻若飘絮,“莫…莫费功夫了……老夫本就…油尽灯枯……”他喘息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唯有一双眼,亮得燃尽魂魄,“临死前…能得偿所愿…已是老天爷…格外开恩……”
戚玉嶂垂眸,喉结艰难滚动,喉间如堵浸水的棉絮。他行医济世,见惯生离死别,此刻胸腔深处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痛。
此人一生孤绝,无妻无子,醉心武道,最终竟是以这般惨烈而决绝的方式,了断残生。
——是悲凉彻骨?还是求仁得仁?
封灵籁怔怔望着形销骨立的水东升,眼眶灼热滚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伸手欲搀,惊觉体内陌生磅礴的力量翻江倒海般冲撞,四肢百骸胀痛欲裂,几乎站立不稳。
“您这又是何苦……”她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带着泣音。这身足以傲视江湖的雄浑功力,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烫得她心口剧痛难当。
水东升吃力扯动嘴角,气若游丝:“为师…至今…还不知徒儿姓名……”他顿了顿,胸腔发出令人心悸的嗬嗬声,“可否…让为师…做个明白鬼上路?”
“我…”封灵籁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沁出血珠亦不自知,声音低哑破碎,“因伤…失了过往…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啊……”水东升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如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他艰难地转向戚玉嶂。枯枝般的手指动了动,声音虽微弱如蚊呐,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老夫的内力…刚猛霸道…小友既通岐黄妙术……烦请…以银针…助她疏导归元……”
戚玉嶂如梦初醒,强压翻涌心绪,指尖银芒连闪,数根细针精准刺入封灵籁周身要穴,引导狂暴内力有序归流。
就在二人全神贯注运功之际,水东升悄然咬破舌尖。他缓缓滑坐冰冷地面,以血为墨,以指代笔,在地上艰难勾画。
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尘埃中晕开小小的花。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那根枯瘦如柴的手指颓然垂落,再也没能抬起。
待封灵籁体内内力渐趋平复,戚玉嶂收针吐息,她们抬眼望去,水东升已如彻底失去生机的朽木,瘫坐在地。
昏黄的烛火在他佝偻的身躯上投下摇曳不定、形销骨立的影子,仿佛一株历经千年风霜雷电、早已枯死的老槐,终于在这一刻,耗尽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戚玉嶂心头猛沉,疾步上前,三指闪电般扣住水东升寸关尺。指尖肌肤冰冷刺骨,如抚寒玉,再无半分脉搏搏动。
他素来温润的面容骤然褪尽血色,转向封灵籁,薄唇几度翕张,终化为无声叹息,沉重摇头。
这一摇,道尽了英雄末路的苍凉,诉尽了生离死别的无奈,更湮灭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
封灵籁怔立原地,眸中刚刚亮起的光,瞬间熄灭。惯常清冷从容碎了一地,眉宇间凝结的哀戚与茫然,如深秋寒霜冻结满园春色。
她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地面上,俯身叩首,青丝铺散,额头触地的声响清晰得令人心悸。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每一声呼唤都带着灵魂震颤,每一次叩首都灌注全身气力。这三个响头,是对逝去师者的祭奠,更是漂泊灵魂对这份以命相托的师恩,立下的最庄重誓言。
起身时,封灵籁眼尖地瞥见了水东升身侧地面上那几道暗红的痕迹。她踉跄着挪近,凑身细看,才辨出那是反写的字迹。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师父冰冷的身躯挪开些许,终于看清了那行以血写就的遗言:
「临安城踪遥山破庙金像下秘籍」
字迹虚浮断续,最后一捺拖曳出枯枝般的血痕,耗尽残躯最后气力。
“这是...”戚玉嶂声音干涩,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你师父留给你的…遗泽。”
封灵籁死死盯着那行殷红血字,每一笔都如烙铁烫在眼底心头。
秘籍!定是师父毕生武学精要!他以命相托,传她震古烁今内力,岂会让她做空有蛮力的莽夫?这般深谋远虑,苦心孤诣……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尖锐痛楚不及心头翻江倒海的酸楚灼痛。
封灵籁沉默良久,山风穿堂而过,吹动她素白的衣袂。待她终于抬眸时,眼中那片茫然哀戚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取代:“我要去临安城,寻师父留下的秘籍。你可知踪遥山在何处?”
