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声唧唧,几点流萤在草丛间明灭。
封灵籁抬手,一只萤虫敛翅停在她指尖,尾灯微烁。
借着微光,她轻声道:“我去送肉时,只见着林墨娘的母亲在家。老人家很客气,我便问了几句墨娘近况。”
她指尖轻送,流萤翩然飞起,微弱的光芒落入戚玉嶂深邃的眼眸。
“老人家说,墨娘每日总要外出些时辰,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半日。问起缘由,总以采药、访友搪塞,不肯细说。”
封灵籁缓步前行,忽地转身。
戚玉嶂正凝神听着,猝不及防,两人撞个满怀。
“唔!”她捂着额头退开半步,小曲与戚玉嶂同时关切道:“可撞疼了?”
封灵籁摇头示意无碍,继续沿田埂走去。
戚玉嶂压下心口悸动,蹙眉问道:“你疑心她与赵生之事?”
“不止是疑心。”封灵籁轻叹,“出事之前,赵生口中常念墨娘名字,次数之多,时日之久,让我觉得……并非单纯倾慕那般简单。”
戚玉嶂不以为意地笑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两情相悦,私下多见几面,发乎情止乎礼,也算不得过错。我看二人皆是知礼守节之人。”
封灵籁眉间忧色未散。
她并非迂腐之人,深知男女相悦本是美事。可自村里妇人接连出事,赵生得知真相后,两人之间便似隔了一道墙。
她所忧者,是赵生若因愤懑而起报复之心……
“我只怕……良缘未成,反结怨仇。”
戚玉嶂宽慰道:“世间情缘,聚散离合皆有定数。各人自有缘法,旁人多加干涉,往往徒增烦恼。”
封灵籁心中郁结难排,抬脚将道中一颗石子踢入草丛。
石子落处一声闷响,惊起一片蛙鸣,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戚玉嶂跟在她身后,明白她心善见不得人受苦。
那疯道士被割舌之事尚可一管,但这情丝纠缠,却是外人难以插手。
他正思忖如何开解,小曲突然拽住封灵籁衣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问道:“姐姐,昨夜……师父脸上那个红巴掌印……是你打的吧?”
封灵籁身形猛地一僵,脸上神色瞬息万变。她低头对上小曲清澈眼眸,里面映出自己慌乱模样。
“巴掌印?”她声音轻飘,“我……没瞧见。”
小曲凑得更近,热气拂过她耳垂:“姐姐别骗我啦!我都瞧见啦!你为何打师父呀?是不是他惹你生气了?”
封灵籁目光游移,与后方戚玉嶂疑惑审视的视线撞个正着。
瞬间,昨夜种种情景涌上心头。热流冲上双颊,烧得耳根发烫。幸而夜色深沉,无人得见窘迫。
她轻咬下唇,半晌才挤出蚊蚋般的声音:“你……定是看花了眼。”
小曲歪着脑袋,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一副“我懂但我装不懂”的模样,煞有介事点头:“师父有时候是挺讨厌的。姐姐不愿说就不说,我权当没看见好啦!”
说完,他撒欢儿蹦跳着往前跑去。
戚玉嶂见二人背着他嘀嘀咕咕,好奇心起,加快脚步凑上前:“你们方才说什么秘密?连我也听不得?”
封灵籁眼神闪烁,快步跟上小曲,只丢下两个轻飘飘的字:“秘密。”
戚玉嶂岂是好糊弄的?
他一路穷追不舍,见封灵籁守口如瓶,便转而去“审问”小曲。
小曲得了“封口令”,把嘴抿得比蚌壳还紧,任凭威逼利诱,只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好你个小没良心的!”戚玉嶂佯怒,作势要挠他痒痒,“平日白疼你了!白给你买糖葫芦了!”
