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地面,暗红的狗血早已凝固,洇开一片片不祥的污渍。连狗都未能幸免,疯道士的残忍,让空气中铁锈般的腥气浓得化不开,令人窒息欲呕。
戚玉嶂比封灵籁早到了一步。正与张老三的几个兄弟合力,抬着两具覆着惨白麻布的尸身从屋内走出。
惨淡的日头斜斜投下,勾勒出布下僵硬而微隆的轮廓,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戛然而止。
封灵籁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戚玉嶂横臂一拦,沙哑的嗓音里浸满疲惫,眼底血丝密布:“别看了,会吓着你。”
她置若罔闻,猛地推开他的手臂。指尖触到冰凉布角,用力一掀。张老三铁青僵硬的脸庞猝然撞入眼帘。昨夜还拍着胸脯、笑声爽朗的汉子,此刻浑浊的双眼死不瞑目地瞪着虚空,嘴唇是诡异的紫黑。
“是……闷死的。”戚玉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浸透冰水的厚纸。
封灵籁的手指在白布边缘蜷缩又松开,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沉默地、极轻地将那布角重新掖好。
她转向第二个担架时,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被无形的、冰冷的丝线死死吊住,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她不敢,却又必须知道。
戚玉嶂替她掀开了白布。
张老三娘子双目暴突,嘴巴大张着,嘴角凝固的血迹已经发黑,而舌根处参差不齐,像被人用锯子一点一点的割去了。
封灵籁的胃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直刺心扉。这该有多疼?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剧痛?!
“她的致命伤……不在舌头。”戚玉嶂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忍。
封灵籁闻言,心中生出疑窦。不是为舌头?那疯道士既已得手,为何还要施此酷刑?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妇人脖颈。一道狰狞的割痕横贯咽喉,未被血迹沾染的苍白皮肤上,锯齿状的伤口清晰可辨,宛如被野兽撕咬过。
刹那间,尖锐的耳鸣毫无预兆地炸开。
封灵籁只觉得天灵盖仿佛被狠狠掀开,滚烫的岩浆兜头浇下,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眼眶刺痛灼热,似有千万根细针狠狠扎入。她死死闭上眼,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竟如烧红的铁水般灼人。浑身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戚玉嶂立即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还好吗?”
那熟悉的、带着安神药香的檀木气息,此刻却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一瞬间,封灵籁几乎要崩溃地扑进他怀里嚎啕。喉头哽咽,她硬生生将那翻涌的呜咽咽了回去。
戚玉嶂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像冬日里一泓难得的暖泉,一点点浸润着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封灵籁缓缓睁开眼。眼底空茫一片,所有情绪都被抽干,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惊的死寂。她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看向戚玉嶂,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帮我借把宰牛刀罢。”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双大手猛地一僵。手上传来的颤抖迅速蔓延,变成一种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的紧握。而那掌心的温度,也在一点点地流失殆尽。
他……在害怕?怕她?还是怕她要去走的路?
封灵籁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轻的弧度,像初春湖面将化未化的薄冰。“戚玉嶂,”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羽毛拂过,“你说过,会帮我的。”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穿透那层空茫,直抵他眼底,“这话,还作数吗?”
戚玉嶂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千斤重的砂砾。最终,那两个字还是从紧咬的齿关中挤出,带着无尽的艰涩与沉痛:“作数。”
封灵籁轻轻回握住他冰凉的手,用自己刚刚被他暖热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冷的指节。脸上甚至故意漾开一丝故作轻松的笑意:“放心,我师父传的内功可不是摆设,说不定一掌就能送那疯子去见阎王呢。”
戚玉嶂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神情,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
“再说了,”封灵籁晃了晃他的手臂,语气带上几分刻意的轻快,“你不是还给了我那保命的毒药么?连天下第一都能放倒,还怕毒不死一个疯道士?”
