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满室,白汽氤氲。
小曲捧着滚烫的药盏,屏息踏入厢房,脚步极轻,生怕惊动了榻上之人。
低头瞬间,却撞入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里。
那双眼尾微挑,清亮似能洞穿人心,天然带着一段冷冽风华。
墨玉般的长发流水似的铺在枕上,衬得那张病容愈发惊心动魄。
封灵籁不知何时已醒了。
小曲心头一跳,手腕微抖,药汁险些泼出。
他慌忙稳住,耳根却已烧得通红,结巴道:“姑、姑娘醒了?师父出门前吩咐我熬的药……”
封灵籁并未应答,只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向那碗热气蒸腾的苦药。
她刚从深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额角冷汗未干,想要起身,却觉四肢百骸沉重如灌铅,连指尖也难以移动分毫。
陌生的青纱帐幔轻轻摇曳,窗外雨打竹叶,淅沥声敲在她空茫的心上。
此处是何处?
小曲咽了口唾沫,挪近半步,轻声道:“药刚煎好,还烫着……我、我喂您用些?”
封灵籁唇角才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周身撕裂般的剧痛便猛地袭来。
她只得静静躺着,任思绪在虚空中飘浮。
“姑娘……你可还好?”
封灵籁只以疑惑的目光望他,唇齿紧闭。
“师父说……是他从海边将您救回来的。”小曲见她神色恍惚,小心解释道,“您已昏睡三日了。”
封灵籁眼睫如蝶翅般轻颤。
原来如此。
她勉力翕动唇瓣,逸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谢。”
小曲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要、要喝水么?还是先服药?”
窗外雨声骤急,打在竹叶上,如万马奔腾。
清水端至榻前。
封灵籁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支起半边身子,手指触到冰凉的杯壁,抖得不成样子。
清水滑入灼痛的咽喉,她几乎要喟叹出声,如久旱逢甘霖。
然而这细微的动作却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
封灵籁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迸,尚未咽下的清水猛地呛入喉中,激得她蜷身剧咳,单薄的身子抖如风中秋叶。
“姑娘!”小曲急得团团转,想扶又不敢碰,手中的药碗烫得灼人,汤药上却已凝了一层冷膜。
恰在此时,檐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曲眼中骤然一亮,如见救星。
门外,一道青衫身影踏雨而来,油纸伞利落收起,伞骨上的雨珠簌簌滚落门槛,洇开深色的水痕。
“师父!”小曲几乎要哭出来。
戚玉嶂将湿伞倚在门边,青衫袖口溅着几点泥星。
他目光如电扫过榻上咳喘之人,眉头微蹙:“怎可让她妄动?”
轻飘飘一句,让小曲面红耳赤,捏紧了衣角:“徒儿知错。”
封灵籁强压下咳喘,气若游丝:“不……怪他。”
戚玉嶂望向药碗:“药,喂了么?”
小曲这才惊醒,垂首心虚道:“还……未曾……”他急急辩解,“姐姐要喝水……谁知喝下便咳了起来……徒儿正要去唤您……”
帐幔深处,封灵籁闭着眼,屋内的动静却听得真切。
她想转头,然残躯无力,只得作罢。
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仿佛踏在她的心弦上,令她无端生出几分惶惑。
戚玉嶂在榻边坐下,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纤细的腕脉。
触及的肌肤凉如寒玉,他心头蓦地一沉。
静默片刻,他收回手道:“药已凉,药性损了。去,重新煎过。”
小曲如蒙大赦,端碗疾退而出。
房内唯余淅沥雨声。
封灵籁强聚起精神,长睫颤动,睁开眼望向眼前人,眸中水光潋滟:“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戚玉嶂拉过梨木椅坐下,青衫微拂床沿,神色温润如春风拂面:“姑娘言重了。悬壶济世,本是医者本分。”
他顿了顿,温声道:“敢问姑娘家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亲友必定忧心日久。若姑娘不弃,在下可代为传讯。”
这一连串温言,却如烧红的烙铁,烫在封灵籁空白的识海之上。
万千细针攒刺般的剧痛袭来,她下意识攥紧锦被,拼命回想,脑海深处却唯余一片混沌死寂,莫说往事,连一丝痕迹也无。
封灵籁茫然望向房梁上轻曳的纱幔,纱影摇曳,亦如她飘忽无踪的记忆。
良久,她艰难地摇了摇头,唇瓣翕动,终究吐不出半个字。
戚玉嶂还欲再问,门外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新药进来:“师父,药好了!”
