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咂了咂嘴,犹自回味:“道士哥哥给我糖吃!糖甜!我吃一口,分他一口。他真好,不像别人——”忽地噘嘴哼了一声,“只会拿石子丢我!讨厌!”
封灵籁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心中却是一沉,“就这些?那道士为何给你糖?可曾说来村中作甚?”
二傻子将手中光秃秃的木签折作两段,随手抛却,又以手背抹了抹黏腻的嘴角:“他说我人好!还问我……”歪头想了片刻,眼睛一亮,“问村里谁是‘长舌妇’!”
“‘长舌妇’是啥?”他忽然反问,眼中浑浊,却意外透出些未染尘垢的清澈。
封灵籁见他痴傻中犹存天真,心头掠过一丝复杂。
这浊世纷扰,竟只剩这般痴儿尚存澄明。观他骨龄已近弱冠,若非心智缺失,又何至沦落至此,遭尽白眼?
然此念一闪即逝。或许永驻童蒙,反令他免去常人汲营之累,岁岁不知愁,亦是别样的福份。
二傻子见她只盯着自己不语,好奇凑近:“答不上来?”
一股混着尘土与糖渍的汗气扑面而至,封灵籁退后半步,拂去衣角浮尘:“‘长舌妇’便是那些惯爱搬弄是非、嚼人舌根之徒。”
“哦——!”二傻子拖长声调,满面钦佩,“你真聪明!”
封灵籁无心受他恭维,紧追不舍:“那你如何答他?”
“不知道!”二傻子答得干脆,复又比划起来,“道士哥哥就再给了颗糖,”抬手在自己油腻发顶轻轻一拍,“他就这样拍拍我头,走啦!”
言罢,猛将那颗污垢板结的头颅伸至封灵籁面前,满眼期待:“你也拍拍!”
发顶近在咫尺,油污黏连成绺,头皮屑星星点点,酸腐之气直冲鼻端。
封灵籁胃中一阵翻搅,强忍退意,暗忖那道士果然行事乖张,面上仍平静道:“不必。明日此时,三串糖葫芦定然奉上。”
“拍拍嘛!”二傻子固执前凑。
封灵籁素有洁癖,寸步不让。
二人一进一退,竟在村口纠缠起来,直至村心空坝。
“无名姑娘?”一个微带喘息的女声诧然响起,“你…同二傻子玩耍?”
封灵籁立时抓住时机,对紧追不舍的二傻子低喝:“停步!”
二傻子应声急刹。
只见莫寡妇之女林墨娘,背负沉重柴捆立于不远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微红颊边。
静默之中,二傻子忽如针扎般蹦起,指着林墨娘尖声嚷道:“是你!是你!我记起来啦!道士哥哥也问过你!问过你村中长舌妇!”
封灵籁脑中弦音骤紧,倏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林墨娘,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波澜骤起——线索竟在此处。
林墨娘脸色“唰”地惨白,如遭蛇噬,猛地打落二傻子的手,声音拔高,惊惶中强自恼怒:“傻子!胡说什么!滚回村口去!再乱嚼舌根,仔细铁柱揍你!”
铁柱那伙少年,乃是村中一霸,自幼便以欺凌二傻子为乐。村中青壮多外出谋生,留下的老弱妇孺对此辈多是纵容,甚多溺爱。
“铁柱”二字竟如敕令。
二傻子顿时抱头,“吱哇”乱叫:“别打我!我认输!认输!”
话音未落,已连滚带爬仓皇遁向村口。
刺耳叫声渐远,空坝复归死寂。
林墨娘飞快瞥了封灵籁一眼,见她神色淡然似未挂心,稍定却不敢全松。
她用力颠了颠背上柴捆,勉强挤出笑意:“无名姑娘,村里不太平,疯道士闹得人心惶惶,你…还是少出门为好。娘亲等柴做饭,告辞了。”
语速又快又急,说完转身便走。
封灵籁蓦然转身,目光如钩钉在她仓皇背影上。但见她脚步虚浮,柴捆簌簌作响,惊弓之鸟亦不过如此。
心虚至此,割舌之事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你见过那疯道士?”封灵籁猝然发问。
林墨娘身形猛的一僵,背上枯枝簌簌断了几根。她非但不停,反加快脚步,破旧麻鞋在泥地刮出凌乱痕迹。
封灵籁唇角掠过一丝冷笑,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间已拦在对方身前。
残阳将她身影拉得修长,全然笼罩住林墨娘惨白的脸:“这般慌张,莫非……”她忽地凑近,鼻尖几乎触到对方颤动的睫毛,“心里有鬼?”
