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娘跌跌撞撞闯入莽莽苍山。枯枝败叶在足下噼啪碎裂,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蓦地,她脚下虚空,一阵天旋地转,她如断线纸鸢般沿着陡峭山壁滚落而下。
尖石利如刀锋,撕裂她的罗裳;枯枝化作无形鞭索,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刻下道道血痕。
待那翻滚之势终于止歇,林墨娘眼前金星乱迸,口中血腥弥漫,右臂更是传来钻心剧痛。
但,身后那疯道士癫狂的笑声却如跗骨之蛆,愈来愈近,她紧咬朱唇,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
林墨娘踉跄前行,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在烧红的刀尖之上。
膝盖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她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停下,便是万劫不复,便是永坠无声的深渊,便是翻身之望彻底湮灭。
她不甘!
不甘就此沦为喑哑之人,不甘芳华就此凋零。
她心中燃烧着生的渴望,更有一个锦绣迷梦:有朝一日嫁入高门,哪怕为妾,亦要挣脱这泥沼般的命运,换一身锦衣玉食。
林墨娘伸手拨开丛生荆棘,尖锐的木刺深深扎入指缝,痛楚已然麻木。汗水混着血水,自额角蜿蜒滑落,渗入干裂的唇边伤口,咸涩刺人,她却连舔舐的力气也挤不出一丝。
抬眼望去,乱石滩在稀薄的落日余晖下无尽延伸,恍如她那望不到尽头,寻不到出路的宿命。
为何要如此对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世道,从来不讲道理。她不过是想活着,想活得体面些,可偏偏连这点微末的愿望,都成了奢求。
水声轰鸣,如闷雷滚动。一条不算宽阔却白浪滔天、暗流汹涌的凶河横亘眼前,水沫飞溅,仿佛巨兽张开森森獠牙。
身后是疯道士癫狂的笑声,身前是深不见底的激流。
回头是死,前进亦是死路。
“哈哈哈,我抓到你喽!”那声音阴恻恻地刺进耳膜,瞬间激得林墨娘浑身战栗。她不再犹豫,提起早已破烂不堪的裙摆,决然地踏入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寒意如刀,一寸寸割进皮肉。水流灌入绣鞋,浸透罗袜,又顺着裙裾向上攀爬,湿透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沉甸甸地拖拽着她。
林墨娘死死盯着对岸那片象征生机的密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只要过去,只要过去就能活!
河底暗石嶙峋,几次险些将林墨娘绊倒,激流冲得她摇摇欲坠,可她死死抠住突出的石块,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终于,她挣扎着爬上对岸,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肺腑如火烧般灼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累啊……”林墨娘气息奄奄,只觉眼皮重逾千钧,只想就此沉入无边黑暗,永世不醒。
“累了,就好好歇息罢!”这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林墨娘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本应被滔滔河水阻隔的疯道士,喉间只挤出半声破碎的呜咽。
疯道士破旧的道袍下摆兀自滴着水珠,显然方才亦是涉水而来。那把泛着幽冷寒光的锯子,在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间轻巧翻转,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在凌迟林墨娘仅存而摇摇欲坠的希望。
“小娘子,跑得真快啊。”疯道士歪着头,布满血丝的眼中跳动着疯狂而残忍的火焰。他的脚步声轻若无物,却每一步都如重锤,狠狠砸在林墨娘紧绷欲断的心弦之上。
林墨娘瘫软在冰冷的泥泞中,昔日灵动的眸子蒙上一层死灰。泪水混着血污在苍白的脸上蜿蜒,在血色残阳下折射出凄绝的光。
她忽然忆起赵生雕刻木偶时那专注而漠然的神情——此刻的自己,岂非正是命运掌中一个即将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玩偶?