戚玉嶂接过药碗,在氤氲的药香中抬眸:“姑娘,该用药了。”
封灵籁闻声回神,目光从虚空中转来。这一望,让她微微一怔——男子眉目清朗,素净青衫衬得人如修竹,气度清华,执碗而立,从容自若,恍若谪仙偶落凡尘。
“好。”她轻声道,苍白的唇边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在小曲的搀扶下,封灵籁勉力撑起半身,少年麻利地塞好软枕。
她试着抬起手臂,肩胛处剧痛袭来,登时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姑娘莫急。”戚玉嶂将药碗置于几上,温言道,“伤筋动骨尚需百日,何况姑娘伤势如此沉重?”
他唇角微扬,眼中闪过温润而自信的光芒:“不过,有在下这个‘神医’在,保管姑娘康复得快些。”
封灵籁先是一愣,继而忍俊不禁,牵动伤处,边吸气边低笑:“那……就有劳‘神医大人’了。”
小曲捂着嘴,乌溜溜的眼珠在两人间转来转去,满是促狭。
戚玉嶂神色自若,执起瓷勺,舀起浓黑的药汁,轻轻吹散热气。修长的手指衬得莹白的瓷勺格外赏心悦目。
药汁递至唇边,苦涩扑鼻,然触及他温润沉静的目光,封灵籁竟觉得那苦味柔和了几分。
一勺接一勺,药碗很快见底。
戚玉嶂将空碗递给小曲,俯身为封灵籁掖紧被角:“在下戚玉嶂,姑娘请安心静养。”他顿了顿,又道:“若夜间有何不适,只管唤人便是。”
封灵籁眨了眨眼以示明白。随后闭目,耳中只闻自己渐趋平稳的心跳声。
窗外竹影婆娑,沙沙声如低声絮语,竟比任何安神香都更令人心安。
*
春雨方歇,梨花上露珠犹颤。
廊下药香清苦,袅袅飘散。
晨光微露时,戚玉嶂便出门采药去了,只留小曲守着药炉,蒲扇轻摇。
封灵籁将养月余,今日终能扶门,缓步挪至廊下。
春寒料峭,她裹紧一身雪白狐裘,蓬松绒毛在风中微颤,衬得苍白面容稍添生气。
“姐姐怎地下床了?”小曲抬头急问。
封灵籁浅笑:“再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指尖轻抚柔软绒毛,“这白狐裘……”
“是师父送的贺礼!”小曲眼睛一亮,欢喜道,“师父立过规矩,凡经他手痊愈者,皆得贺礼,庆贺新生。”
封灵籁一怔,无意识捻着光滑皮毛。
檐角晨露滴落,“嗒”的一声,溅起细小水花。
她脑中忽现那人执伞踏雨而来的身影,一袭素淡青衫,风骨清奇。
“你师父……”封灵籁望远山雾霭,轻叹,“倒真是个……妙人。”
小曲噗嗤一笑,添炭入炉:“姐姐不知,去年他送断腿老猎户一副梨木拐杖。老爷子逢人便夸,说戚大夫送的拐杖,比他当年娶媳妇还高兴!”
封灵籁托腮坐于炉旁,火光跳跃映在她眸中。
她随口问:“那你师父这几日早出晚归,是去了何处?”
小曲手腕一抖,蒲扇划了道弧。他偷觑她一眼,支吾道:“师父的事……弟子不敢多问。不过……”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自那日师父背您回来,他就有些不同。从前最爱去海边垂钓,如今鱼竿蒙了尘也不理会。”
封灵籁身形蓦地一僵。
炉中炭火噼啪炸开几点火星,映得她侧脸明明暗暗。
她望着火光,心头一紧——莫非他是查探她的来历去了?
这念头一起,封灵籁太阳穴便突突作痛。
她醒来月余,记忆却如浓雾锁山,影影绰绰。
更奇的是,戚玉嶂诊脉后断言,她的失忆非外伤所致。
说是心病。
记忆非失,乃自藏于心,待心神安定,该想起时自会想起,强求反易伤神。
药罐咕嘟沸腾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曲忙掀药盖,热气蒸腾,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望着氤氲白雾,只觉己身记忆亦如这药气,看似近在咫尺,伸手欲捉时,却消散于无形。
“姐姐方才想甚么呢?莫不是记起甚么了?”
封灵籁勉强弯唇,“没有。”
她心底空落落的,如临深渊,时时作痛。
尤是深夜,常有支离破碎的片段在梦中闪现。
小曲不慎碰翻药勺。
封灵籁回神,才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痕。
廊外,满树梨花在春风中簌簌摇曳,花瓣如雪纷飞。
她望着漫天飞花,心中一片茫然。
来路已断,去路何方?
忽听得院墙外惊惶呼喊之声大作,由远及近,如沸水炸开。
“戚大夫!戚玉嶂大夫可在?”
