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客不再多言,身形微晃,已无声息地移至封灵籁身侧。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探出,并未直接触碰伤处,只隔着寸许距离,虚悬在她左肩上方。
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意,如初春解冻的山泉,无声无息地透衣而入。
封灵籁只觉火烧火燎的刺痛与胸口的窒闷,竟似冰雪遇阳,悄然消融了几分。
“阴寒爪劲入体,不深,但需及时化去,免留沉疴。”青衫客收回手,语气笃定,“此地不宜久留。”
“前辈……”封灵籁唇齿微动,满腹疑云翻涌,却不知从何问起,更恐唐突。
青衫客仿佛洞悉她心绪,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先走。你的伤,路上再说。”
言罢,他当先举步,步履沉稳,踏过冰冷泥泞与森森白骨,走向乱葬岗外更浓的夜色。
那袭青衫在惨淡月光下,孤高依旧,却仿佛压着千钧重负,难以言说。
封灵籁不敢怠慢,强提一口真气,忍着肩胛处丝丝缕缕的抽痛,快步跟上那道背影。
*
晨光熹微,透过客栈简陋窗扉,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浮尘在光中无声舞动。
封灵籁一觉醒来,日头已高悬。虽内伤牵动,周身隐痛未消,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她几乎是立刻翻身下榻,左肩胛猛地一痛,昨夜阴寒爪劲的余威如毒蛇噬咬,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顾不得许多,她简单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匆匆下楼,径直走向昨夜青衫客所住的房间方向。
救命之恩,自当重谢。更何况,那人身上缠绕的谜团,如同磁石般吸附着她的心神。
然而,那扇门却紧闭着。
店小二正懒洋洋擦拭隔壁门板,见她寻来,未等她开口便道:“姑娘可是寻昨夜同你一道来的那位穿青衫的客官?天刚蒙蒙亮,鸡鸣未遍,他便已结清房钱,策马离去了。”
“走了?”封灵籁心头一空,像是踏在云端突然踩空。
“是哩,走得甚是匆忙。”小二见她神色怔忡,又道,“不过那位客官临走时,特意留了样物事,吩咐小的待姑娘醒了再转交。”
说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普通素白布条仔细包裹的小包,“喏,就是这个。客官说,姑娘见了自会明白。”
封灵籁双手接过。布条入手微凉,带着清晨的潮气,包裹得平整妥帖,显出主人的细致。
她小心解开布条上的结。素白的布面上,并无只言片语,唯有一枚成色寻常的玉佩静静躺着。
只是这玉佩样式,总觉似曾相识,仿佛在何处见过?
封灵籁心中掠过一丝疑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玉面。这念头模糊,如雾里看花,一时难以分明。
她压下心头疑虑,只当是心神激荡下的错觉,小心地将那玉佩贴身收入衣襟内侧,紧贴心口。
*
草草用过午饭,封灵籁便翻身上马,扬鞭直指青峰镇方向。
马蹄踏碎尘土,风尘仆仆。
她此行刻不容缓,须得赶在明日天黑前,将一年前秘藏于青峰镇百花楼前那株老银杏树下的漆金密匣取回。
匣中之物,干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
旧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她咬牙催动坐骑,蹄声如急雨敲打心头,那里却似坠了块寒铁,沉甸甸的。
一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地面更添几分磨损,让檐角苔痕深染,也让当年藏物时的心惊肉跳,沉淀为此刻的焦灼。
日头渐高,官道上的行人车马也多了起来。封灵籁勒了勒缰绳,让坐骑稍缓脚步,混入人流。她虽是心急如焚,却也不敢过分张扬引人侧目。
青峰镇的轮廓已在望,依山而建,屋舍层叠。镇口那株冠盖如云、需数人合抱的老银杏,远远便撞入眼帘,是极醒目的路标。
封灵籁心头稍定,驱马绕过熙攘主街,寻了处偏僻客栈落脚,只待夜深人静时再往百花楼取回密匣。
她选了一家门脸最不起眼、位置也最是僻静的小客栈落脚。客栈名号模糊不清,檐角挂着褪色的布招,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土和劣质桐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掌柜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眼皮耷拉着,只在她递过碎银时浑浊的眼珠才动了动,懒懒地指了楼上最角落的一间房给她,多余的话一句也无。
这正合她的心意。
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窗纸也破了几处,透进些凉风。
封灵籁栓好房门,仔细检查了窗棂和床下,这才卸下随身的小包袱,和衣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左肩的旧伤在颠簸后更是针扎似的疼。她闭上眼,强迫自己调息,丹田内力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被寒气侵扰的经脉。
