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嶂见她杯中茶尽,执壶续上。热气氤氲了他温润眉眼:“下回泡花茶可好?村外市集新开了铺子,明日我去挑些。”
封灵籁只低应一声,左手支颐伏在案上,鸦羽青丝滑落肩头。
她怔怔望着杯中沉浮翠叶,指尖无意识叩击杯壁,发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玉磬声,在寂静里荡开微澜。
“他们……不愿再查了。”她倏然直身,眼中沉寂骤然爆出灼人火星,“说什么怕牵连无辜!可这世间道理,就该是血债血偿!平白遭此横祸,剜心蚀骨之痛,岂能就此作罢?!”
言罢,她已霍然拍案而起,宽袖带起凛冽茶香,案上杯盏轻颤。
“此仇不报非君子!我定要亲手擒住那恶鬼,叫他……也尝尝这割舌穿喉的滋味!”
狠话冲口而出,封灵籁心头却猛地一坠。
她下意识攥紧袖口——怎能在戚玉嶂面前露此凶戾獠牙?他素来如暖玉生烟,最是温润端方……
戚玉嶂神色依旧沉静,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江湖风雨,快意恩仇本是常态。妖道作恶在先,她这般以血还血,反透出玉石俱焚的烈性与未泯侠气。
封灵籁见他只沉默相望,目光沉静如深潭,无喜无怒。一丝莫名烦躁如毒藤缠上心头,勒得她呼吸发窒。
“戚玉嶂,”她声音绷紧,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你……觉得我恶毒么?”
戚玉嶂唇角轻扬,笑意如春风化开薄冰,眼尾漾开温柔:“怎会?除魔卫道,天经地义。你我不过以牙还牙,替天行道。”
他目光沉静而坚定,“追凶之事,我与你同往。”
*
夜色沉至四更。
戚玉嶂起身,拉起仍僵坐的封灵籁。
两人步出正厅,踏入浓稠如墨的夜色。
手中烛火摇曳,在无边黑暗中撑开一团微弱却执拗的光晕,将两道身影紧紧笼住。
暗夜双行,孤灯对影,唯有足音叩击沉睡大地,朝着未知深渊,坚定而去。
行至厢房前,戚玉嶂抬手推门,转身时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庞。
“好生歇息。”他温声道,眼中似有星辰流转,“明日见。”
“明日见。”封灵籁轻声应道,望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里。
*
翌日,鸟鸣清脆,梨香满院。
封灵籁独立院中,仰首阖目,任暖融晨光铺洒面颊,惬意舒展腰肢。
梨香沁入肺腑,涤荡夜间沉郁。
她睁眼,抬手接住飘落梨花。
清风袭来,掌中梨花随风而去,似芦苇飘絮与风缠绵,又似心有所定,弃风落于尘土。
院外梨树早已芳菲尽歇,独此一隅,繁花如雪,竟似凝滞时光,将暮春挽留至初夏门槛。
封灵籁心中微动,愈发好奇戚玉嶂用了何种奇法,令满树梨花逆天而行,久开不败。
“这么早便醒了?”
