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幽红,封灵籁将染血丝帕抛入盆,火舌倏然卷起,顷刻化作灰蝶纷飞。
她迤然落座于谢重风身侧,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谢将军,为人执刀,是刀;为己执刀,亦是刀。有何分别?”
谢重风霍然抬眸,目光如电,直刺封灵籁近在咫尺的双瞳。他五指如铁钳,猛地扣住她纤细手腕,力道之大,几欲捏碎腕骨:“你——凭、什、么?”
封灵籁不闪不避,反而低低笑出声来,另一只柔荑覆上他紧绷的手背,看似轻柔,却蕴着不容抗拒的巧劲,竟生生掰开了那致命钳制。
“凭……”她凑近他耳畔,吐气如兰,却字字如刀,“凭你心尖上的妹妹,此刻正安然在我掌中。”
空气骤然凝固,琴音早已断绝。死寂中,只闻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良久,谢重风紧绷的肩背缓缓松弛。他重重靠回椅背,闭上双眼,喉结艰难滚动,吐出四个字:“……为期一年。”
封灵籁唇边笑意加深,宛如雪莲初绽。她素手微抬,侍立一旁的若衣心领神会,纤指拨动琴弦,清泠悠扬的乐声再度流淌,冲散了方才的肃杀。
“谢将军宽心,”封灵籁语声清越,“时机一到,定让您兄妹团圆。”
“你最好言而有信。”谢重风睁眼,目光如淬寒冰。
“我无名,”封灵籁迎视着他,一字一顿,“从不食言。”
*
岁除之日,朔风怒号,鹅毛大雪扯絮般漫天狂舞,天地一片混沌。
天牢深处,阴湿霉腐之气弥漫。
戚玉嶂蜷缩在角落最暗处,破败的囚衣早已难蔽体肤,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旧痂叠新伤,深紫暗红,狰狞可怖。
左肋下那道新添的伤口尤甚,鞭梢倒刺撕裂皮肉的痛楚记忆犹新,此刻血痂与粗布黏连,稍一动弹便是钻心之痛。
腕上镣铐磨出的溃烂处,脓血混着铁锈,在幽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暗红。他尝试活动手指,关节处立刻传来刺骨锐痛。
昨日那狱卒狞笑着用铁棍挨个碾压他指骨的声响,犹在耳畔。
天牢的阴寒钻入骨髓,体内却灼烧着持续的高热,汗液滑过背脊的伤口,如同撒了一把盐粒。
腐烂的气息萦绕不去,不知是来自身下霉烂的稻草,还是自己这具开始溃败的躯壳。
“戚玉嶂!”
远处传来铁靴踏地的沉闷回响,一声声,敲在死寂的牢狱石板上。
戚玉嶂身体本能地绷紧,旋即又松弛下来。
死生一线,惧有何用?
“哟,阎王还不收你?”狱卒戏谑的声音隔着铁栏传来。
戚玉嶂缓缓抬头,透过散乱如枯草的长发,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眸盯住来人。
“滚出来!陛下圣旨到!”
“陛下?”戚玉嶂喉间滚出一声沙哑的嗤笑。他艰难地撑起身躯,每动一下,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长期的折磨与饥饿,已将他熬成一具裹着褴褛人皮的骷髅。沾血的布片滑落肩头,露出底下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伤痕,如同烙印在他生命上的丑陋图腾。
他伸手扣入墙壁湿冷的青苔,刺骨的冰凉反而让他混沌的神智稍清。牢狱中弥漫的霉味与血腥,每一次呼吸都如刀割肺腑。
戚玉嶂脚镣磨出的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步都似踏在烧红的烙铁之上。他强撑着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梁,任凭双腿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剧痛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清醒剂——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铁链哗啦作响,牢门轰然洞开。
戚玉嶂被两名狱卒粗暴拖出牢笼,漫天风雪裹挟着刺目的白光扑面而来。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脸颊,那瞬间的凉意,竟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已堕入了黄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时维岁除,阳和初动。太医院院判戚玉嶂,夙夜勤恪,侍朕躬有年;施仁术以济世,活黎庶以万千。虽微愆在身,然念其精诚医道,仁心可悯。今特沛殊恩,准其戴罪图功,复归太医院供职。着即释缚还职,以观后效。钦此。”
总管太监申首乌双手高捧明黄云纹圣旨,微微躬身递到戚玉嶂面前,眼角堆起几道意味深长的细纹:“戚太医,皇恩浩荡啊。这除夕吉兆,老奴听着,都为大人您欢喜。”
戚玉嶂抬起枯枝般颤抖的双手,手指触到那冰凉的锦缎时,微微一滞。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指节扭曲变形的手掌,指甲尽失,惨不忍睹。
“臣……谢主隆恩。”戚玉嶂的嗓音嘶哑破裂。
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却已觉不出疼痛。
申首乌虚扶了戚玉嶂一把,触到他枯瘦如柴的手臂,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昔日意气风发的“医圣”,竟被摧折至此。囚衣空荡,腕骨嶙峋凸出,令人心惊。
“快请起,”申首乌压低了声音,“陛下特意吩咐了,御药房已备好参汤……”话到一半,他目光落在戚玉嶂低垂的脖颈上,一道紫黑色的陈旧勒痕若隐若现,令他心头一凛,生生住了口。
申首乌从袖中悄然摸出一个青瓷小瓶,塞进戚玉嶂冰冷的手心:“活血化瘀的,先用着。”
“有劳公公。”戚玉嶂收下瓷瓶,声音依旧嘶哑,“陛下近来……龙体可还安泰?”
