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疾风骤雨席卷而来,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扉,风从细缝中钻入,带着刺骨的寒意。
封灵籁意识混沌,下意识裹紧被褥。然而膝头钻心的疼痛还是将她彻底撕裂。她靠墙坐起,双手用力揉搓着膝盖骨,掌心烫得发红,那蚀骨的痛却纹丝不动。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空洞地望着被风雨拍打得簌簌作响的窗纸。
天微亮,风雨渐停。
封灵籁膝间的疼痛终于稍稍退去,她意识昏沉,眼皮重若千钧,最终抵不过倦意,浅浅地睡了过去。
但这一觉极轻,仿佛浮在云雾之上,稍一触碰便会惊醒。
——果然,未至晌午,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姐姐,该用药了。”小曲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温软却不容推拒。
封灵籁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
日光透过窗纱,在锦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明亮得刺眼。
她怔了一瞬,随即苦笑。
又是这样,一日复一日的苦药,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丝厌烦,终究还是低低应了一声:“……进来吧。”
小曲单手托着药碗,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杏眼里藏着狡黠的光。
封灵籁被膝痛折磨得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沉默地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映出她苍白的倒影,她闭了闭眼,仰头饮尽,任由苦涩在唇齿间肆虐。
“姐姐今日倒是爽快。”小曲接过空碗,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束野花。沾着晨露的雏菊挨挨挤挤,鹅黄的花蕊上还颤巍巍挂着水珠,在透窗的曦光里像撒了一把碎金。
“后山新开的,我瞧着比药圃里的芍药还精神。”小曲将花枝斜斜插进案头的白瓷瓶,歪头笑道:“鲜花配姐姐,正好治这阴沉天气带来的郁气。”
“油嘴滑舌!”
小曲刚想开口,院外突然传来戚玉嶂清朗的喊声:“戚小曲!快来搭把手!”
他朝窗外应道:“就来!”又匆匆对封灵籁眨了眨眼,“姐姐先在屋里歇着,等饭好了我来叫你。”
封灵籁有些好奇他们在做什么,正欲抬步往院中探看,忽听头顶传来破空之声。她尚未来得及抬头,一道黑影便挟着腥风轰然坠地。
“砰——”
地上炸开一蓬血雾。
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瓷白的脸颊,顺着脖颈滑入衣领。浓稠的血腥味瞬间在唇齿间漫开,她看见自己的裙裾上绽开数朵红梅。
地上那人抽搐着,汩汩鲜血从破碎的躯体里涌出,很快在地面蜿蜒成河。
一只染血的手突然抓住她的绣鞋,她浑身血液凝固,耳旁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院中东南角落里,戚玉嶂师徒正忙着给白鸽脱毛,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落进院中,两人相视一眼,连忙寻声而来。
“怎么了?”戚玉嶂快步走来,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顿时愣住了。
只见封灵籁呆立院中,素白衣袂染着点点猩红。她眸中空茫一片,手指微微发颤,仿佛被梦魇摄去了魂魄。
地上,一个血人无声无息地伏着,暗红在石缝间蜿蜒成溪。
戚玉嶂眉心骤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他单膝点地,沾着鸽羽的衣袖拂过血泊,小心翼翼地将那人翻转过来——
一张布满风霜的老脸显露在众人眼前。花白胡须被血污黏作一团,皱纹间嵌着泥土与草屑。
老人面色灰败如枯槁,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唯有胸口些微起伏证明他还吊着半口气。
小曲不由地惊呼一声:“这…这是谁?”
戚玉嶂的指尖在老者腕间一触即收,指腹下脉搏微弱得如同将断的游丝。他眸色骤沉,修长手指已探入腰封,取出一卷泛着冷光的银针包。
银针扎在气海、关元、膻中等几处大穴,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细如牛毛的针尖刺入老者枯黄的皮肤时,那具垂死的身躯竟微微抽搐了一下。
小曲见状,慌忙将褪了一半毛的白鸽扔回木盆。清水溅在他前襟也顾不得擦,转身就往药房跑,布鞋在地面上踏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人命关天,容不得半点耽搁。
封灵籁睫毛剧烈一颤,仿佛惊醒。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他...还能活么?”