清朗嗓音自身后响起。封灵籁蓦然回首,戚玉嶂已推门而入,正见她一袭黛裙立于纷扬花雪之下。
熹微晨光里,莹白花瓣簌簌落满她鸦青发髻与肩头,竟将那诗中“黛色浮白玉,霜青含烟霞”的意境,拓印于这方静谧庭院。
封灵籁不料他已近在咫尺,心头微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鬓边一缕青丝滑落,在她颊边轻曳。
戚玉嶂指尖微不可察一颤,掌心那朵犹带晨露的梨花险些坠落。
他急忙摊开手掌,雪瓣衬着明晰掌纹,显出几分仓促坦诚:“方才见落花沾鬓,一时情急……”
他声音渐低,耳根悄然染上薄红,“唐突之处,万望海涵。”
说罢,他将梨花轻拢入袖,后退一步郑重作揖。
晨风拂过,带起衣袂翩跹,与满树梨花共舞。
听得他诚恳解释,封灵籁心头那点慌乱如朝露遇阳,顷刻消散。
她望着他清澈眼眸中映着的自己,眼波流转,唇畔漾开如梨蕊初绽的笑意:“原是如此……倒是我拘泥了。”
她手无意识缠绕腰间丝绦,“多谢……你心细。”
她说着退后半步,裙裾在落花间轻旋:“我去看看两位大娘伤势。”
戚玉嶂立在原地,目光追随那道渐行渐远的倩影。
又是一阵清风过庭,携着梨香,拂落几瓣莹白,恰恰从他眼前飘摇而下。
戚玉嶂下意识伸手,两朵皎洁梨花便静静栖于掌心。
他垂眸凝视良久,眼底似有流光掠过,终是低低笑出声来,唇畔逸出一缕极轻气息,那两朵依偎的花瓣便缠绵着坠向铺满落英的泥土。
满院梨花纷飞,恰似他此刻纷乱心绪。
小曲抱着沉甸甸药罐出来,抬眼就见自家师父痴立花下,对着地面兀自含笑出神。
他心头一紧,噔噔噔跑过去,药罐晃得哐当响:“师父!师父!”他踮起脚尖,小手急探戚玉嶂额头,“您莫不是傻了?盯着地上笑什么呢?”
戚玉嶂敛了笑意,却掩不住眉梢眼角欢愉:“为师当真像个痴儿?”
小曲点头如捣蒜:“可不就是!跟村口见了人就傻乐的二傻子一模一样!”
戚玉嶂非但不恼,反伸手揉他发顶,温声道:“笑意源于心湖。人生在世,苦楚如影随形,能得片刻开怀,便是上苍恩赐,岂能不纵情一笑?”
他俯身,从落英中拾起那两朵交颈梨花,轻柔别在小曲衣襟上,雪白映着粗布,平添雅致,“若万事皆要与人同,循规蹈矩,那这满院梨花,又何必执意挽留春光,独绽于众芳歇尽之时?”
小曲摸着花瓣发愣:“可夫子说...与众人不同便是异类......”
“哦?”戚玉嶂眉梢微挑,眼中慧黠一闪,“那你又怎知,随波逐流就不是另一种异类呢?”
小曲听得云里雾里,小嘴微张“啊”了一声,半晌才怯生生道:“那......那我明日去问问夫子......”
戚玉嶂接过药罐,“快去温书,这些道理啊...…”他望向厢房方向,声音渐低,“等你再长大些,自会明白。”
小曲挠着头往书房走,嘟囔着:“师父今日说话怎么跟美鲛人姐姐似的,尽打哑谜...…”
*
封灵籁探看过两位大娘伤势,确认性命无碍,心头重石稍落。
戚玉嶂将她们留院中调养,人多更安全。
午后阳光斜洒。
封灵籁将昨日尖刀仔细裹好,藏进衣襟内侧,轻手掩上房门,生怕惊扰午睡伤者。
疯道士一日不除,村子一日笼罩阴霾。
昨夜相助乡邻归家后,消息如春日恼人柳絮,无声沾满村落角落。
如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白日也少见人影,空气里弥漫窒息恐惧。
更有几户胆怯者,连夜收拾细软,投奔远方亲戚。
封灵籁沿寂静村道缓步而行。
往昔喧闹巷弄空无一人,连村口槐树下嚼舌根的老婆子们也失了踪影。
唯有河边,尚有三两姑娘埋头捶打衣裳,槌声单调回荡于空旷。
她漫无目的转了一圈,踱回村口。
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浓荫匝地。
她刚在树根凸起处坐下,便见那个终日在此游荡的二傻子,咧着缺门牙的嘴,深一脚浅一脚朝她晃来。
望着那蹒跚身影,戚玉嶂话语浮上心头。
他说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守村人,或痴或傻,或残或癫。
此般异于常人,反是上苍赐福,生来便替这一方水土挡灾承厄。
守村人在,村子便在。
若村口不见守村人,这村子,怕也到了尽头。
封灵籁心底冷笑,尤厌那虚无缥缈“天神”之说。
什么守村人?
