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嶂见她杯中茶尽,执壶续上。袅袅热气氤氲了他温润的眉眼:“下回给你泡花茶可好?村外市集新开了家铺子,明日我去挑些回来。”
封灵籁低低“嗯”了一声,左手支颐伏在案上,鸦羽般的青丝滑落肩头。她怔怔望着杯中沉浮的翠叶,指尖无意识叩击着杯壁,发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玉磬声,在寂静里荡开微澜。
“他们……不愿再查了。”她倏然直起身,眼中沉寂的灰烬骤然爆出灼人的火星,“说什么怕牵连无辜!可这世间的道理,就该是血债血偿!平白遭此横祸,剜心蚀骨之痛,岂能就此作罢?!”
言罢,她已霍然拍案而起。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凛冽茶香,案上杯盏轻颤,“此仇不报非君子!我定要亲手擒住那恶鬼,叫他……也尝尝这割舌穿喉的滋味!”
狠厉的话冲口而出,封灵籁心头却猛地一坠。
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怎能在戚玉嶂面前露出这般凶戾獠牙?他素来如暖玉生烟,最是温润端方,此刻怕是……
戚玉嶂神色依旧沉静,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江湖风雨,快意恩仇,本就是刀口舔血的常态。何况那妖道作恶在先,美鲛人这般以血还血,反倒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烈性与未泯的侠气。
封灵籁见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目光沉静如深潭,无喜无怒,一丝莫名的烦躁如同毒藤,瞬间缠上心头,勒得她呼吸发窒。
“戚玉嶂,”她声音绷紧,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你……觉得我恶毒吗?”
戚玉嶂闻言,唇角轻轻扬起,那笑意如春风化开薄冰,眼尾漾开温柔:“怎会?除魔卫道,天经地义。我们不过是以牙还牙,替天行道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望着她,“追凶之事,我与你同往。”
夜色已沉至四更。
戚玉嶂起身,拉起仍僵坐的封灵籁。两人步出正厅,踏入浓稠如墨的夜色。手中烛火摇曳,在无边黑暗中撑开一团微弱却执拗的光晕,将两道身影紧紧笼住。
暗夜双行,孤灯对影,唯有足音叩击着沉睡的大地,朝着未知的深渊,坚定而去。
行至厢房前,戚玉嶂抬手推开房门,转身时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庞,“好生歇息。”他温声道,眼中似有星辰流转,“明日见。”
“明日见。”封灵籁轻声应道,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
翌日,鸟鸣清脆,梨香满院。
封灵籁独立院中,仰首阖目,任暖融的晨光铺洒在面颊上,她惬意地舒展腰肢。梨香沁入肺腑,涤荡着夜间的沉郁。
她睁开眼,抬手接住飘落的梨花,一阵清风袭来,掌中梨花又随风而去,似芦苇飘絮,与风缠绵不休,又似心有所定,弃风而落于尘土之上。
院外梨树早已芳菲尽歇,独此一隅,繁花如雪,竟似凝滞了时光,将暮春挽留至初夏的门槛。
封灵籁心中微动,愈发好奇戚玉嶂究竟用了何种奇法,令这满树梨花逆天而行,久开不败。
“这么早就醒了?”
