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凤仪宫内。
三指搭腕,如抚琴弦。
戚玉嶂眉头紧锁,指下那缕脉息,竟比初诊时更显紊乱微弱,似风中残烛,飘摇欲绝。
“娘娘凤体金安,”他声音沉静,目光却如无形探针,扫过案头那半盏微温的药汁,“近日除微臣所开之方,可还服过其他汤剂?”
墨微心头一跳,忙垂首回禀:“回太医,是陛下特赐的太医院安神汤,每日依时服用,不曾间断。”
戚玉嶂微微颔首,正欲借故细察那药碗,殿外忽闻脚步杂沓,由远及近,一片惶急。
“娘娘!大事不好!”一名宫女仓惶闯入,面色惨白如纸,“东…东宫……”
话音未落,数名禁卫已旋风般抢入殿中,为首侍卫单膝点地,声音带着惊惶:“启禀娘娘!太子殿下骤然昏厥,太医院众大人……束手无策!”
皇后身躯剧震,本就苍白的容颜瞬间血色尽褪,恍若金纸。纤纤玉指死死攥住榻边明黄锦缎,喉间猛地一甜,一口乌红热血喷洒而出,溅在龙纹锦被之上,点点斑驳,触目惊心。
戚玉嶂瞳孔骤缩,指下脉象已乱如沸麻,时如奔马,时如游丝。
他不及细思,袖中针囊滑落掌中,左手稳稳托住那只冰冷玉腕。
三点寒星,疾如电闪,内关、神门、太渊三穴,银针入肉三分,针尾嗡鸣震颤。
“娘娘!”墨微、青黛失声惊呼,欲扑上前。
“取药!”戚玉嶂一声低喝,目光如刃,生生止住二人脚步,“速取药箱中九转大还丹来!”
话音未落,第四针已精准刺入人中穴。
皇后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缓,唇角却仍不断洇出殷红血线,在那惨白面容上,更添几分凄厉。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人影惶惶。
墨微颤抖着捧来紫檀药匣。
戚玉嶂一把抓过,捏碎蜡封,一股清冽异香瞬间弥漫开来。
“娘娘恕罪。”他沉声道,左手托颈,右手已将那颗朱红丹药送入皇后口中。
丹药遇津即化,皇后紧蹙的眉头终是舒展一分,然气息依旧弱不可闻。
恰在此时,殿外脚步声如闷雷滚动,铿锵踏地,由远及近,肃杀之气骤然迫近。
顷刻间,人影幢幢,数十名金甲禁卫如铁闸般封锁宫门,刀剑映着宫灯冷光,森然如林。
统领林州按剑而立,玄甲幽光,面容冷硬似铁。他目光如电,扫视殿内,声如寒冰:“末将林州,奉陛下口谕,护卫凤驾!”
腰间佩剑铮然出鞘,直指殿门,“除戚太医并皇后近侍墨微、青黛外,余者即刻退出凤仪宫!抗旨——杀无赦!”
“杀无赦!”众禁卫齐声暴喝,刀剑出鞘之声如裂寒冰,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
殿内烛火被这凛冽杀气激得疯狂摇曳,在朱红宫墙上投下狰狞乱影,一片死寂,唯闻灯花噼啪爆响。
戚玉嶂捻针之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抬眼望向悠悠醒转的皇后。
“娘娘……”墨微颤声欲言。
帐内一声轻咳,皇后虚弱抬手止住。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既是陛下旨意,尔等……退下吧。”
语声一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林统领夤夜奔波,倒是……辛苦了。”
林州抱拳躬身,神色不见波澜:“职责所在。”
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如刀,刮过殿内每一个角落。
宫女内侍如蒙大赦,低头鱼贯而出,殿门轰然闭合,余音在空旷殿宇中回荡不息。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林州忽地单膝跪地,铁甲碰撞,铿然有声。他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娘娘安心!末将此躯,便是最后壁垒,定护娘娘周全!”
皇后缓缓掀开纱帐,青丝披散,眸光落在跪地的将领身上,忽而低低一笑,带着难言的复杂:“林将军请起……恍惚间,本宫似又见当年令尊,亦如此跪在太后驾前,誓死效忠……”
林州身躯一震,抬头时眼中痛色一闪而逝,却仍跪得笔直:“先父……死节。末将……不敢重蹈。”
殿外寒鸦一声凄鸣,刺破宫闱死寂。
皇后疲惫闭目,挥袖:“罢了……退下吧。”
林州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皇后眼角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水光,心头如被重锤。他沉默抱拳:“娘娘……保重。”
转身大步离去,铁甲铿锵声渐远。
殿内复归寂静。
皇后缓缓睁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目光落在戚玉嶂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微弱的希冀:“戚太医……听闻你非太医院正途,乃……宫外奇才?”她指尖无意识收紧锦被,“更有传言……你曾……浪迹江湖?”