疯道士扭曲的面容在残阳下如同厉鬼,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露出参差黄牙。喉间发出“咯咯”的怪响,浑浊的眼珠兴奋转动,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血腥杰作。
“报应……”这念头如毒蛇,倏然缠紧了林墨娘的心脏,带来窒息的冰冷。
料峭春风裹挟着山林腐叶的气息拂过,却吹不散笼罩在林墨娘身上的浓重死气。
疯道士佝偻的身影完全吞噬了林墨娘,如同她曾经悄然投射在赵家院墙上的那道阴暗的影子。
一股彻骨的悲凉自心底漫涌而上,瞬间淹没了林墨娘。她颓然跌坐,忽觉这半生所为,恰似那作茧自缚的春蚕,吐尽丝线,终究困死了自己,落得个咎由自取的终局。
“不……不要……”林墨娘微弱的哀求尚未出口,便被疯道士枯瘦如铁箍般的鹰爪扼断在喉间。
连她自己亦已辨不清,这究竟是对命运的最后乞怜,还是对过往罪愆的无声忏悔。
林墨娘被迫痛苦地仰起头,喉间溢出破碎的嗬嗬声,脚尖在泥地上划出凌乱而绝望的痕迹。窒息的剧痛从咽喉炸开,迅速蔓延全身。
涣散的瞳孔里,似乎已映出黄泉路上幢幢鬼影,死亡的阴寒正顺着脊骨向上攀爬,要将她彻底吞噬。
此刻,林墨娘的心中唯剩一个疯狂而卑微的祈求:若有天神垂怜,救她出水火,她愿付出任何代价!纵使为奴为婢,永堕轮回不得超生,亦在所不惜!
就在林墨娘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
脖颈间那铁钳般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了。
林墨娘如断了提线的木偶般跌落在地,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河石,她竟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与茫然。
只见方才还狰狞如魔的疯道士,此刻竟诡异地僵立在数步之外。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欲裂,脸上凝固着惊怒交加的神情,仿佛被什么无形巨力生生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还傻坐着作甚?”一道清冷如冰泉的女声破空而来,打破了死寂。
林墨娘剧烈咳嗽着,指尖触到脖颈处火辣辣的勒痕。她仰头望着这突然降临的身影,瞳孔剧烈震颤,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交织。
天神!一定是天神听见了她绝望的祈求,才派无名来救她!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待疯道士稳住身形,浑浊眼中映出更令他怒火攻心的一幕
——那林墨娘竟如惊弓之鸟,手脚并用地扑向河边,不管不顾地再次蹚入冰冷湍急的河水,亡命向对岸逃去。
煮熟的鸭子竟要飞了?!
疯道士勃然大怒,正欲不顾一切飞身追击,一道纤细却散发着凛冽杀意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横亘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疯道士定睛一看,认出了这张清丽却冷若冰霜的脸——正是昨夜坏他好事,根骨奇绝,令他垂涎不已的那个丫头。
封灵籁星眸紧锁疯道士,周身气机绷紧如满弦之弓。昨夜那短暂凶险的交手记忆犹新,深知这疯道人身法诡谲,内力阴狠深厚,硬碰硬绝非上策。
她眼波微转,心知强攻难成,当以智取。江湖险恶,生死关头也顾不得手段是否光明磊落。
左手悄然探入袖中,摸到冰凉的瓷瓶,正是戚玉嶂给的三瓶毒药之一,此刻也分不清是哪一瓶,横竖能用便好。
封灵籁足尖一点,身形如燕,倏忽拦在疯道士面前。指尖轻旋,瓶塞应声而落,一蓬白色粉末迎着山风簌簌洒出,如烟似雾,直扑疯道士面门。
疯道士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锁在逃遁的林墨娘身上,猝不及防被这抹诡异的白雾兜头罩脸。待他惊觉不妙,鼻息间已狠狠吸入了大半毒粉,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天灵。
“贱人找死!”疯道士目眦欲裂,狂怒之下,暴起一掌,挟着腥风直拍向封灵籁左肩。
掌力及体,封灵籁如遭重锤,身形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单薄的衣衫在半空划过一道凄凉的弧线,重重坠入湍急冰冷的河水中。
疯道士这一动怒运功,顿觉经脉如焚,脸色骤变,慌忙盘坐调息,却见指尖已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封灵籁。激流裹挟着她孱弱的身躯,一次又一次狠狠撞向河底坚硬的暗礁,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胸口,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浑浊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肺叶如同被点燃般灼痛难忍。恍惚间,她看见头顶那片摇晃的天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濒临碎裂的琉璃。
封灵籁身不由己地顺流而下,在狂暴的水流中载沉载浮。礁石的撞击与疯道士那一掌残留的阴狠劲力在她脑海中震荡出混沌的嗡鸣。
奇怪的是,此刻占据她心头的,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又要喝戚玉嶂那苦得倒胃的汤药的隐隐抗拒……这念头荒谬得让她自己都扯了扯嘴角。