“胡…胡说!”林墨娘倒退两步,背篓撞上树干震落枯叶无数,声音带上了哭腔,却强自厉色,“让开!我要回家!”
“急什么?”封灵籁好整以暇抱臂,眼神锐利如刀锋,“老实答话,自然放你回去。若有半句虚言……”
她偏头扫过旁边虬枝老树,语气轻淡却寒意森森,“便将你悬于此树,等你娘来寻。说到做到。”
“你!你欺人太甚!”林墨娘气得浑身发颤。
她初识这位无名姑娘时,只觉其清丽脱俗,眉眼间带着疏离,宛若画中仙姝,又似柔弱菟丝花。
可眼前这步步紧逼、言词如刀、眼神冰冽的女子,哪还有半分柔弱之态?
分明是株带刺毒卉,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封灵籁这几日在村中行事的种种传闻瞬间涌入林墨娘脑海——独闯险地,擒拿凶徒……原来那副楚楚皮囊之下,竟藏着如此骇人的手段与心肠!
真是骗尽了世人眼!
林墨娘死死盯住自己破旧的鞋尖,手指绞紧衣角。
封灵籁目光掠过她低垂的头颅,落在那捆几乎压弯她纤细腰身的柴禾上。
干硬枝桠深陷肩头粗布,褶皱深刻,料想皮肉早已磨破红肿。一丝不忍悄然滑过心间,她下意识伸手,声音放缓:“先放下歇……”
“别打我!”林墨娘浑身一颤,条件反射般抬臂护住头脸,声音惊惶带颤,“我…我什么都说…求你别打……”
封灵籁:“……”
她手僵在半空,最终虚握了一把浸染柴草味的空气。
自己竟如此可怖?如此像那恃强凌弱之辈?
“我看起来...”封灵籁顿了顿,声线轻柔,“就这般似那殴人之徒?就如此不讲道理?”
林墨娘这才慢慢放下手臂,仍保持着戒备姿态。她偷眼觑见封灵籁未及敛起的复杂目光,又慌忙低头。
“柴禾...不重的。”林墨娘声若蚊蚋,脚尖不安地蹭着地上碎石,“娘亲还在等...问完话,我得赶紧回去。”
最后几字几乎吞入腹中,似是怕言多招祸。
她既不愿,封灵籁也不再勉强,横竖受累的不是自己。
“你何时见的疯道士?”她直切要害,声音复归清冷。
“……前几日,”林墨娘闷声答道,“我去集上卖…卖了些挖来的野菜。回来时,看见他…在村口,正同二傻子…说话。”
“他问了你什么?”
“他只问了一句,问村里可有长舌妇。”
“你怎么答的?”
“我…我说…有。”这“有”字轻得几不可闻,却似耗尽她气力。
“后来呢?”
“他…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你说了谁的名字?”封灵籁步步紧逼,目光如炬。
“我……”林墨娘喉头哽住。
封灵籁不急,盯着她缓缓道:“可是陈铁牛娘子、猎户张老三家娘子,还有赵生他娘?”
林墨娘身子明显一僵,沉默片刻,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头颅似有千斤重。
“除了这三位,还有旁人?”封灵籁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没了!真的没了!”林墨娘声音带上了哭腔。
“真没了?”封灵籁语调微扬,带着无形压力,“想清楚了再说。此刻若肯实言,或还能挽回一二。”
“没了!”林墨娘猛地嘶声喊道,如陷绝境的困兽。
她狠狠将背上柴捆掼在地上,枯枝散落一地。
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如血,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的愤恨、屈辱、委屈,如火山喷薄而出:“就她们三个!你可知道她们平日都说些什么?!”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泪水在通红眼眶中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们!终日嚼舌根!专拣我们母女作践!寡妇怎么了?我娘没了丈夫就活该被她们戳脊梁骨?就该被唾沫星子淹死么?我娘爱洁净,爱拾掇自己,又碍着谁了?!哪条王法规定了寡妇就不能梳头洗脸?!”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在沾满尘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她死死盯住封灵籁,眼中充满悲愤与近乎绝望的讥诮:“律例上哪一条写了寡妇必须披麻戴孝、蓬头垢面才算守节?莫非死了男人的女子,都得跟着一头撞死在棺材板上才叫干净?!”
她发出一声凄厉冷笑,尖锐刺耳:“呵!那赵生的娘,她自己不也是个寡妇?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跟着那些人一起,变着法儿的作践我娘?!她们…她们那张嘴!东家长西家短,搬弄是非,无中生有!那舌头比吊死鬼的还长!比毒蛇的信子还毒!”
