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衣婢女劈手夺过那碗羹汤,仰颈一饮而尽,翻转碗底,露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弧度:“夫人这下可安心了?”
封灵籁唇边逸出一声轻笑,似珠玉轻碰,慢悠悠道:“安心?只是……这残余的痕迹,瞧着倒有些蹊跷。”
粉衣婢女面色倏然一僵,急低头看去,碗壁光洁如新,何来痕迹?
心下正疑,却见封灵籁已伸手扶正了碗盏,笑意盈盈如春水初漾:“逗你的。”
她眸光流转,倏忽凑近些许,吐气如兰,声音轻若风中柳絮,“不过……你饮得这般迅疾,是怕我看穿了什么,还是……你自己也……心生惧意?”
粉衣婢女,吓得立即跪倒在地。
封灵籁复又慵懒靠回轮椅,“罢了,换只新碗来罢。”
粉衣婢女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一松,敛衽欲退。
封灵籁的声音又悠悠响起,“且慢,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粉衣婢女脚步一顿,回身时已换上温婉恭顺:“奴婢贱名木蓝,夫人随意唤便是。”
封灵籁手肘轻支桌案,沉吟道,“木蓝……性味苦涩微凉,归心脾二经。全草可清热解毒,消肿止痛,亦能染就靛蓝之色……”她忽而展颜一笑,灿若朝霞,“可是此物?”
木蓝垂首,颈项弯出柔顺的弧度:“夫人博学,正是此木蓝。”
封灵籁颔首浅笑:“去吧。”
待木蓝身影消失在暖阁门外,室内唯余封灵籁与侍立一旁的黄苓。
封灵籁抬眸,目光如探针般落在黄苓沉静的脸上,带着几分玩味:“黄苓姑娘,我观府中婢女,形容举止,竟似一个模子里拓印出来。莫不是侯爷特意寻了孪生姊妹,来妆点这侯府?”
黄苓手中执壶正欲添水,闻言壶身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展颜,笑容滴水不漏:“夫人说笑了。侯爷治家严谨,府中侍女皆是按规精选,身量、容色、乃至行止姿态,皆需经过嬷嬷严加调教,务求齐整。”
封灵籁指尖仍在扶手上打着转,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难怪连言语声气,都这般相似。”
她忽地压低嗓音,问道:“只是……这般相像,朝夕相处,侯爷可曾……认错过人?”
黄苓掩唇轻笑,俯身细心地为封灵籁膝上搭着的锦毯理了理褶皱,“夫人哪里话。侯爷明察秋毫,莫说是人,便是园中花木少了一叶半瓣,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恰此时,窗外寒风骤起,摇得窗扉叮咚作响。
封灵籁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幽幽道:“是么……?”
*
更深漏残,烛影昏红。
木蓝捧着新换的素白瓷碗步入暖阁,案上羹汤早已冷透,凝脂般的油花浮于碗面。
封灵籁执银箸略拨了拨,终是意兴阑珊,只草草用了半盏腊八羹,便摆手命撤下。
“都歇了吧。”她倦倚在绣满折枝海棠的引枕上,语声慵懒。
黄苓似有言语,终是默默剪了烛芯,随木蓝悄然退至门外。
锦帐垂落,暗香浮动,与安息香未散的青烟纠缠,在精雕的拔步床周遭织成一片朦胧的雾障。
窗外更漏声声入耳,封灵籁凝望着帐顶悬垂的鎏银缕空香球。球内残火明灭,宛如一只被困的流萤,挣扎着微弱的光亮。
这明远侯府,处处透着诡谲。
回廊九曲,暗藏玄机;满园花木,唯见梅棠;便是她身下的轮椅、案头的烛台、衾被上的纹饰,亦逃不开那缠枝海棠的影踪。
而那位神秘的明远侯,更是古怪绝伦!
府中侍女,竟似一个模子刻出,莫非这位侯爷有搜集容颜相似之人的癖好?
难怪南越初遇赵生时,他语重心长,言道庙堂高远,居位者多有怪疾。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浓重的困意如墨色潮水,无声无息地漫卷而来。
封灵籁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般颤动数下,终是缓缓垂落,在苍白如玉的面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月影。她呼吸渐沉,意识便这般沉入了无边的幽暗。
*
翌日,鹅毛大雪依旧纷扬,将巍巍皇城裹入一片素缟。
戚玉嶂踏着深雪刚迈入太医院门槛,身上玄色大氅犹带寒气,御前总管申公公已疾步抢入,声音紧绷:“戚太医!圣上口谕,命你即刻前往凤仪宫,为皇后娘娘诊脉!”
戚玉嶂心头一凛。原以为尚有三日缓冲,未料竟如此之急。他一边迅速褪下沾雪的鹿皮手套,一边沉声问:“申总管,娘娘今日症候如何?”
申公公左右一瞥,凑近半步,压低嗓音:“你告假这些时日不知,娘娘此症来得凶险诡异,太医院诸公束手。今日四更天,娘娘又发作了,如今……连汤药都灌不进了!”
话音甫落,檐外忽地传来碎冰坠地的刺耳声响,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戚玉嶂面色凝重,再无二话,抓起药箱随申总管疾步奔入风雪。
宫道积雪虽清,地上依旧湿滑。
戚玉嶂穿过重重朱门,远远便见凤仪宫檐下琉璃宫灯在风雪中摇晃,投下光怪陆离的影。殿前阶下,两个宫女瑟瑟跪在雪中,显是触怒天颜。
踏入殿内,暖融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沉重。
戚玉嶂垂首趋步,依礼拜倒,余光瞥见明黄帐幔中伸出一截皓腕,腕上一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衬得那肌肤愈发苍白如雪。
皇帝端坐床畔,面沉似水,眉宇间戾气翻涌。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似闷雷滚过殿顶,蕴含着雷霆之怒,“还磨蹭什么?皇后咳了半宿,太医院那些废物开的方子,半点效用也无!”