银针在戚玉嶂指间寒光泠泠,他手下不停,头也不抬:“阎王要人,也得先问过我的针。”
话音从容,一滴汗却顺着他清隽的侧脸滑落。
他忽而抬眸,目光在封灵籁血色尽失的脸上停了停,声音放轻:“吓到了?”
“嗯...”封灵籁勉强牵动唇角,露出的却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蹲下身来,“但总得...先救人。”
两人一左一右架起老者,血污浸透了两人的衣裳。老者枯瘦的身躯沉得惊人,他们走得极慢,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榻上,老者如枯木陷在锦被间。
“如何?”
戚玉嶂正俯身查看老者肋下的淤伤,闻言头也不抬:“外伤易治,倒是这内里...”他指尖在老者丹田处轻轻一按,昏迷中的老人立刻痛苦地抽搐起来,“气海受损,经脉逆行。”
他忽然自嘲般轻笑:“可惜我这点微末内力...”
封灵籁将绞干的帕子递过去,轻声道:“慢慢养吧。”
戚玉嶂摇头:“吊命的药救不了根本。”
“总会好的。”
一番忙碌下来,已过午时。灶房里冷锅冷灶,三人腹中空空如雷。
小曲瘫在木凳上,整个人蔫得像晒干的菜叶,脑袋耷拉在桌沿,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眼皮半阖,气若游丝地哼唧:“师父…我饿得两眼发黑,腿脚都不听使唤了……“
戚玉嶂靠坐在墙边,指节抵着眉心,面色苍白如纸。他今日耗费心力救人,此刻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更遑论生火做饭。
封灵籁望着二人,心中说不出的愧疚,她从未下过厨,也不会做饭。可眼下这般情形,她若再袖手旁观,倒真成了拖累。
于是,她走到戚玉嶂身旁,轻声问道:“戚大夫,可否给我些银子?我去街上买些糕点吃食,给你们垫垫肚子。”
戚玉嶂皱眉。榻上老者需人看顾,他无法分身。沉吟片刻,看向小曲:“小曲,你陪…姐姐去一趟。”
小曲强撑站起,饿得脚步虚浮,仍点头:“师父放心。”
封灵籁连忙扶住他:“辛苦你了,买完便回。”
小曲挤出笑容:“没事,撑得住。”
*
乡间野道,草长莺飞。
封灵籁与小曲路过河边时,一群妇人正蹲在河畔浆洗衣裳。她们大多不认识封灵籁,见她与小曲一同走过,便好奇地低声议论起来。
陈大娘对封灵籁有所耳闻,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妇人道:“这姑娘一两月前就跟戚大夫在一起了。”
“咦,你怎如此清楚?”有人好奇地问。
陈大娘得意地笑了笑:“戚大夫身边的小徒弟,就是先前跟着那姑娘一起的小孩,他来过我家找我借女子穿的衣裙。”
“哟,真的啊?”众人闻言,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陈大娘摆摆手,语气笃定:“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这时,晚来的张老三娘子也凑了过来,插话道:“我作证,我作证!前些日子我家男人上山抓野味,不巧被狼咬断了腿,他兄弟们把他抬到戚大夫家里去,那姑娘就在。我男人大哥喊那姑娘为戚大夫娘子,她也不曾辩解过,想来就是夫妻罢。”
“那看来是真的哟。”众人纷纷点头,眼中满是八卦的光芒。
“你家男人现今如何了?”有人关切地问。
张老三娘子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还能如何?也就那样!”