“救命啊——快来人啊——”
呼声凄厉,杂着纷乱脚步声,直冲小院而来。
封灵籁心头一紧,扶着冰凉廊柱霍然起身,肩头白狐裘滑落亦不顾。
小曲手中蒲扇僵在半空,雾气中一张脸惊疑不定:“药……药马上好……”
他焦灼望向院门,炉中药汁翻滚着沉闷的泡泡。
封灵籁刚欲举步,院门已被撞开。
几个粗布短打的庄稼汉抬着血迹斑斑的门板,汗流浃背地跌撞而入。
汗血交混,顺他们虬结的手臂淌下。
门板上那汉子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右腿自膝下皮开肉绽,白骨森然外露,似被猛兽撕咬断裂。
“戚大夫!快叫戚大夫!”为首老汉双目赤红,草鞋沾着泥血,在地上踩出凌乱血印。
他抬头见廊下风姿楚楚的封灵籁,如抓救命稻草:“娘子!快唤你家官人出来!张家老三遭了狼吻,腿断了!再迟片刻,命就没了!”
封灵籁刚欲分辨,目光触及张老三唇边白沫与迅速灰败的脸色,心头一震。当下不及细想,清声疾道:“快!抬进西厢!”
众人七手八脚抬伤者入内。
封灵籁见那血肉模糊、白骨森然的伤处,胃里一阵翻腾。
她强压不适,戚玉嶂不在,小曲年幼,满屋竟无主事之人。
“小曲……”她转头看向抱着药箱、脸色发白的少年,声音紧绷,“这等外伤,你可知如何处置?”
小曲喉结滚动,声音发虚:“师、师父教过止血……可、可这伤势……”
他盯着那汩汩冒血、深可见骨的创口,身子忍不住发抖。
窗外几张焦急面孔挤作一团,议论声清晰地钻入封灵籁耳中:
“怎让个妇道人家支应?”
“戚大夫再不回来,老三怕要交代了……”
便在此时,院门被风撞开。
青衫身影挟着山间清冽草木气息,如风卷入。
戚玉嶂衣袖犹带晨露,臂弯竹篮中草药鲜翠欲滴。
“师父!”小曲如见救星,带哭腔扑上前。
戚玉嶂一扫惨状,顷刻了然。
他身形一晃已至榻前,俯身检视,声音沉静似古井寒潭,却奇异地抚平满室焦灼:“骨断筋折,失血过多,狼牙带毒,速速清创!”
言毕,指间数枚银针寒光闪动,迅疾如风,手法行云流水。
封灵籁张口欲言,他却抬手示噤,全神贯注于伤者。
封灵籁默然退至一旁,看小曲如陀螺般在他简洁指令下奔走。
廊下凉透的汤药被她取下煨热,仰头饮尽。
苦涩滚过喉头,灼出微弱暖意。
院中,一树梨花在晚霞映照下,开得如火如荼,绚烂几近悲壮。
厢房内,断续传来金铁交击般的器械声,紧迫沉稳。
“止血散!”
“金疮药!”
“针!”
偶有小曲递错,戚玉嶂只沉声一“嗯”,少年便面红耳赤地急忙换过,不敢稍延。
霞光渐隐,暮色四合。
西厢房门吱呀洞开。
庄稼汉簇拥抬出门板,步履沉稳而轻快。
张老三面色虽仍如金纸,胸膛已有起伏,口鼻呼出白气清晰可见。
为首老汉脚步一顿,猛然转身,噗通跪地,额头结结实实磕下,哽咽道:“戚大夫恩同再造……张家永世不忘!”
封灵籁静静倚在庭院梨树下,目光越过跪拜众人,落向门边那袭青衫。
戚玉嶂立于门廊阴影中,正垂首专注擦拭手中细如牛毛的银针。
落日熔金,最后余晖斜穿屋檐,正落其身。
清瘦身影如镀金箔,连手中银针亦染上神圣辉光。
晚风轻拂他微乱鬓发,衣袂飘举,在这农家小院中,竟显出一种孤高与悲悯。
封灵籁的心,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颤。
戚玉嶂似有所感,抬眼望来。目光穿透庭院中的药气血腥,穿透纷扬梨花,直撞入封灵籁眼底。
四目相对。
封灵籁呼吸一窒。
戚玉嶂那双眸子在霞光中褪去温润,显出冷冽深邃的洞明,似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迷雾。
封灵籁心口悸动骤剧,如无形之手攥紧心房,血液奔涌之声在耳内鼓噪。
晚风适时掠过枝头,卷起千堆雪。洁白花瓣如碎云絮,纷纷扬扬,无声飘落。
几片柔软梨花,被风托着,俏皮沾上封灵籁未束的青丝间。
乌发如墨,梨花胜雪,点染得苍白面颊添了几分脆弱柔美。
戚玉嶂目光在封灵籁发间落花上停留一瞬。
深邃眼底似有微光流转,快得难以捕捉。
他未言语,只将拭净的银针收入袖中,踏下台阶,朝梨树下走来。
青衫拂过沾血草叶,戚玉嶂步履沉稳,一步步走近倚树而立、发间落满梨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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