戚玉嶂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然而嘴角牵动了几下,最终只勉强扭曲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
封灵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却转瞬即逝,徒留一片更深的苍凉:“你这表情,比村口王婆子腌了三年的苦瓜还苦。”笑声渐低,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想笑就别笑了。这仇,我必须报!不仅是为张老三夫妇,也是为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能睡一个安稳觉。”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院外那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巷子,声音轻得像叹息:“况且……若他下一个找上的,是我呢?该来的,躲不掉。你说,是不是?”
戚玉嶂猛地抬起头,灼灼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火炬,直直地望进封灵籁的眼底深处,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她的决心、她此刻的每一寸光影,都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
半晌,他几乎是砸落般地点了一下头:“好。”松开手的动作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他的声音干哑:“我去借刀。你……就在这等着。”
言罢,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院外走去。
行至院门处,他的脚步却突兀地钉在原地。他回望过来,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是挣扎,是撕心裂肺的不舍,是灭顶的恐惧,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痛楚。
有些路,明知是刀山火海,却终究要有人去踏。
封灵籁死死攥紧拳头,定定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疯道士那双在黑暗中泛着幽绿兽瞳般的眼睛,依旧在她记忆深处闪烁;师父临终前殷切的嘱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还有她自己那如浓雾般无法拨开的丢失记忆……桩桩件件,都未了结。可若她不去,这满村的惊恐哀鸣,又将由谁来终结?
神明?
神明从不会垂怜蝼蚁,要斩断这厄运,唯有自己执刀。
“去吧!”封灵籁扬声道,清越的嗓音穿透凝滞的空气,“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这句话,轻得如同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片嫩叶,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戚玉嶂的心上。他浑身剧震,仿佛听见自己沉寂的心脏被这声承诺狠狠擂动,滚烫的血液重新在冰冷的血管里奔涌起来。
他没有再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骤然拔腿狂奔。青灰色的衣袂在疾风中猎猎翻飞,带起一股决绝的风声。
几个正匆匆赶来的村民被他这副失魂落魄、状若疯魔的样子惊住,慌忙想拦:“戚大夫!可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戚玉嶂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风声裹挟着他急促到变调的回应砸向身后:“无事!”
言罢,人已消失在巷子尽头。徒留几个村民面面相觑,摇头叹息着,继续走向笼罩着死亡阴云的张家小院。
院内,封灵籁已默默转身,开始帮着张家人布置简陋而悲凉的灵堂。依照此地古旧的风俗,亡者须在院中停灵七日,方能入土为安。
梨树下,两条猎犬的尸体已经发臭,蚊蝇缠身。
封灵籁蹲下身,用扫帚小心地将它们拢进簸箕。犬牙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想必昨夜它们确实拼死护主了。她在院外寻了处向阳的土坡,一铲一铲挖着坑。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血腥味,让她想起某个暴雨初歇的清晨。
当最后捧土覆上那个小小的坟包时,封灵籁突然僵住了。恍惚间,她看见另一个无名坟冢在记忆深处浮现,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只有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压着坟头。
那是什么?何时的事?为何这画面如此清晰,又如此痛彻心扉?
“美鲛人!”戚玉嶂急促的呼唤撕开了记忆的迷雾。
封灵籁尚未完全回神,一股巨大的力量便从身后袭来,将她箍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戚玉嶂的胸膛剧烈起伏,奔跑后的灼热气息将她整个包裹,密不透风。
“原来你在这儿……”他低沉的喘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滚烫地拂过她的耳际。
封灵籁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她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那擂鼓般杂乱无章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她的背脊,竟不知不觉间,让她的心也跟着迷路的鼓点,跳成了同样急促慌乱的节拍。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不是草药惯有的苦涩,也非寻常男子的熏香,更像是阳光穿透层层青竹叶后,蒸腾出的那股清冽、干净又带着生命力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腰间的手臂却骤然收紧。粗布衣衫摩擦出细碎的声响,他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如铁石般坚硬,那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戚玉嶂……”封灵籁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一丝被挤压的喘息,“我……喘不过气了。”
“抱歉!”戚玉嶂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力道卸去,指节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轻轻勾着她的衣袖边缘,不肯彻底放开,“我以为你……”他声音里是未散的惊悸。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莽撞?”封灵籁转过身,挑眉看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眼底却藏着一丝被如此珍视的暖意。
“不是!”戚玉嶂急得耳根瞬间漫上绯红,语速快得像要咬到舌头,“你智勇双全,心思缜密,临危不乱,是……”
“打住!”封灵籁连忙抬手,差点被他这一连串的溢美之词逗笑。
收敛笑意,她正色问道:“刀,借到了吗?”