每一次内息运转,都像在布满荆棘的小径上跋涉,艰难而缓慢。她不敢深眠,只维持着半梦半醒的警觉,耳中时刻捕捉着楼下巷子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封灵籁闭目在硬板床上躺了片刻,只为让紧绷的筋骨稍得喘息。左肩伤处依旧隐隐作痛,腹中辘辘作响。她索性起身,拎起佩刀,推门而出。
日头已西斜,将青峰镇染上一层昏黄的倦意。她避开白日里尚算热闹的几处街口,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寻了家门脸陈旧、门可罗雀的酒楼。
店内陈设简陋,桌椅油腻,只零星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行脚商人,各自闷头吃喝,无甚交谈。
封灵籁径直走向最角落的暗影里,拣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刀随意搁在腿边,触手可及。
店小二无精打采地过来,她随意点了两样能果腹的清淡小菜,一壶粗茶,便不再言语。
菜上得慢,她也不急。
恰在此时,门口光线一暗,涌进来几个衣着光鲜、与这破败酒楼格格不入的男女。锦袍玉带,环佩叮当,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他们旁若无人地占据了封灵籁旁边那张空桌,脂粉香与喧闹气顿时打破了此间的沉闷。
其中一位身着鹅黄衫子、面容娇艳的女子甫一坐下,便蹙起秀气的柳眉,掏出一方素白丝帕,嫌恶地掩住口鼻,声音又尖又脆,在这安静的酒楼里显得格外刺耳:“子威,你也是的!怎地寻了这么一处腌臜地方落脚用饭?瞧瞧这桌椅,油腻腻的,怕不是八百年没擦洗过?还有这菜式,闻着就一股子粗鄙味儿,叫人如何下咽!”
被她唤作“子威”的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出头,穿着云纹锦缎长衫,容貌也算俊朗,只是眉宇间却带着一丝疲惫与谨慎。
他闻言,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与提醒:“我的好妹妹,小声些!你还当此镇是一年前的青峰镇不成?那时节,别说寻个像样的酒楼,便是你想在这镇中找个喘气的活人问路都难!眼下能有处遮风挡雨、热汤热饭的地方,已是菩萨保佑了。你且将就些,莫要引人注目。”
他说话间,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尤其在角落阴影里那个安静得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持刀女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本能的警惕。
封灵籁依旧垂着眼,端起粗瓷茶杯,啜饮了一口微涩的茶水,仿佛对邻桌的动静充耳不闻。
实则那女子娇蛮的抱怨和子威压低的警告,字字清晰落入她耳中。
“一年前……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她心中微凛,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透过额前碎发投向窗外。
暮色四合,远处镇口的牌坊在昏暗中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巨大的轮廓。
邻桌鹅黄衫子的女子还在小声嘟囔,子威低声安抚,其余同伴神色各异。
小二端着她点的青菜豆腐汤,脚步虚浮地走来。
用完饭后,封灵籁回到了客栈。
窗外光影流转,黄昏的橙红暖光最终沉入浓墨般的蓝黑。镇上的喧嚣如潮水退去,只剩下更夫单调的打更声,在寂静中回荡。
万籁俱寂,正是行动之时。
她换上一身深色夜行衣,长发利落束起,黑布蒙住口鼻,只余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如寒星。
她推开窗扉,身形如狸猫般轻巧,纵身跃入巷弄浓重的黑暗里。
夜风带着初春的凉意,掠过裸露的肌肤。辨明方位,她贴着墙根的阴影,迅捷无声地朝着记忆中百花楼的方向潜行而去。
百花楼早已不复当年莺歌燕舞的盛景,门庭冷落,朱漆剥蚀,显出颓败之相。唯有楼前那株老银杏,依旧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斑,洒在树下的空地上。
封灵籁目光如电,迅疾扫过周遭。确认四下无人窥伺,她方疾掠至那株虬枝盘结的老银杏树下。
俯身蹲踞,反手抽出后背长刀,以刀鞘为铲,拨开经年堆积的腐叶与松软泥土。
土腥气混着朽木的气息钻入鼻端,她手下动作却毫不停滞。
不多时,刀鞘触到一物,发出沉闷微响。她心头一紧,旋即一松,只见方尺许长的漆金密匣,完好无损地深埋土中。
她拂去匣上泥渍,露出底下流转着暗芒的华贵漆面。不敢多耽,她取出一方素白帕子,里外三层仔细包裹妥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这关乎重大的匣子,贴身纳入衣襟深处,紧贴着心口放稳。
冰冷的硬物隔着布料抵住肌肤,沉甸甸的,好似一块烙铁,也似一颗定心石。
她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抹平地上痕迹,再深深望了一眼苍劲的银杏古树,身影如轻烟,循着来路,匆匆折返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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