小曲尖叫笑着猛蹿,戚玉嶂拔腿就追。
清冷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田埂上追逐嬉闹,欢笑声惊起道旁灌木丛中几只夜栖雀鸟。
封灵籁缓步跟在后面,望着月光下那两个充满生气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陌生暖流。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异常熨帖,如同春雪初融,漫过干涸心田,让她冰冷唇角不自觉弯起细微弧度。
若是……能一直如此,记不起前尘往事,在这山野之间,守着烟火人间,似乎……也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
取刀之期迫近,戚玉嶂行踪越发诡秘。
封灵籁察觉家中日渐空荡,许多熟悉物件——那些他珍若性命的古籍、字画、瓶瓶罐罐,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
第三日拂晓,天色未亮,戚玉嶂轻叩房门唤醒封灵籁与小曲。
晨雾弥漫,露珠沾湿鞋袜,三人踏着朦胧曙光走向市集。
封灵垂眸望着泥地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印记,心头猛地一沉。
“我们这是……要离开?”她蓦然停下脚步,晨风吹得衣袂微扬,显出几分萧索。
“马车已在市集外候着,”戚玉嶂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取刀之后,即刻启程,前往临安。”
“再也不回来了?”封灵籁声音很轻,却带着执拗追问,让小曲也忍不住转身,眼中茫然。
“自然要回。”戚玉嶂侧过脸,晨曦金光掠过他微颤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拍了拍怀中鼓囊包袱,“这些是先师遗留孤本典籍,此地湿气太重,时日久了恐遭虫蠹霉烂。”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市集轮廓,避开封灵籁探究视线。
封灵籁凝视他线条紧绷的侧脸,终究没有追问,默默跟上脚步。
来到打铁铺前,厚重木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莫老头佝偻身影出现在门后阴影里,浑浊目光扫过三人,哑声道:“进来吧。”
众人随他穿过幽暗狭长、弥漫铁锈与炭火气息的过道,踏入内室。
莫老头小心翼翼从暗格中捧出一个尺许长金匣。
金匣通体流转奇异繁复的暗色纹路,蜿蜒线条在烛火映照下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神秘光泽,将斗室镀上一层流动金辉。
莫老头动作缓慢谨慎,好似捧着随时会惊醒的洪荒凶兽。
他枯瘦手指微微颤抖,一遍遍摩挲匣盖纹路,浑浊老眼中交织着挣扎、忧虑,甚至一丝恐惧。
“这便是……那把刀?”封灵籁声音在寂静室内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昏黄烛光下,唯金匣流转摄人心魄的暗芒,锁住所有人目光。
莫老头深深叹气,每条皱纹里都刻满化不开的忧虑:“是啊,丫头……你当真……非它不可?”
他死死盯着封灵籁,带着最后一丝劝阻的希冀。
“是。”封灵籁回答斩钉截铁,目光坚定如磐石。
莫老头仍不死心,声音嘶哑追问:“绝不……后悔?”
封灵撩衣袂,郑重俯身一揖到底,声音清越决绝:“九死……不悔!”
“罢了……罢了……”莫老头连连摇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黯淡下去。
他终于将沉重金匣缓缓递出,枯枝般的手腕带着千斤迟疑与沉重,“丫头……千万记住为师的话……若觉一丝不妥,心神不稳,立时……立时毁了它!切莫……切莫有半分犹豫!”
封灵籁双手接过金匣,置于屋内方桌之上。
在众人灼灼目光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匣盖。
一柄长刀静卧其中。
墨玉般的刀鞘上,恰到好处地镶嵌着数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每一颗都大如拇指,在烛火映照下流淌着柔和内敛的光华,与暗沉墨玉形成强烈对比。
戚玉嶂与小曲何曾见过如此奢华内敛的刀鞘?不由得瞪大眼睛。
戚玉嶂忍不住咋舌:“莫老头,你……何时变得这般阔绰?这刀鞘上的白玉,随便一颗能买下镇上最好的绸缎庄了吧?”