天牢两侧火架上,火焰跳跃不定,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石壁上,鬼影幢幢。
申首乌面皮猛地一抽,手中拂尘险些脱手。他急趋两步,拉着戚玉嶂避至一旁檐下,声音压得更低,几如蚊蚋:“陛下近来……夜不安枕,食不甘味,鬓角银丝比去岁多了三成不止……”
他警惕地四顾,确认无人,才贴着戚玉嶂耳根续道:“如今既蒙天恩浩荡,戚大人,这可是您翻身的天赐良机啊……”
戚玉嶂浑浊的眼眸骤然掠过一丝锐利精光,他枯瘦如爪的手猛地反扣住申首乌的手腕,力道之大,竟掐得他眉头紧皱。
“陛下可是……三更惊悸,五更盗汗…寅时三刻必醒?醒后心悸如鼓擂?”戚玉嶂语速极快,字字清晰。
檐角冰棱滴落的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申首乌吃痛,却不敢挣脱。他喉结滚动,眼中闪过复杂之色,忽地低笑起来:“怪不得……老头子总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戚玉嶂无心叙旧,只淡淡道:“我想先归家一趟。”
申首乌立刻堆起和煦笑容:“自然,自然。陛下开恩,特赐你一月假期,安心将养。”他忽然抬手指向东面官道,眯眼笑道:“喏,你瞧,那边有人候着呢。”
戚玉嶂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官道旁静静停着一辆青布油壁马车。
车辕上,端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幕篱垂纱,遮住面容,只露出一段莹白的下颌。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纤手,隔着风雪,朝他轻轻挥了挥。
戚玉嶂心头一暖,苍白的唇边,竟不自觉地扬起一丝久违的笑意。
申首乌见状,低笑道:“怎么?可要老奴搀扶一程?”
戚玉嶂冷冷瞥他一眼,不再言语,拖着沉重的镣铐,一瘸一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风雪中的一点暖色走去。
马车上的封灵籁,幕篱下的目光穿透风雪,牢牢锁住那个蹒跚而来的身影。她的心猛地揪紧,顾不得仪态,她如一道红云般轻盈跃下马车,裙裾翻飞,青丝在风中狂舞。
飞奔至近前,一双柔荑稳稳托住戚玉嶂摇摇欲坠的臂膀,“慢些。”
她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小心地将他的重量分担到自己纤弱的肩上。
两人相携,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封灵籁不时侧首,目光扫过他破烂囚衣下渗血的伤口,秀眉紧蹙。将至马车时,她似有所感,蓦然回首。
申首乌仍立在原地,身影在风雪中模糊不清。
封灵籁脚步微顿,朝着那个方向,郑重地颔首致意。这一点头,是谢意,亦是无声的承诺。此番戚玉嶂能脱困,此人功不可没。
车厢内暖意融融,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令那浓郁的血腥气更加刺鼻。
封灵籁取过备好的药箱,极轻柔地掀开戚玉嶂被血污浸透的衣襟,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下。
“忍着些。”她低语,声音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戚玉嶂靠在车壁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仍强自扯出一抹笑:“皮肉之苦,无妨。”
封灵籁不再言语,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小心。随着药粉洒落伤口,戚玉嶂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如铁,牙关紧咬,硬是未泄一丝呻吟。
封灵籁抬眸,正撞进他灼灼如火的视线里,心头猛地一跳,慌忙垂睫,掩去眼底波澜。
她的手指蘸了清凉的药膏,轻轻点在那些翻卷的皮肉上。冰凉的触感激得戚玉嶂肩背又是一阵抽搐。
封灵籁立刻停手,温热的手掌虚虚覆在他伤处上方,用自身的体温熨帖着冰冷的颤栗。
“忍一忍。”她声音轻软,如同雪夜里将熄未熄、犹带余温的炉火。
待给戚玉嶂最后一处伤口敷好药,封灵籁取过案头叠放的一件玄色大氅。氅衣展开,带着清冽的松柏香气。她细心为戚玉嶂披上,手拂过领口时,发觉系带略紧,又轻柔地为他松开了半寸。
“伸手。”封灵籁忽然开口,嗓音比平日更添三分温软。
戚玉嶂微怔,尚未回神,掌心已被塞进一个滚烫的铜制汤婆子。灼热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掌心的寒冰,烫得他五指本能地蜷缩。
手指无意中擦过封灵籁微凉的手背,两人俱是微微一僵。
封灵籁先一步抽回了手,目光落在戚玉嶂苍白的手指慢慢收拢,将小小的热源紧紧抱在怀中的模样。
暖意自掌心丝丝缕缕蔓延,直至冰冷的心口。
戚玉嶂低垂着眼睫,目光凝固在方才那短暂触碰的、细腻微凉的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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