忽然,一股巨大的阻力拦住了封灵籁。一棵虬结的古树横亘在河心,树干在湍急的水流中岿然不动。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攀住湿滑冰冷的树皮,艰难地爬了上去。她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喘息,身下的激流仍在咆哮奔腾,溅起的水花冰冷地打湿了她的衣摆。
所幸只是呛了几口水,疯道士仓促出手,掌力未及全力。她缓过气来,沿着这棵天赐的浮桥向岸边走去。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戚玉嶂的毒……也不知够不够劲……”封灵籁抹去脸上的水珠,眉头紧蹙。时间紧迫,必须在疯道士恢复前了结这一切。以那人的性子,若等他痊愈,只怕整个村子都要血流成河。
她逆着水流的方向,强忍着伤痛和湿冷,奋力向上游奔去。远远望见那疯道士的身影仍在河畔盘坐调息,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青气。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几分。
封灵籁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拾起先前掷出的那把宰牛刀。刀刃上沾满了泥沙和草屑,她迅速用衣袖内侧仔细擦拭,冰冷的金属渐渐映出她眼中那抹决绝的寒光。
封灵籁深知时机稍纵即逝,必须速战速决。她身形如电,手中长刀寒芒乍现,凝聚着她此刻全部的力量和杀意,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取疯道士毫无防备的天灵盖。
那疯道士虽身中剧毒,五感却依旧敏锐得惊人。刀风及体的瞬间,他双目猛然睁开,血丝密布。双掌竟如铁钳般闪电般向上一合,硬生生夹住了劈落的刀刃。同时,一股阴毒狠辣的掌风已顺着刀身反噬,直击封灵籁胸腹要害。
好快的反应!
封灵籁心头一凛,手腕一翻,改劈为按,借着对方那反震的掌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轻盈腾空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半空中她腰肢一拧,右臂肌肉贲张,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刀身,以力劈华山之势,再度狠狠斩下。
疯道士狞笑一声,竟以蛮力将刀与人一并甩出。
封灵籁在空中灵巧地旋身卸力,如一片落叶般轻巧落地,足尖点地便又疾冲而上。刀光如雪,或劈或刺,招招直取要害。
疯道士被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逼得连连后退,破旧的道袍已被划开数道裂口,隐隐透出血痕。
中毒已深的疯道士气血翻腾,每一次强行催动内力都引得经脉剧痛,毒气上涌。他不敢再贸然发力,只能狼狈地防守格挡。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那侵入体内的毒素竟如附骨之疽,任他如何运功都纹丝不动,反而有蔓延之势。
眼见自己在这不要命的丫头手下渐落下风,他眼中焦躁之色越来越浓,守势也开始变得凌乱。
封灵籁岂会放过这等良机?
她的刀势骤然一变,变得更加狂野无章,却偏偏愈发狠辣刁钻,如同狂风卷着暴雨,劈头盖脸地向疯道士倾泻而下。
“你……你这使得是什么鬼刀法?!”疯道士气急败坏地吼道,声音里已带上了明显的慌乱和惊怒。
“要你命的刀法!”封灵籁冷喝一声,刀锋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哈哈哈,有趣!”疯道士狂笑间身形连闪。
封灵籁的刀势如樵夫劈柴,大开大合,逼得疯道士不得不连连矮身躲避。一声裂帛响,刀锋掠过,竟将他下摆的道袍一分为二,布片如蝶纷飞。
疯道士眼中凶光大盛,趁着封灵籁刀势用老的一瞬空隙,猛地矮身抢进。手中那把生满锈迹却寒光慑人的锯子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取她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眸子。
封灵籁心头警兆狂鸣。仓促间一个狼狈的鹞子翻身,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向后急仰。冰冷的锯齿堪堪擦过她的鬓角,削断几缕飞扬的青丝。
然而,未等她稳住身形,疯道士蓄势已久的掌风已至。一记蕴含阴狠内劲的“敲山震虎”,结结实实、沉重无比地拍在了她的肩头。
封灵籁如遭重锤猛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树叶簌簌而下。她闷哼一声,跌落在地,喉间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连咳数下,将一口瘀血喷在了身下的黑土地上,溅开几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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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何人割舌(8)(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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