莫老头冷哼,花白胡子气得翘了翘:“招摇?哼!我徒儿配得上天下最好的东西!这算什么?往后老头子我这一身本事,满屋子宝贝疙瘩,统统都是她的嫁妆!”语气里带着宠溺与自豪。
戚玉嶂被噎了一下,“啧”了一声,不再言语,目光更加凝重地落在那刀上。
封灵籁指尖带着一丝微颤,握住华美冰冷的刀柄,缓缓将长刀抽离刀鞘。
一声清越龙吟般的刀鸣骤然响起。
一道凛冽寒光如九天霜华乍泄而出,刺骨锋芒惊得小曲“啊”地惊呼,慌忙闭紧双眼。
刀身完全展露,通体流转近乎透明而冷冽的银辉,仿佛用万载寒冰之髓淬炼而成,寒气逼人。
更令人心悸的是,刀身上暗刻无数繁复古老的符文,烛光流转其上时,竟似有碎金般液体在符文沟壑中缓缓流淌,透出诡谲与危险气息。
而那刀柄更是华美得近乎妖异。
乌沉沉不知名木料雕琢成盘龙之形,龙鳞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龙首之处赫然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殷红如血的玛瑙。
那玛瑙在光线下流转妖异红光,龙睛怒睁,择人而噬。
整把刀与三日前石室中铁链束缚、凶煞外露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经过神匠之手,脱胎换骨,敛尽凶芒,却在极致华美之下隐藏着更深、更令人不安的力量。
封灵籁怔然抚过冰凉刺骨、符文隐现的刀身,惊叹道:“莫师父!这……简直是重铸了一把绝世神兵!”
莫老头捋着胡须,眼中露出一丝得色,但很快又被忧虑覆盖:“如何?可还……称手?”
“称心!太称心了!”封灵籁连连点头,眸中映着妖异璀璨的刀光,熠熠生辉,“师父的铸术,当真已臻化境,神乎其技!”
被爱徒盛赞,莫老头脸上终于绽开笑容,皱纹都舒展开来:“那是自然!此刀锋锐无匹,威力更胜从前!不过……”
他笑容一敛,神情骤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厉色,“丫头切记!用毕之后,必须立刻归鞘!万不可有丝毫疏忽怠慢!”
戚玉嶂敏锐地眯起眼,目光如利刃般射向莫老头:“莫老头,你老实交代!这刀……该不会就是你口中那柄需要四条铁链锁住的凶刀吧?!”
“胡说什么!”封灵籁心头一跳,急忙打断,语气带着刻意轻松,“师父是教我惜物如金!名刀有灵,如同挚友知己,唯有以真心相待,方能生死相托。师父,我说的对吧?”
她看向莫老头,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莫老头神色微微一僵,眼底掠过复杂难辨的光芒,随即强笑道:“正是!还是丫头懂为师的心意。”
他不敢再看戚玉嶂探究的眼神,转身佯装取过椅背上外袍,生硬岔开话题:“你们不是急着赶路?正好老头子我也饿了,听说镇东新开了家‘凤翔楼’,菜式新奇,不如去尝尝鲜,权当为师为你们饯行?”
戚玉嶂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在师徒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痕迹。
莫老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拄着木杖,一把拉过懵懂的小曲,不由分说地从两人中间穿过:“走走走!老头子带小曲先去凤翔楼占个好座儿!今日我请客,谁也别跟我抢!”
言罢,人已拉着小曲快步走出铺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封灵籁垂眸不语,纤长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华美冰冷的刀鞘。
她太了解戚玉嶂了。
此刻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微蹙的剑眉,还有那沉默中蕴含的审视与疑虑,都在无声宣告:这件事,绝不可能被她轻易糊弄过去。
“罢了……”她心中轻叹,怀着近乎悲壮的心情,将那柄流光溢彩却又透骨冰寒的长刀缓缓归入墨玉刀鞘,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似抱着随时会爆裂的火球。
刀鞘上白玉贴着封灵籁的衣襟,传来阵阵驱不散的寒意。她抬步就要往外走,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逼问。
“站住。”
戚玉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不低,却让封灵籁迈出的脚步生生顿在半空。
她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传来沉稳而压迫的脚步声。
“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戚玉嶂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如同鼓点敲在封灵籁心上,最终停在她身后半步之遥。
“美鲛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你转过来,看着我。”
封灵籁咬了咬下唇,终究没有勇气回头面对他那双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她抱着刀,像是抱着最后的护身符,脚步反而更快地走出了打铁铺。
身后,传来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紧接着便是铺门落锁声。
戚玉嶂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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