一旁,村口莫寡妇家的女儿——林墨娘闻言,手中捣衣的棒槌重重一顿,在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她生得杏眼樱唇,此刻却蹙着眉头,眼底凝着层薄霜。
那些闲言碎语像沾了蜜的毒针,一根根扎进耳中。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妇人们聚在一处,将旁人的悲欢嚼碎了又拼凑,拼凑了又撕烂。是非曲直在她们口中颠来倒去,倒像在揉一团发霉的面。
“诸位婶子倒是清闲。”她忽然开口,嗓音脆生生的,却像掺了冰碴子,“人家院里的事,倒比自家灶台上的米缸还清楚。”
她利落地将湿衣裳拧成一股,水珠子溅在那些妇人绣鞋上。有个穿绛紫比甲的妇人刚要发作,却见林墨娘已经端起木盆站起身来。夕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正好横在众人跟前。
“要我说——”她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再这么乱嚼舌根,当心夜里被剪了舌头去。”
这话说得轻巧,却叫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林墨娘也不管她们青一阵白一阵的面色,甩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转身就走。
木盆里的水晃出来,在她身后滴出一道蜿蜒的线,像条银亮的小蛇,追着她进了巷子深处。
为首的陈大娘平日里最不喜莫寡妇母女,闻言脸色顿时难看,她“呸”了一声,嚷道:“小贱蹄子,装什么清高!”
其余人赶忙劝阻,劝完了,还未洗衣裳的继续洗衣裳,洗完了的则端起木盆,如鸟兽般散去。
河水依旧潺潺流淌,棒杵声此起彼伏。几片被揉碎的槐花瓣顺流而下,转眼就消失在粼粼波光里。方才那些嚼烂的闲话,也随着流水漂远了。
*
封灵籁与小曲一路行至村外的市集,甫一踏入,便觉眼前豁然开朗。
市集之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车马喧嚣,热闹非凡。
此地虽距青峰镇百余里,却因地势独特,山海相拥,得天独厚,真乃天赐之福。
靠山者,伐薪烧炭,狩猎采药,自给自足;靠海者,捕鱼捉虾,扬帆远航,以海为田。商队往来不绝,或贩运山货于海畔,或携带海产入深山,互通有无,使得此地物产丰饶,百姓安居乐业,实乃一方宝地也。
但,此地虽得天独厚,却因地处东安国与南魏国交界,政权管辖不甚明了。
两国皆想将其据为己有,互不相让,苦的却是此地的百姓。战火虽未燃起,但边境的纷争与摩擦从未停歇,百姓们虽安居乐业,心中却始终悬着一把无形的刀。
然,天赐之福必有天佑。
一百年前,此地渔家出了一位天纵奇才,文能游说列国,武则天下第一。他为保这一方百姓安宁,遂与当时的两国主君签订了永恒盟约,约定此地为中立之地,两国往来通商,互不侵犯,若有违者,天诛地灭。
自此,不论是武林中的隐世高手,还是朝堂中的权臣名士,大多选择隐居此地,以求一方安宁。
即便后来两国时有纷争,却因忌惮那盟约的威慑,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这一盟约,至今未改分毫,成为无名镇百姓心中最坚实的屏障。
但,此地虽繁华富庶,却从未有过明确的名字。天下人皆称其为“无名镇”,而这无名之名,反倒成了它最独特的标志。
两人行至镇中最大的福鼎楼。肩搭白抹布的伙计殷勤迎上:“两位尊客,里边请!”
封灵籁却驻足柜台前,目光专注地扫过后面悬挂的一排排深绿竹牌。金漆描绘的菜名与价钱熠熠生辉。她神情专注,如同研读秘籍。
伙计候在一旁,暗自揣度这位面生的姑娘是否初来乍到。
片刻,封灵籁侧头问小曲:“想吃什么?”
小曲闻言,眼睛一亮,立刻凑上前去,指着竹牌上的几道菜,兴奋地说道:“我想吃‘碧海潮生’!还有‘玉带围炉’!师父最爱吃‘清蒸银丝鱼’,咱们也点一份带回去吧!”
封灵籁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她点了点头,转头对酒楼伙计说道:“那就按他说的,来一份‘碧海潮生’、‘玉带围炉’,再加一份‘清蒸银丝鱼’。另外,再帮我看看有什么清淡些的菜式,适合病人吃的。”
酒楼伙计连忙点头,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嘞!客官稍等,菜马上就好!”他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后厨。
小曲见她点了这么多菜,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美鲛人姐姐,咱们点这么多,会不会吃不完啊?”
封灵籁低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你师父辛苦了一整天,总得让他吃顿好的。再说了,你不是也饿了吗?”
小曲闻言,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我都快饿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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