清朗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封灵籁蓦然回首,戚玉嶂已推门而入,正见她一袭黛裙立于纷扬花雪之下。
熹微晨光里,莹白花瓣簌簌落满她鸦青的发髻与肩头,竟将那诗中“黛色浮白玉,霜青含烟霞”的意境,活生生拓印在这方静谧庭院。
封灵籁不料他悄然而至,且已近在咫尺,心头微惊,下意识后退半步。鬓边一缕青丝随之滑落,在她颊边轻轻摇曳。
戚玉嶂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掌心那朵方才摘下、犹带晨露的梨花,险些失手坠落。他急忙摊开手掌,雪瓣衬着明晰的掌纹,显出几分仓促的坦诚:“方才见落花沾鬓,一时情急……”他声音渐低,耳根悄然染上薄红,“唐突之处,万望海涵。”
说罢,他将那朵梨花轻轻拢入袖中,后退一步郑重作揖。晨风拂过,带起他衣袂翩跹,与满树梨花共舞。
听得他这般诚恳解释,封灵籁心头那点莫名的慌乱,如朝露遇阳,顷刻消散。她望着他清澈眼眸中映着的自己,眼波流转,唇畔悄然漾开如梨蕊初绽般的笑意:“原是如此……倒是我,太过拘泥了。”她手无意识地缠绕着腰间丝绦,“多谢……你心细。”
她说着往后退了半步,裙裾在落花间轻轻一旋:“我去看看两位大娘的伤势。”
戚玉嶂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倩影。
又是一阵清风过庭,携着梨香,拂落几瓣莹白,恰恰从他眼前飘摇而下。戚玉嶂下意识伸手,两朵皎洁无瑕的梨花便静静地栖于掌心。他垂眸凝视良久,眼底似有流光掠过,终是低低笑出声来,唇畔逸出一缕极轻的气息,那两朵依偎的花瓣便如眷侣般缠绵着,坠向铺满落英的泥土。
满院梨花纷飞,恰似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小曲抱着沉甸甸的药罐出来,抬眼就见自家师父痴立花下,对着地面兀自含笑出神。
他心头一紧,噔噔噔跑过去,药罐在怀里晃得哐当响:“师父!师父!”他踮起脚尖,小手急急要去探戚玉嶂的额头,“您莫不是傻了吧?盯着地上笑什么呢?”
戚玉嶂闻言敛了笑意,却仍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欢愉:“为师当真像个痴儿?”
小曲把脑袋点得像啄米的小鸡:“可不就是!跟村口见了人就傻乐的二狗子一模一样!”
戚玉嶂非但不恼,反而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发顶,温声道:“笑意源于心湖。人生在世,苦楚如影随形,能得片刻开怀,便是上苍恩赐,岂能不纵情一笑?”
他俯身,从落英中拾起那两朵犹自交颈的梨花,轻柔地将它们别在小曲的衣襟上,雪白映着粗布,平添几分雅致,“若万事皆要与人同,循规蹈矩,那这满院的梨花,又何必执意挽留春光,独绽于众芳歇尽之时?”
小曲摸着花瓣直发愣:“可夫子说...与众人不同便是异类......”
“哦?”戚玉嶂眉梢微挑,眼中慧黠一闪,“那你又怎知,随波逐流就不是另一种异类呢?”
小曲听得云里雾里,小嘴微张“啊”了一声,半晌才怯生生道:“那......那我明日去问问夫子,看他如何说......”
戚玉嶂将药罐接过,“快去温书,这些道理啊...…”他望着厢房方向,声音渐低,“等你再长大些,自会明白。”
小曲挠着头往书房走,嘴里还嘟囔着:“师父今日说话怎么跟美鲛人姐姐似的,尽打哑谜...…”
*
封灵籁仔细探看过两位大娘的伤势,确认性命无碍,心头的重石才稍稍落地。戚玉嶂将她们留在院中调养,人多更安全。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地上。封灵籁将昨日那把尖刀仔细裹好,藏进衣襟内侧,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生怕惊扰了午睡的伤者。
疯道士一日不除,这村子便一日笼罩在阴霾之下。她们本不欲声张,可昨夜相助的乡邻归家后,难免对枕边人提及。
这消息如同春日里恼人的柳絮,无声无息间,已沾满了村落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白日里也少见人影,空气里弥漫着窒息的恐惧。更有几户胆怯的,早已连夜收拾细软,投奔远方亲戚去了。
封灵籁沿着寂静的村道缓步而行。往昔喧闹的巷弄此刻空无一人,连最爱在村口槐树下嚼舌根的老婆子们也失了踪影。
唯有河边,尚有三两个姑娘埋头捶打着衣裳,槌声单调地回荡在空旷里。
她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踱回村口。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浓荫匝地。她刚在树根凸起处坐下歇息,便见那个终日在此游荡的二傻子,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晃悠过来。
望着那蹒跚身影,戚玉嶂的话语忽地浮上心头。他说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守村人,或痴或傻,或残或癫。这般异于常人的模样,并非不幸,反是上苍赐予的福分,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宿命。自呱呱坠地起,他们便注定要替这一方水土挡灾承厄。
守村人在,村子便在。若哪日村口不见了守村人,这村子,怕也到了尽头。