“临安乃东安国首善之区,繁华鼎盛,亦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只是这踪遥山……”戚玉嶂略一沉吟,眉宇间染上忧色,“此去路途遥远,关山阻隔,不如我……”
“不必。”封灵籁打断得干脆利落,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这本就是我师门私事,不敢劳烦。”
“可我想陪你去。”戚玉嶂忽然笑了。那笑容温润和煦,宛若三月穿透料峭春寒的第一缕暖阳,刹那间融化了封灵籁眼中凝结多日的霜雪坚冰。
她微微一怔,心头某处被暖意轻撞。回过神来,惊觉紧抿唇角已随他微微上扬,勾勒出极浅却真实的弧度:“……好。”
水逝英雄志未休,东升日暮映苍头。笑对生死其无悔,执念今消心已足。
*
雨过天青,山间雾气未散。
两人为水东升寻来上好的楠木棺椁。请来的老师傅用煮得滚烫的艾草水,细细为逝者擦拭每一寸肌肤,洗去尘垢与血污,最后为他换上洁净的寿衣。
停灵七日,封灵籁一身缟素,披麻戴孝,笔直跪坐于灵前。香炉中青烟袅袅,每当那三炷清香将尽,她便及时续上,确保青烟不绝,直通幽冥。
戚玉嶂默然陪在侧,目光落在她挺得笔直的脊背上,那姿态,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孤剑,沉默地承受着千斤重担。
下葬那日,风水先生选的墓穴坐东朝西。
封灵籁扶棺上山,行至半山,一缕破云而出的朝阳正映照在漆黑的棺盖上,恍若给沉睡的师父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辉。
新立的青石碑前,泥土犹带湿气。封灵籁俯身,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石面上。就在沉闷的叩响声中,她清晰地听见身侧传来三声同样沉稳、庄重的叩响。
她侧目望去。戚玉嶂已直起身,玄色的衣摆沾染了湿漉漉的山泥草屑,他却浑然未觉。山风掠过墓园,吹动他散落鬓角的几缕发丝,也拂过她微微泛红的眼眶。
四目相对,隔着未散的薄雾与淡淡的艾草气息。封灵籁望着他沾染泥污的衣摆,望着他眼中清晰的倒影,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极淡,却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山涧淌出的第一缕清泉,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戚玉嶂怔了怔,随即也扬起唇角。两人谁都没说话,可墓碑前的艾草香里,仿佛有什么悄然化开了。
*
成衣铺子门楣下的黄铜铃铛,被进出的客人撞得叮咚脆响。
掌柜捧出的烟云绮罗裙在光下流转着翡翠色波纹。
“这……”封灵籁的手悬在衣料上方寸许,竟有些迟疑,不敢触碰。她抬眸望向戚玉嶂,清冷的眼中难得地透出一丝不解的困惑。
戚玉嶂将衣裙轻轻推入她怀中,触手温凉柔滑:“以前说过的,待你伤势痊愈……”话到此处,他目光游移了一下,耳根悄然染上一抹薄红,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会送你一份贺礼。”他别开脸,催促道,“快去试试。”
当帘幕再度掀起,铺子里的伙计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翡翠轻纱随封灵籁步伐流淌,腰间银线流云纹忽明忽暗,恍若月下清波。烛火为她周身镀上柔光,连发间木簪都映得莹润生辉。
“灵濯玉莹,月华烟媚...…”戚玉嶂无意识低吟出声,待反应过来,急忙屈指敲了敲自己额角,却掩不住眼底晃动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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