戚玉嶂压下翻腾的心绪,郑重地从背后解下一个粗布包裹。布帛层层展开,露出一柄沉甸甸、刀鞘古朴的宰牛刀。
封灵籁伸手,触到冰冷的刀柄,缓缓用力抽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在寂静中荡开。
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戾之气,随着半露的刀锋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刀刃上残留的暗红血渍在阳光下泛着诡异幽光,那半截雪刃映着天光,竟在泥地上投下一道森冷、笔直的刀影。
这刀,见过太多生死,饮过太多热血,凶性早已浸透骨髓。
封灵籁目光沉凝,手腕一翻,利落地将刀收回鞘中。寒意瞬间收敛。
戚玉嶂立即递来一颗龙眼大小、乌黑油亮的药丸:“解毒丹,十二个时辰内,可保百毒不侵。”
封灵籁毫不犹豫接过,仰头吞下。极致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熟悉的味道让她在心底狠狠发誓: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再也不要碰那该死的药了!
戚玉嶂又取出两个小巧的青瓷瓶。
封灵籁刚要伸手去拔瓶塞,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腕。
“剧毒之物,”他声音低沉,带着谨慎,“现在别开。”
“这么厉害?真能毒倒天下第一?”封灵籁挑眉。
戚玉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句极轻、却带着某种隐秘约定的低语:“等你回来…我亲自告诉你。”
“好,”封灵籁迎上他的目光,郑重承诺,“等我回来。”
她转身欲走,手腕却被再次攥住。
“等等!”戚玉嶂眉头紧锁,忧色难掩,“你知道……要去哪里寻他?”
“当然。”封灵籁用力甩开他的手,脸上扬起一个故作轻松、甚至带点痞气的笑容,“回去等着吧,我说会活着回来,就一定会!到时候,”她眨了眨眼,“记得备好满汉全席,给我接风洗尘啊!”
“……好。”戚玉嶂望着她的笑容,艰难地应下。
*
封灵籁抱着刀疾奔向林墨娘家。如果她猜得没错,疯道士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林墨娘。
他既是要长舌妇的舌头,那林墨娘便也算是长舌妇,嚼人舌根,背地里说坏话,一样不落。
当她冲到林墨娘家门前时,敞开的院门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她的心猛地一沉,拔刀冲进院子,只见林母瘫坐在井边,发髻散乱,正捶胸顿足地哭喊。
院内并不见林墨娘的身影,她急声问道:“林墨娘呢?”
林母抬起一双哭得红肿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又沉浸回自己的悲恸深渊,对着井口继续嚎啕:“我的墨娘啊…我的儿啊……”
“别哭了!”封灵籁厉声喝道,“再耽搁你女儿就没命了!”
这一声如同冷水浇头,总算让林母的哭嚎卡住。她抽噎着,断断续续:“我…我不知啊……墨娘只让我快喊人来…可这村里…谁待见我们孤儿寡母,我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应啊…我苦命的墨娘……”
封灵籁环顾四周,果然左右邻居皆是门窗紧闭,这么大动静也不见出来问候两声。她哀叹一口气,也来不及安慰林母,转身提刀离去。
她一路往村后的山林奔去,在山路入口,一截碎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蹲下身捡起,是女子衣料的质地,但无法确定是否属于林墨娘。
“林墨娘——!”封灵籁提气开声,清越的呼喊穿透密林,带着焦灼的回音向深处荡去。
回应她的,只有被惊起的飞鸟扑棱棱掠过树梢的声响,以及山风穿过枝叶发出的空洞呜咽。
她攥紧了手中的碎布和刀柄,心底无声呐喊:林墨娘,你可一定要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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