封灵籁心中嗤笑,尤其对那虚无缥缈的“天神”之说。什么守村人,不过是世人编出来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为何偏偏是这些痴傻疯癫、身有残缺之人?只因他们的父母多以之为耻。心狠的,襁褓之中便丢弃荒野;心软的,养大些再寻个由头赶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
村口那方寸之地,成了他们最后的容身之所。既不能真正归家,又不愿远离故土,只得日复一日地徘徊在离乡与归根的夹缝之中。往后死了,也算落叶归根。
二傻子在距她几步之遥处猛地停住。那张布满新旧淤痕的脸上,竟奇异地掠过一丝迟疑,浑浊的眼珠里透出几分与平日痴态迥异的清明。
那双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颤抖着向前伸出,涎水顺着皲裂的嘴角滴落:“糖…糖糖…给……”
封灵籁微微一怔,旋即放软了声音:“我……身上没带糖。”
二傻子像是没听懂,依旧固执地伸着手,含混不清地重复:“糖,我要糖,给我糖糖。”
她只得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没有糖啊,给不了你。”
这一次,二傻子听懂了。
他“哇”地一声,如同受了天大委屈的稚童,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脚胡乱蹬踹着尘土,嘶声哭喊起来:“我要糖!我要糖!”
封灵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泼惊得霍然起身。快步上前想将他拉起,可这看似瘦骨嶙峋的痴儿,竟沉得如同磐石,纹丝不动。
正当她进退两难,几乎想要放弃时,目光一瞥,恰好瞧见赵生拎着一串红艳艳、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果,从村外小径走来。
“无名姑娘?”赵生显然也看到了她们,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清俊的脸上带着关切,“这是怎么了?”
封灵籁尚未开口解释,地上那哭闹的二傻子却如同嗅到腥味的狸猫,哭声戛然而止。他动作快得惊人,一个骨碌翻身跃起,枯枝般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闪电般将那串糖葫芦从赵生手中夺了过去。
“哎!这是我特意为娘亲买的!”赵生又惊又怒,白皙的面皮瞬间涨红,“快还来!”
他伸手欲夺,二傻子却敏捷地一旋身,将糖葫芦死死护在胸前。未等赵生再动作,二傻子已伸出舌头,像野兽标记领地一般,将那串红艳艳的果子从头到尾“哧溜”舔了个遍。晶莹剔透的糖衣上顿时沾满了亮晶晶的口水。
赵生看得脸色铁青,胃里一阵翻腾,气得一甩袖子,恨恨道:“罢了罢了!”转身便走,背影都透着懊恼。
二傻子却浑不在意,兀自捧着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起来。他“啊呜”一口咬下顶端最大最红的那颗山楂,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正吃得香甜,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他抬眼望去,只见封灵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的糖葫芦。
“喏,”二傻子大方地将沾满涎水、糖丝粘连的糖葫芦往前一递,糖浆拉出几道黏腻的银丝,“给你吃罢。”
封灵籁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向后撤了两步,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自己吃就好。”
“可甜了!”二傻子不依不饶,又往前凑了凑。
封灵籁强压嫌恶,耐着性子解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吃食既已沾过你的口水,再给别人,总归不好。记住了,自己吃过的东西,不能再分给别人,懂么?”
“哼!”二傻子突然变了脸,气鼓鼓地转过身去,用脏兮兮的后背对着她,“坏人!还是道士哥哥好!他从不嫌我脏!还给我糖吃!”
说罢,狠狠咬下一颗山楂,嚼得咯吱作响。
“道士哥哥?”封灵籁心头剧震,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急切,“你在哪里见到的?他…长什么模样?”
二傻子慢条斯理地又吞下一颗山楂,鼓着腮帮子,含糊地嘟囔:“不告诉你!”
封灵籁眸光一闪,缓缓蹲下身,与坐在地上的二傻子平视。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温柔、极耐心的弧度,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你告诉我,我就去给你买一串新的糖葫芦,好不好?”
二傻子眼睛瞬间亮了,但他眼珠转了转,伸出三根沾着糖渍和尘土的黑乎乎手指,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我要三串!”
“好。”封灵籁毫不犹豫地应下。
二傻子顿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得逞的欢喜:“那我可以告诉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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