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
为何偏偏是痴傻疯癫、身有残缺之人?
只因父母多以之为耻。
心狠的,襁褓中便弃荒野;心软的,养大些寻个由头赶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
村口方寸之地,成了他们最后容身之所。
既不能真正归家,又不愿远离故土,只得日复一日徘徊于离乡与归根夹缝。往后死了,也算落叶归根。
二傻子在距她几步处猛地停住。
那张布满新旧淤痕的脸上,竟掠过一丝迟疑,浑浊眼珠透出几分与平日痴态迥异的清明。
二傻子那双布满冻疮污垢的手颤抖前伸,涎水顺皲裂嘴角滴落:“糖…糖糖…给……”
封灵籁微怔,旋即放软声音:“我……身上没带糖。”
二傻子似未懂,固执伸着手,含混重复:“糖,我要糖,给我糖糖。”
封灵籁只得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没有糖啊,给不了你。”
这一次,二傻子听懂了。
他“哇”地一声,如受天大委屈的稚童,跌坐在地,双脚乱蹬尘土,嘶声哭喊:“我要糖!我要糖!”
封灵籁被他突来撒泼惊得霍然起身。
快步上前想拉他,可这看似瘦骨嶙峋的痴儿,竟沉如磐石,纹丝不动。
进退维谷之际,她目光一瞥,恰见赵生拎一串红艳艳、裹晶莹糖衣的山楂果,自村外小径走来。
“无名姑娘?”赵生显然也见她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清俊脸上带着关切,“这是怎么了?”
封灵籁未及开口,地上哭闹的二傻子哭声戛止。
他动作快得惊人,骨碌翻身跃起,枯枝般手指带着不容抗拒力道,闪电般将那串糖葫芦从赵生手中夺去。
“哎!这是我特意为娘亲买的!”赵生又惊又怒,白皙面皮瞬间涨红,“快还来!”
他伸手欲夺,二傻子敏捷旋身,将糖葫芦死死护在胸前。
未等赵生再动,二傻子已伸出舌头,如野兽标记领地,将那串红艳艳果子从头至尾“哧溜”舔遍,晶莹糖衣顿沾满亮晶晶涎水。
赵生看得脸色铁青,胃里翻腾,气得一甩袖子,恨恨道:“罢了罢了!”转身便走,背影透着懊恼。
二傻子浑不在意,兀自捧战利品大快朵颐。
他“啊呜”一口咬下顶端最大最红那颗山楂,鼓腮用力咀嚼。
二傻子正吃得香甜,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他抬眼望去,只见封灵籁正一瞬不瞬盯着他手中的糖葫芦。
“喏,”二傻子大方将沾满涎水、糖丝粘连的糖葫芦往前一递,糖浆拉出黏腻银丝,“给你吃罢。”
封灵籁如被烫到,猛地后撤两步,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自己吃便好。”
“可甜了!”二傻子不依不饶,又往前凑。
封灵籁强压嫌恶,耐着性子解释:“好意心领。只是吃食既已沾过口水,再给别人,总归不好。记住了,自己吃过的东西,不能再分给别人,懂么?”
“哼!”二傻子突然变脸,气鼓鼓转身,用脏兮兮后背对着她,“坏人!还是道士哥哥好!他从不嫌我脏!还给我糖吃!”
说罢,他狠狠咬下一颗山楂,嚼得咯吱作响。
“道士哥哥?”封灵籁心头剧震,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急切,“你在哪里见到的?他…长什么模样?”
二傻子慢条斯理又吞下一颗山楂,鼓着腮帮子,含糊嘟囔:“不告诉你!”
封灵籁眸光一闪,缓缓蹲身,与地上二傻子平视。
她唇角弯起极温柔、极耐心的弧度,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你告诉我,我便去给你买串新的糖葫芦,可好?”
二傻子眼睛瞬间亮了,眼珠转了转,伸出三根沾糖渍尘土的黑乎乎手指,得意晃了晃:“我要三串!”
“好。”封灵籁毫不犹豫应下。
二傻子顿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脏脸上满是得逞欢喜:“那我可以告诉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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