戚玉嶂屏息凝神,膝行至榻前。
三指搭上皇后腕脉,甫一接触,心头便是猛地一沉,指下脉象,涩滞断续,若有若无,细若游丝,分明是剧毒侵体之兆。
戚玉嶂眉头微蹙,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他原以为自己是明远侯棋盘上一枚过河卒子,此刻才骤然惊觉,那看似执棋的明远侯,恐怕也只是这盘更宏大、更凶险的生死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九重宫阙深处,竟还蛰伏着更高明的弈手。
“娘娘几时起的不适?”戚玉嶂强抑惊涛,声音压得极低,问向一旁跪伏的宫女。
宫女抖如筛糠:“回……回太医,五日前娘娘用过午膳,便说头晕目眩。各位太医大人轮番诊过,方子灌了一碗又一碗,却……却像泥牛入海……”
她声音陡然带上哭腔,“昨夜四更,娘娘……娘娘突然呕血不止,如今……汤水难进……”
戚玉嶂眉头紧锁,指下脉搏越发微弱,好似下一刻便要断绝。他再无迟疑,从药囊中捻出数枚银针,认穴奇准,出手如风,瞬间刺入皇后腕间几处要穴,内力暗运,以独门手法强行吊住那缕将散未散的心脉之气。
一番施为,待他缓缓收回最后一针,窗外日头已过中天。
飞雪未歇,鎏金兽炉中香灰冷透,唯余一丝青烟袅袅,散入殿中沉闷的空气里。
戚玉嶂声音带着疲惫,低声嘱咐宫女,“娘娘脉象……暂稳了。每隔两个时辰,喂服参汤吊命,切记以温水徐徐化开。”
他接过宫女递来的锦帕擦拭额角,这才发觉自己一身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戚玉嶂起身时,目光扫过殿角铜镜,镜中人脸色煞白,眼神疲惫,活脱脱像是刚从幽冥地府挣扎归来。
他行医多年,奇症怪病见过无数,江湖风浪也闯过几遭,何曾有过今日这般惊心动魄、狼狈不堪?
纵是当年为救美鲛人动用“鬼门十三针”逆天夺命,亦不曾如此刻般心力交瘁,如履薄冰。
这宫墙之内的水,深得足以溺毙蛟龙!
戚玉嶂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穿过重重锦帷,外殿浓重的龙涎香气几乎令人窒息。
他在殿门外再次整肃仪容,方才屈膝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朗声道:“微臣戚玉嶂,叩见皇上!”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沉沉压在戚玉嶂背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来自御座方向,冰锥般锐利的目光,正一寸寸刮过他的脊梁。
“平身。”
戚玉嶂缓缓直起身,目光垂地,只敢落在那双绣着狰狞五爪金龙的袍角之上。
余光中,他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侍立在御座右侧,正是明远侯,他腰间所悬玉佩的流苏在殿内烛光映照下,流淌着幽冷莫测的光泽。
“皇后病情如何?”皇帝问。
戚玉嶂喉头滚动,字字斟酌,如履薄冰,“回禀陛下,娘娘此乃气血两亏,元气大损之象。微臣已施针术,暂时稳住心脉。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寒,如西风卷地。
戚玉嶂的头颅再次低下,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只是此病根由诡谲,似有外邪深侵之兆。纵能保得一时无虞,只怕……日后心脉受损,难免落下怔忡惊悸之症,缠绵难愈。”
最后几字落下,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一只青瓷茶盏猛地砸在近旁的紫檀木屏风上,脆响炸裂,碎裂的瓷片如利刃般四溅,其中一片险险擦过戚玉嶂的手背,留下一点刺骨的冰凉。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碎瓷片上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一如这大殿内诡谲难测、杀机四伏的气氛。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沉重的龙靴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响起,一步,两步……缓慢而清晰,如同踏在人的心尖上,在死寂的大殿内无限放大。
“抬起头来。”
皇帝的身影已至近前,逆着烛光,蟠龙金袍上的暗纹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华。
戚玉嶂依言抬头,视线依旧不敢逾越,只死死定在对方腰间那块温润却又寒气逼人的蟠龙玉佩上。
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如同毒蛇吐信,滑腻地钻入耳中,“你可知,上月太医院,折了几个太医?”
这句话带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戚玉嶂的四肢百骸。他官袍下的中衣早已湿透,紧贴肌肤,冰冷黏腻。
“微臣……微臣惶恐。”戚玉嶂声音艰涩。
皇帝居高临下,目光如冰锥般刺下,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颈间,“五个。都是给皇后请过脉的。”
言罢,他猛地俯身,伸出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铁钳般骤然扣住了戚玉嶂的后颈。
力道不轻不重,却精准地扼住了其命脉,教人动弹不得。他温热的吐息裹挟着森然刺骨的寒意,喷在戚玉嶂的耳廓:“听着,皇后现在,还不能死。在平武将军凯旋还朝之前,你,必须给朕吊住她这口气。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
他的余音化作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那笑声中的杀意,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肝胆俱寒。
戚玉嶂颈后传来骨头被挤压的剧痛,皇帝的五指仿佛要捏碎他的颈椎。他强忍痛楚与翻涌的气血,垂眸敛目,喉间挤出破碎而清晰的三个字:“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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