戚玉嶂身形微凝,垂首避过探寻目光,侧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声音依旧平稳:“回娘娘,是。微臣少时为求医道,确曾漂泊四方。后承蒙天恩,方得供奉宫阙。”
皇后闻言,沉默良久,唇角竟浮起一丝朦胧笑意,眼中掠过久远的憧憬:“江湖……本宫年少时,也曾梦……”语声忽断,她抬手,苍白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划,似想抓住一缕早已消散的清风旧梦。
“墨微,青黛。”她忽地唤道,声音里透出一股异样的决绝。
二婢慌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后猛然推开,锦被滑落,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赤足,径直踏上冰冷金砖。
“娘娘!”墨微惊呼。
皇后踉跄两步,竟在满殿死寂中,直直跪倒在戚玉嶂面前,双膝触地之声,惊得烛焰一跳。
“戚先生……”她仰起脸,久病泛青的唇微微颤抖,眼神灼亮如焚,“只当……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她抓住戚玉嶂的衣襟下摆,指节绷如嶙峋玉簪,“求你……最后一事……”
戚玉嶂大惊失色,慌忙俯身欲扶:“娘娘!千金之躯,万万使不得!”
墨微、青黛早已吓得伏地不起。
皇后却不肯起,反而攥得更紧,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戚先生……我这一生,锁于深宫,从未为自己活过一日……”她咳喘几声,唇边又溢出血丝,目光却死死锁住他,“我死之后……烦请将我尸身……送出宫城,交予我兄长……镇守北疆的谢将军……让他……带我回家。”
她喘息着,眼中泪光浮动:“不要金棺玉椁,不要万载长明灯……只求埋在……谢家祖坟边……那株伴我荡过秋千的老梅树下……”
“我……允过他……死后……绝不再入皇陵……”皇后的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掌中衣袖轻颤如垂死蝶翅。殿内死寂,唯烛焰明灭,映着她苍白如雪的绝望。
戚玉嶂凝视着这位尊贵至极却又卑微至此的皇后,默然良久。袍袖微动,他竟也屈膝,对着皇后,缓缓跪了下去。
膝下金砖传来沉重闷响。他低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娘娘若以性命相托……也请许臣……一事。”
皇后眼中骤然迸发出最后的光彩:“好!”
*
翌日,明远侯府。
连绵三日的鹅毛大雪,终于云开雪霁,天地间一片澄澈琉璃。
封灵籁执意不肯再闷在暖阁,侍女黄苓拗不过她,只得小心翼翼推着轮椅,步入后园。
积雪初融,寒意侵骨,却掩不住那久违的冬日暖阳,温柔地洒落,抚过她苍白清瘦的眉眼。
蓦地,一阵渺远钟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幽幽传来。
封灵籁倏然睁眼,敏锐地察觉到身侧黄苓瞬间绷紧的脊背。
“这钟声……你也听见了?”她轻声问。
木蓝踏着残雪快步而来,肩头落着几瓣未化的海棠。她在轮椅前三步稳稳站定,深福一礼:“夫人,侯爷有命,特遣奴婢护送夫人回府。”
封灵籁搭在厚重狐裘上的手指猛地一蜷,银线刺绣被摩挲得微暖。她抬眸,眼底碎冰般的光芒闪烁不定,声音轻得怕惊碎梦境:“你是说……我……可以回去了?”
木蓝保持着恭谨姿态,发间银钗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冽弧光:“侯爷确是如此吩咐。”
封灵籁沉默半晌,目光掠过园中雪色,最终落在木蓝低垂的发髻上。指尖缓缓松开狐裘,她轻轻吐出一字:“好。”
申府门前。
车轿停稳,木蓝小心翼翼扶封灵籁坐上轮椅。
朱漆大门前,小曲穿着一身崭新的蓝白棉袄,衣襟绣着精巧云纹,头上虎头帽上的小绒球随着他蹦跳不停摇晃,一张圆脸冻得像红果酪,正踮着脚,望眼欲穿。
一见轮椅出现,小曲脸上立刻绽开大大的笑容,撒开小腿奔过来:“美鲛人姐姐!您可回来了!”
封灵籁环顾空荡的门庭,黛眉微蹙:“小曲,家中何以这般冷清?你师父……还未归家么?”
小曲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一双小手无措地揪紧了棉袄下摆,圆圆的脑袋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许多:“师父……师父他说……有要紧事……要……要很晚才能回来……”
封灵籁心头微微一沉。她不再追问,只轻轻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府邸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轮椅扶手上冰冷的雕花,那繁复的纹路,此刻摸来,竟有些硌手。
远处宫阙的轮廓在雪后晴空下显得格外清晰,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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