林墨娘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控诉:“你倒在这里替她们鸣不平?!你可知她们背地里是如何编排你和戚大夫的?!那些下作腌臜、不堪入耳的话…我听着都替你臊得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封灵籁眉头紧蹙,望着眼前情绪彻底崩决的少女:“可你几句话,便让人割了她们的舌头!此等酷刑!闹不好便是人命关天!”
“人命?!”林墨娘如听笑话,尖笑声中充满悲凉扭曲的快意,“她们满口污秽拿唾沫星子杀人时,可曾想过我娘的人命?!女子名声重逾性命!她们这是拿软刀子一刀刀割我娘的心头肉!要我们母女的命!她们这般作践…便不是害人?!便不是杀人?!”
封灵籁望着泣不成声、颤抖如风中残叶的少女,眉宇间掠过深深无奈与沉重,一声轻叹逸出唇畔。
“无名姑娘!”一个带着焦灼的男声突兀插入,“你快去张大叔家瞧瞧!他们家里…出事了!”
赵生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不远处,面色凝重,声调急促。
林墨娘如被冰水浇头,失控的情绪瞬间冻结。她猛地收声,胡乱抹了把脸,垂头僵硬地迅速弯腰拾捡散落一地的柴禾。
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背着重新捆扎却似愈发沉重的柴捆,沉默着如逃离般快步离去。
夕阳将她身影拉得细长单薄,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倔强。
封灵籁闻得赵生话中急切,心中不祥预感霎时凝实。
当下再无暇顾及林墨娘,身形如电射出。
青衫卷起一阵疾风,人已朝张老三家方向疾掠而去,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赵生静立原处,并未随封灵籁而去。
他深邃目光如凝滞的墨,沉沉锁着林墨娘踉跄远去的背影,直至那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
一片青翠新叶自枝头飘落,不偏不倚停驻他乌发之间。
他抬手,动作徐缓,拈下那片叶子,缓缓收拢掌心。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那点脆嫩新绿便在他指间无声地蜷缩、零落,随即被漫不经心地弃于尘土之上。
嫩叶破碎处渗出黏稠碧汁,在掌心蜿蜒,刺目如一道不祥符咒。
赵生垂眸瞥了一眼,神色漠然,随手在粗布衣襟上揩净。
浓绿汁液迅速在灰褐布料上洇开,化作一片污浊暗痕。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似无事发生,慢悠悠转身,朝着与封灵籁、林墨娘皆不同的方向,踱步而去。
残阳如血,将他孤长的影子拖曳在地,浸染着令人窒息的沉寂。
*
封灵籁赶至张老三家时,暮色正沉沉压上斑驳土墙。
院门外,人群黑压压挤作一团,如惊散的蚁群,嗡鸣着恐惧低语,却无人敢近前。
张麻子嘶哑的嗓门陡然拔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青天白日啊!那杀千刀的恶徒,竟敢…如此凶残!”
旁边裹着头巾的妇人接口,声音战栗:“谁说不是…昨儿还说张老三家的命大…哪曾想…竟双双殒命……”
“双双殒命!”
四字如九天惊雷,裹挟万钧之势,轰然劈落。
封灵籁眼前骤然一黑,天地瞬间褪去所有色彩声响,只余一片死寂冰冷自脚底窜起,冻僵四肢百骸。
心口如被冰手攫住,骤停一瞬,复又疯狂擂动,撞得耳中嗡鸣不已。
她僵直地抬手,推向那堵由惊惧凝聚的人墙。手掌触及粗糙布衣,却似穿透层层冰冷黏腻、浸透绝望的油纸。
每一次推搡都耗尽全力,身后骚动浑然不觉。
终于,院内景象撞入眼帘。
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如铁锈般猛灌鼻腔,直冲颅顶。
昨日还威风凛凛的两条精壮猎犬,此刻以骇人姿态扭曲瘫在院中,深陷于暗红发黑、几已成洼的血泊里。
凶悍的狗嘴竟被难以想象的巨力生生撕裂至耳根,皮开肉绽,森白颧骨与断裂筋腱暴露无遗。
舌根处只余参差暗红的肉茬。
然而,这并非最骇人之处。
它们的躯体,竟似被万钧石碾自九天砸落,反复碾压。
筋骨寸寸碎裂,尖利断骨刺穿皮毛,白森森地戳出。
虬结的筋肉连同厚密皮毛被彻底碾烂,与半凝的黏稠血浆死死糅合挤压,最终化为一滩无法辨认原貌、触目惊心的酱紫色肉糜。
这滩秽物在沉沉暮色下泛着令人窒息的暗哑光泽。
断骨、碎肉、皮毛碎片……一切生灵的尊严,皆被超乎想象的恐怖暴行亵渎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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